扶余國的國王和公主一連在幽州住了數(shù)日,,今天終于是時候離開,。
謝鄴在避暑行宮的快雪湖上設宴,為扶余國的眾人踐行,。
只見湖面上停著一艘三層畫舫游船,,極盡皇家之氣派,,好似一座巍峨的水上宮殿。
謝蘅向后倚在太師椅上,閑閑聽戲臺上正唱一出《琵琶記》,。
那趙五娘斷發(fā)葬了公婆,,背一只琵琶進京去找夫君,哪知夫君中了狀元,,已另娶宰相之女牛氏,。牛氏賢淑,引趙五娘與夫君團聚,,三人最終同歸故里,,為公婆守孝。
好一出賢妻共孝子的戲碼,。
其中滿嘴的仁義道德,、忠孝兩全,用來教化百姓尚可,,一旦搬入宮中,,便多少顯得有些幼稚。
謝蘅聽得昏昏欲睡,,待到戲子唱罷離場,,這才重新打起精神來。
只見那扶余的小公主看得入迷,,雙手著托腮,,一雙小鹿似的圓眼眨也不眨,臉上神情天真,,若有所思,。
崔東明在這時起身,左手搭上右肩,,對著謝鄴行了一個扶余的禮儀,。
他的聲音并不甚大,卻足以令在場所有人聽得清楚:
“久聞大晉是禮儀之邦,,此番前來,,我們受益頗多??上Х鲇嗟靥幈本?,教化未開。若能留得寶珠在大晉潛心學習,,將來回到扶余言傳身教,,也算是好事一件?!?p> 聽他的意思,,竟是想將崔寶珠留在大晉了。
一時間,,莫要說謝鄴同謝禎面面相覷,,便是崔寶珠自己也是極意外的。
她輕輕扯了扯崔東明的衣角,,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在這一片寂靜中,謝蘅摩挲著手上那只繪著杏林春燕的水晶扳指,,悠悠開口說道:
“難得寶珠公主有心,,對我大晉的禮儀文化感興趣。本宮倒覺得甚好,,等到將來公主回去了,,還能促進兩國的良好邦交?!?p> “姐姐說得不錯,,可公主自幼生在北境,留在大晉只怕會住不習慣,?!?p> 謝禎笑著打斷謝蘅,轉頭對崔東明說:“如若扶余真的想向大晉學習,,我們也可以遣派學識淵博之人,,去扶余傳授?!?p> “派人去教固然是好,,可哪里比得上公主親自留在大晉,每日耳濡目染呢,?”謝蘅從太師椅中直起身子,,頭上的珠花流蘇也跟著晃動起來。
“況且,,你我姐妹二人平日里都各行其是,,母后身邊除了陛下,便再無兒女承歡,。依本宮看,,不如將公主養(yǎng)在太后身邊,一來能陪伴太后,,二來也能和陛下一同學習,。”
謝蘅說罷,,望向謝鄴,,詢問他的意思:“陛下覺得呢?”
謝禎想不明白,她這位富貴閑人的姐姐怎么會突然插手管起這件事來,。
她雖一時猜不透謝蘅的目的,,卻隱隱覺得此事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委實是不妥,,因而一心想要反對,。
于是她也轉而看向謝鄴,面上笑意得體:“事關兩國邦交,,還望陛下三思,。”
晉帝謝鄴見到兩位姐姐同時盯著自己,,他只覺得十分為難,,不論是哪位姐姐他都不愿輕易得罪了。
雖然就他的私心而言,,扶余國的小公主嬌憨可愛,,又與自己年紀相仿,留在宮中還能多個玩伴,,倒也十分不錯,。
可是。
當他見到崔寶珠眼中蓄滿了淚,,委屈巴巴地拽著自家兄長的衣角,,頓時又猶豫起來。
他是大晉的帝王,,理應心懷天下,,怎能因自己的貪玩享樂,就令崔寶珠獨在異鄉(xiāng),,與兄長分離,?
謝鄴這回拿定了主意,正要開口,,只聽得崔東明又說:
“陛下若肯留下寶珠,,便是造福我扶余百十年的功績。扶余愿意每年獻上牛羊千頭,,戰(zhàn)馬百余,,作為報答?!?p> 此言一出,,便是謝禎也不由得側目。
久聞索離族的戰(zhàn)馬剽悍,,所向無敵,,大晉若能得之,,必會在軍事上如虎添翼。
既然崔東明如此堅持,,大晉又能從中獲利,,再加上連長公主也為其說話,謝鄴自然是沒有拒絕的理由了,。
于是他順著崔東明的意思說下去:“既是如此,,朕便允了。就讓寶珠公主在大晉住下吧,,她什么時候想回去,都可以走,?!?p> 謝蘅聞言,嘴角展露出一抹溫和笑意,,沖崔寶珠招了招手說:“寶珠到這兒來,,回京城之前,你都跟在蘅姐姐身邊吧,?!?p> 崔寶珠無法相信,自己的命運竟在短短的半柱香內,,被這些人三言兩語決定了去向,。
她更加不敢相信,素來寵愛的自己的兄長居然不要她了,。
她緊緊咬著唇,,這才沒當著眾人的面落下淚來。
崔東明俯下身,,伸手摸了摸寶珠的頭,,他的嗓音低沉,流露出一種罕見的溫柔:
“寶珠要乖,,我們北境的女兒最是堅強,。你要留在大晉好好學習,將來幫為兄一起治理國家,,好不好,?”
