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曉楠高考落榜,，煩悶焦灼地等待秋后征兵,，柳致心卻迎來他的第一個豐收年,。

　　隨著秋收季節(jié)的一天天臨近,，柳致心每次從礦上回家,，首先都要繞道到自家玉米地頭去看一看,，欣賞自己的杰作,。

　　玉米穗又長又粗,，顆粒飽滿,，顯而易見,，不是周邊那些用傳統(tǒng)方式種植的玉米所能相比的。

　　粗放保守,，習慣成自然,，幾十年一成不變的耕作模式，僅僅把土地當成賴以生存的廉價資源,，卻沒能把土地融入到自己的命脈中,。

　　吃大鍋飯時，一部分勤懇之人養(yǎng)活一部分懶惰之人,，一部分忠厚之人養(yǎng)活一部分奸猾之人,。土地承包了，猶如潮漲潮落,，魚鱉蝦蟹各現(xiàn)原形,。

　　看看莊稼的長勢和地里的雜草，便會知道這家人的生存之道和對土地的重視程度,。

　　土地是生命的根基,，人類不過是一塊泥土。柳致心覺得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透徹地懂得土地和人的屬性,。輕易地獲得土地,，便不懂得土地的內(nèi)涵不懂得珍惜，往往本末倒置,。

　　要開鐮了,，柳致心串了幾天班趕回家，他想親自帶著兒子收割,，讓兒子切身感受一下土地的回饋,。回到家里卻不見兒子,，姜長玲說兒子到鄉(xiāng)里參加征兵體檢去了,。

　　柳致心磨著鐮刀，心中有一絲隱隱的擔憂。這個熊兒子平時不愛說話,，不知道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恐怕會越來越難以管教。

　　中午時分,，柳曉楠一臉沮喪地回到家里,，坐在炕上悶頭大口吃飯，一句話都不說,。什么都不必問了,，姜長玲暗自舒了一口氣，她真心不希望兒子去當兵,。

　　柳致心適當?shù)乇硎咀鳛楦赣H的關(guān)心,，他問兒子：“說說情況?！?p>　　柳曉楠郁悶地不想說話：“沒什么好說的,，一塊鼻息肉擋住了我考軍校的路?！?p>　　今年征兵,，全鄉(xiāng)只有他一個高中生報名，鄉(xiāng)武裝部也希望他能順利通過體檢,。向部隊輸送一名高中生的兵員，也是一項難得的工作成績,。

　　可體檢醫(yī)生在他的鼻腔內(nèi)查到了一塊鼻息肉,，說是急行軍時會影響呼吸。只需做一個微小的手術(shù),，割去鼻息肉,，明年還可以報名參軍，體檢肯定沒問題,。

　　鄉(xiāng)武裝部的人深感遺憾,，柳曉楠更是覺得哭笑不得。這種失落的打擊滑稽透頂,，比高考落榜更讓人難以接受,，命運真是太會捉弄人了。

　　柳致心也覺得可笑,，一塊鼻息肉竟能解除所有的擔憂,，他問：“以后有什么打算？”

　　“種地,，當農(nóng)民,。”柳曉楠說得很痛快很堅決，有種無奈選擇自斷后路的悲愴,。

　　在茫然無措回家的路上,，他知道自己只剩下一條路可走，而這條路必定艱難而坎坷,。心系夢想,，退無可退，只能堅定地走下去,，頭撞南墻也在所不惜,。

　　柳致心查看兒子的表情，安慰道：“你不必太悲觀,，當好一個農(nóng)民也不是那么簡單的,，未必就沒有出息?！?p>　　柳曉楠沒有再說話,。

　　玉米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玉米穗在秸稈上垂下沉重的頭,，金黃的玉米殼從頂部裂開,，裸露出整齊排列飽滿堅實的玉米粒。

　　柳致心手持一把鋒利的鐮刀,，躊躇滿志地在地頭觀賞徘徊,，竟然不忍心馬上揮下鐮刀。

　　柳曉楠穿著父親在工作中省下的藍色工作服,，遠離地頭,，木然地用鐮刀削著草葉，草葉只微微地顫動一下便被齊刷刷削斷,。

　　眼前密不透風的莊稼地,，對他而言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鐮刀揮下去,，農(nóng)民的身份便坐實了,。他的一生，從此將淹沒在無邊無涯的莊稼地里,。