崔寶珠點點頭,雖然忍不住抽泣卻還是盡力克制,,著實惹人憐愛,。
謝蘅見到此景,沒來由地鼻尖一酸,。
因怕人看見,,她飛快地偏過頭去,,佯裝在欣賞湖上的景致。
快雪湖上開滿了荷花,,有清風吹進畫舫,,送來陣陣荷香。
若非鳳虞離得近,,幾乎發(fā)現(xiàn)不了謝蘅的異樣,。
只見她盯著那些荷花看得出神,發(fā)出一聲非常非常輕的嘆息:“從前阿兄在時,,也是這般對我的,。”
她說罷,,又轉過頭來在這宮宴上笑得體面,,只是眼底多了一絲的寂寥。
后來,,崔東明帶著隨從辭別晉帝,,策馬離開幽州避暑行宮。
他們離去的時候,,崔寶珠偷偷爬上宮墻,,踮著腳尖,目送兄長和莫英姐姐一騎絕塵的背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風里,。
彼時的寶珠當然不會意識到,正是因為兄長作出的決定,,才令她邂逅了一生摯愛,。
多少年后,那個背重劍的少年出現(xiàn)在她的婚禮上,,帶著她遠走高飛,,她腦海中浮現(xiàn)的便是兄長與莫英姐姐在夕陽下策馬離去的身影。
她想象中的一生一世一雙人,,終究,,是那個少年替她完成的。
崔東明等人離去后沒多久,,又有兩人從行宮廢棄已久的宮門中策馬而出,,速度極快,直奔白鹿關而去,。
幽州地處大晉版圖的東北方,,從幽州城騎馬出發(fā),只消一個時辰便可抵達白鹿關,。
出了白鹿關再往北走,,就是北境了,,眼下是扶余國的國土。
因此白鹿關驛站歷來是邊境重鎮(zhèn),,由重兵把守,。
關外的風硬,時值夕陽西下,,更多了幾分清涼肅殺之意,。
崔東明令隨從先行離去,只留下莫英一人同他在此地等候,。
遠遠的,,只見有兩人策馬前來,皆身穿白衣,,看起來飄逸而灑脫,。
是謝蘅和鳳虞來了。
謝蘅難得作了男子打扮,,束起的青絲以一根月色發(fā)帶固定在腦后。她下了馬,,對崔東明作揖,,道一聲“久等了?!?p> 原來,,他們之間早已達成盟約。
那天晚上在駙馬宋檀的房中,,莫英說出了他們來到大晉的真實意圖,。
扶余建國五年以來,崔東明看似穩(wěn)住了朝局,,可諸多部落首領始終對王位虎視眈眈,,欲取而代之。
隨著近來各部族之間暗潮涌動,,眼見著就要爆發(fā)一場惡戰(zhàn),。
為了北境的統(tǒng)一,崔東明是不懼與那些豺狼虎豹斗爭到底的,,他唯一擔心的,,只有妹妹崔寶珠。
寶珠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是崔東明眼中,,北境最璀璨的一顆明珠。
為了能讓寶珠遠離戰(zhàn)亂,,更為了一旦自己戰(zhàn)死,,寶珠能有一個依靠,,崔東明想到了將她送來大晉。
晉國是中土的泱泱大國,,寶珠在這里,,總比落入北境蠻族之手要強上百倍。
只可惜晉國皇氏并無他所熟識之人,,終究令他放心不下,。
莫英是索離族的巫女,崔東明不僅僅是她的愛人,,更是她下定決心,,要追隨一生的王。
因此她自作主張地,,想要為她的王分憂,。
只要她留在大晉,嫁給大晉的皇族,,就能名正言順地見到寶珠,、照顧寶珠;同時她絕不能以侍女的身份,,隨寶珠雙雙陷入大晉皇宮,,那樣實在是太危險了。
大晉的皇族人丁凋零,,京畿又沒有別的親王,,她能想到的合適的下手對象,唯有長公主府上的駙馬,。
于是就有了幾天前,,謝蘅親自撞見的,莫英勾引宋檀的那一幕香艷場面,。
莫英那晚將實情道出后,,謝蘅表示愿意替他們照顧寶珠,但有兩個條件,。
其一,,扶余須每歲向大晉進貢牛羊和戰(zhàn)馬。
其二,,等到崔東明平定國內動亂以后,,三十年內不得侵犯大晉的疆土。
這第一樁條約,,崔東明已經(jīng)在快雪湖上的畫舫中,,當著晉帝的面許諾下來。
至于這第二樁約定,,謝蘅純粹是在賭,,她在賭以崔東明的能力和手段,,究竟能不能坐穩(wěn)扶余的王位。
一旦崔東明勝了,,便可換來大晉和北境之間長達三十年的太平,;
如若他不幸敗了,謝蘅所要付出的,,不過是替他撫養(yǎng)索離族的孤女,。
這樁盟約,無需她花費一兵一卒,,回報卻是巨大,,她又何樂而不為呢?
黃昏總是消散得極快,。
方才還懸在天盡頭的一輪紅日,,此時已隱入群山之后。
崔東明對謝蘅回以一禮,,正色道:
“我此番回國,,深知前路坎坷,稍有不慎便是身死,。因此將寶珠托付給長公主,,唯愿她平安自由,得度此生,。”
“我很羨慕寶珠有位像你這樣的兄長,,從前我的阿兄也對我極好,,可惜他已經(jīng)不在了。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她的,。”
謝蘅說話的時候,,目光明亮,,發(fā)帶在風中獵獵而舞,身上有種令人驚艷的氣度,。
最后,,崔東明和莫英翻身上馬,就此離去,。
謝蘅望著他們的背影,,忍不住上前一步,大聲喊道:“等你們的好消息,!”
莫英聞言,,回過頭來揮了揮手,,眉眼間蘊滿英氣與快意。
想必能與心中的王相伴赴險,,縱使身死,,她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