　　他不明白父親還在等什么,，痛痛快快地揮下鐮刀，至少可以盡快結(jié)束這一毫無期望的痛苦窒息的轉(zhuǎn)變過程,。

　　叔叔柳致太來到地頭,，關(guān)得玉柳允奇柳其順來到地頭，許多村民都聚集在地頭,，議論著評判著,。

　　柳曉楠注意到,，父親的臉上煥發(fā)著初生陽光般的色彩，口若懸河洋洋自得,，大講特講他的種田心得,。

　　他忽地明白，父親是在等待村民們的肯定和贊賞,。不過如此而已,，有什么可值得滿世界炫耀？

　　村民們陸續(xù)地散去,，大田里響起此起彼伏收割的唰唰聲,。柳致心不再多言，走到地頭揮下鐮刀,。

　　柳曉楠跟隨著父親揮下鐮刀,，一刀下去心里一哆嗦，仿佛割倒的不是玉米,，而是砍在自己的心上,。

　　柳致心割三壟地，柳曉楠割兩壟地,。一手扶住玉米,，一手在離地一尺高的地方揮下鐮刀，爺倆齊頭并進,。秸稈粗壯,，下刀很費力，割倒的每棵玉米拿在手上都是沉甸甸的,，單憑手感也知道豐收在望,。

　　柳致心動作嫻熟揮灑自如，腳上生根雙臂一扶一揮猶如舞蹈,，伴隨著唰唰聲，一棵棵玉米在他面前利索地倒下,，充滿著力度與美感,。這是一年辛苦的結(jié)晶，是一個耕種著引以為豪的價值體現(xiàn),。

　　柳曉楠機械地揮著鐮刀,，力度控制得不夠穩(wěn)定，身體搖搖晃晃,。要么用力過猛,，把自己閃得一趔趄，要么用力過輕,，鐮刀夾在秸稈里,，需二次用力才能割斷。

　　手臂漸漸地發(fā)酸，心情漸漸地煩躁,，如果玉米秸稈像別人家那樣又細又輕,，可能不用這么費力。

　　柳致心注意到兒子漫不經(jīng)心的表現(xiàn),，雖然也用力,，可動作僵硬缺乏激情，流淌著汗水的稚嫩面龐呆滯生硬,，一直提不起精神頭來,。他放慢了收割速度，語氣平緩地說：“種地也是門了不起的學問,，只要你用心,，把心長在土地上，同樣能獲得快樂和收獲,?！?p>　　父親的土地獲得豐收，柳曉楠并非沒有感受到由衷的喜悅和興奮,，并非沒有產(chǎn)生深深的敬佩,。他只是覺得這一切與己無關(guān)，他的夢想不是土地里所能生長出來的,。

　　柳曉楠直起腰對父親說：“祖輩勤勉克己,、知禮守法、勤儉持家,，我一直都記得,。”

　　柳致心暗想,，關(guān)先生給兒子留下一塊石碑,，不知道會對兒子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

　　收完了玉米收水稻,，收完了水稻收大豆,，收完了大豆收花生，收完了花生收地瓜,，收完了地瓜收白菜蘿卜,，挖菜窖垛草交公糧。

　　除了下雨下雪,，無休無止的農(nóng)活像天上的繁星,，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等到天寒地凍,，柳曉楠才覺得松了一口氣,，才顧得上去想想自己的夢想,。

　　農(nóng)村生活枯燥無聊繁重，農(nóng)村人簡單無趣粗俗,，有什么可寫的呢,？

　　一天夜里，一戶人家的草垛突然起火了,。村民們醒來趕去救火時,，草垛已經(jīng)燒塌了，只剩下表面上的余火和一大堆黑色的灰燼,，幾擔水便給澆滅了,。

　　人們私下里偷偷議論，沒有火源怎么會半夜里起火,？莫非是得罪人了被人為縱火,？

　　這個偶然事件，并沒有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土地承包后,，整片的土地化整為零，地壟挨著地壟,，產(chǎn)生矛盾在所難免,，可也不至于恨到放火的程度。

　　或許是多慮了,，沒有熄滅的煙頭也可能引發(fā)大火,。

　　第二天夜里，柳允奇家的草垛再次燃起大火,，沖天的火光映亮了幾家人的窗戶,。等人們穿上衣服跑出家門，挑著水桶趕去救火,，同樣是沒有任何滅火的價值,。

　　人們這才警覺，兩次起火的現(xiàn)象一模一樣,，都是從草垛內(nèi)部燃起,，等火勢燃到草垛表面，已沒有多少可燃之物,。

　　聯(lián)想到秋季發(fā)生過的一件事，人們終于確信,，這是一起故意縱火的惡性報復事件,。

　　秋天，大白菜正在包心的時候,，柳允奇家菜園里的大白菜的菜心里,，被人統(tǒng)統(tǒng)澆上了大糞,。這種整人的招數(shù)實在太損太惡毒了，這還能食用嗎,？

　　馬格思用清水一棵棵沖洗,，自我安慰地對圍觀的人表示，公公和男人以前都是大隊生產(chǎn)隊的干部,，沒得罪過什么人,，一定是那個澆大糞的人整錯了。

　　沒想到當天夜里,，馬格思剛剛沖洗干凈的大白菜,，被人用鐵鍬連根全部鏟倒，似乎是明確無誤地告訴她：一點都沒錯,，要整治的就是你家,。

　　馬格思坐在菜地里哭嚎：“以前怎么都不敢哪，還不是看我們家沒權(quán)沒勢了,，這就開始報復了,，喪盡天良啊......”

　　柳其順站在菜地里發(fā)著狠大罵：“要是讓我知道他是誰，我把他家的草垛給點著,?！?p>　　第一場大火未必是柳其順放的，年輕人氣盛放狠話實屬正常,?？梢粓龃蠡鹨鹑藗兊幕ハ嗖录桑郧八械拿荛_始集中釋放,。

　　人們簡直都要發(fā)瘋了,，大火接二連三地燃起，防不勝防,。往往是這家的草垛還沒有燃盡,，人們還在盡力撲救，一轉(zhuǎn)身,，另外一家的草垛又燃起大火,。

　　人人自危，都不敢亂說話,，說不定那個放火的人就在救火的人群里,，一句話不當就會引火燒身。

　　這個冬季熱鬧非凡,，一到晚上,，人們都坐在家里核計著誰家的草垛還完好無損，等候著誰家的草垛隨時火起,，猶如等候看一場災難大片,。

　　這場鬧劇演愈演愈烈,，最后演變成人人談笑風生的笑話，我家的牲口沒草吃,，別人家的也別想保留,，大家都去買草才公平。

　　鄉(xiāng)里派下干部和警察蹲點做工作,，都沒能有效制止,，稍一疏忽又是一場火起。

　　柳致太柳曉楠叔侄倆,，輪換著在晚上看護著草垛,，用手電四下掃一掃以示警告。

　　柳致太告訴柳曉楠,，他最近才從一些知情人那里,，得知為什么大火會從草垛內(nèi)部燃起。

　　將一束火柴捆綁在線香的末端,，點燃香頭塞進掏空的麻桿里,，將麻桿插進草垛內(nèi)部，轉(zhuǎn)身可以回家睡大覺,。

　　過一段時間,，線香燃盡引燃火柴，火柴點燃易燃的麻桿,，麻桿在草垛內(nèi)部燃燒點燃草垛,，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勤勞憨厚樸實,，柳曉楠覺得這些傳統(tǒng)的贊美的詞匯,，并不能全面地概括農(nóng)民的真實本質(zhì)。

　　他清醒地意識到,，肥沃的土壤里并不只是生長莊稼,，雜草與荊棘同樣茂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柳致心從礦上回家，離村子大老遠,，便望見柳子街一段段燒黑的墻壁和一堆堆飛揚的黑色灰燼,，在白雪的映襯下格外醒目刺眼。村子的上空,，籠罩著灰蒙蒙的動蕩的不祥氣息,。

　　了解到具體情況后，他不準弟弟和兒子再在晚上出去看護草垛。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看到多久是個頭？人心撕裂,，這不是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

　　思索了一晚上，清晨醒來,，柳致心對躺在被窩里看書的兒子說：“曉楠,，你的鋼筆字是臨摹關(guān)先生的石碑學來的，你何不用毛筆再去臨摹,，練練毛筆字,。”

　　柳曉楠抬起頭,，大惑不解地看著父親,。數(shù)九寒天蹲在石碑上臨摹毛筆字，還不得凍成冰雕,？

　　柳致心說：“練好毛筆字,，過年時給大家書寫春聯(lián)福字，也算是做了件有益的事,?！?p>　　柳曉楠說：“在家也可以練寫毛筆字?！?p>　　柳致心簡略地講起,，那塊石碑是如何被推倒做了墊腳石的經(jīng)過。他重復著關(guān)先生的話,，頗有深意地說：“讓那塊石碑看看,，柳子街都發(fā)生了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件事非你不可,?！?p>　　柳曉楠利索地爬起來，他似乎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盡可能穿著保暖一些,，用鐵鍬鏟去石碑表面的積雪，用鑿子一點一點將筆畫里的冰雪剔除干凈,，赤手端著毛筆臨摹,。

　　手腳凍麻木了，將手伸進袖筒里,，原地跑上幾圈,，恢復知覺再接著臨摹。

　　一連幾天,，村民們驚訝地看到,，柳曉楠迎著寒風蹲在石碑上臨摹,。那孤獨單薄執(zhí)著的背影，如同一尊石雕,，為這寒冬增添了一股懾人的暖意,，令人動容觸動心弦，不能不聯(lián)想到曾經(jīng)的那個留著小辮子的干巴老頭兒,。

　　或許是村民們想到了石碑上的內(nèi)容,，喚醒了心中久遠的記憶，寒氣消退春意復蘇,。柳子街從此再沒發(fā)生縱火事件,，一場人為的混亂消弭于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