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這幾間磚房都是今年開春新砌成的,,李木匠幾個同村的伙計(jì)都在縣城做工,,年后齊聚到李家,幾個人半月余就把房子起了,,引得全村人好不羨慕,,個個紅眼,,拎著瓜果青菜登門拜年的鄉(xiāng)親,比喜子嫁來這幾年加起來見過的還要多上一些,。
本只有幾間漂亮的磚房,,三月初才添了院子。
青石小院不大,,卻實(shí)在氣派,,村里本就沒幾戶人家有院子,即使有也多是黃土摻著碎石干草拌勻了,砌上幾面小土堆,,充當(dāng)院墻了,。
李木匠在縣城做工,認(rèn)識的工匠自然也多,,不知從何處討來了大戶人家用剩下的青石,,雇了幾駕驢車,大張旗鼓的拉回家來了,,從此,,李家的青石院子便落成了。
當(dāng)院兒里干土鋪就,,正中間一條石子小路連接著院門和正屋門,左邊是雞舍,,右邊有一半稀稀拉拉種了些茄子青瓜,,平時都是喜子在照料,可她實(shí)在不擅長,,養(yǎng)什么都是蔫蔫的,,長勢不好。
石子路右邊另外一半,,放著張木頭桌子,,晚風(fēng)偶爾刮的涼快舒服的時候,會在這里吃晚飯,。
木頭桌子再往后走走,,就是喜子和鳳杉現(xiàn)在住的小偏房了。
不分里外,,攏共一個通屋,;只有一個小窗,拿桿子撐起來能看到些院子里的菜地,,也看不全,;窗邊有個小方桌,配兩把薄椅,,桌上放了喜子的繡籃,;屋里盤了個小小的炕,卻沒通著任何灶口,,到冬天實(shí)在住不下人,;有個樣式素凈的炕琴,堆放了些平時用不上的被褥,;還有些炭盆,、笤帚、舊布料之類的雜物堆在門后。
這個偏房最初是為邱氏準(zhǔn)備的,,老爺子去得早,,木匠總是強(qiáng)調(diào)要孝要順,所以起磚房的時候單添了一間,,又置了這些還算不錯的物件,,只可惜房子起了邱氏又不樂意一個人住西面,非要擠到正屋去,,現(xiàn)在倒便宜了自個兒了,。
一縷不清澈的月光半透不透地穿過窗紙,灑在積攢了厚重塵土的地面上,。
喜子側(cè)躺在靠近炕琴那一側(cè),,手腕托著腦袋,房間里只有鳳杉淺淺的呼嚕聲,。
其實(shí)并不差,。喜子如是想。
四年前,,再多幾個月,,玄啟七年的春天,喜子剛過了十五的生辰,,轉(zhuǎn)過一個月來就被父親伙同繼母套上大紅袍子,,一頂喜轎吹吹打打地抬到了縣里一戶不起眼的宅子里,四下冷清并無賓客用宴,,冷森森的宅中仿佛只有喜子一個人,。
揭開她蓋頭的是個其貌不揚(yáng)的中年男子,沒穿大紅色的喜服,,面上也無半點(diǎn)喜色,,只吩咐她來伺候洗澡更衣,末了兩人在同個屋子里分床而眠,。
那人就是她的第一個丈夫,,一個挺有錢的行商,諢號黑瘸子,。
他常年來往邊境,,和南越人做生意,直到走到了眉川郡的這個小縣城,,再也不愿走動了,,在縣城中置了處不大不小的宅子,又花兩吊錢買了喜子來做沖喜的新娘子——他得了嚴(yán)重的癆病,。
最開始的時候喜子怕他,,黑瘸子的長相平平無奇,但人高馬大,絕不像是體弱之人,,眼中也總是流露兇光和算計(jì),,喜子不喜歡他給人的感覺。
但被沒良心的父親伙同繼母賣了換錢,,喜子憤怒,,卻不意外。和她一個娘的大姐姐二姐姐,,早都被賣了,,一出嫁就和家里幾乎沒了聯(lián)系,只有年后回門幾天,。大姐姐在眉川最西邊的縣城里給人做妾,,二姐姐就在趙家村把南,但她男人小肚雞腸,,不愿她出門,。
喜子逐漸覺得黑瘸子也挺好,她總是靦腆地稱他夫君,。
黑瘸子年紀(jì)大了,總是像父親一樣說教,,一開始的時候招人煩,,可時間一長,喜子也對他頗多敬重,,甚至看他穿著黑色袍子的時候,,還能感覺到幾分溫文爾雅——這詞也是黑瘸子教她的。
黑瘸子一把年紀(jì),,當(dāng)然不是沒有女人,,只是多年在外奔波,沒有正妻,。
得了病后,,相熟的相師告訴他,必須要娶一個生辰八字是甲戌年丁卯月乙丑日辰時,,在眉山郡東出生的女子,。黑瘸子給了他很多銀子,找來找去,,就找到了在眉山郡的最東邊,,亡山腳下趙家村出生的趙喜子。和趙老漢定了,,就尋了個黃道吉日抬進(jìn)了門,。
除她之外,黑瘸子的宅中還有兩個妾室。一位是四十出頭的陳姨娘,,另一位是不到三十的杜姨娘,,生有一女,名喚鳳杉,。
兩個姨娘都比喜子大出去許多,,說話卻從來是溫聲細(xì)語,每個清晨都到正屋里跪著請安,,在十五六的喜子面前做小伏低,,規(guī)矩做的圓滿。
最初喜子萬分慌張,,總覺得自己占了人家便宜,,假借未起床打發(fā)人走,不愿意讓年紀(jì)大的人跪自己,。直到有一次黑瘸子從集市回來,,把早就醒了卻在床上躺到日上三竿的她薅起來,細(xì)致地為她盤頭,,責(zé)備她毫無規(guī)矩,。
她這才知道,不管她派侍女說了什么,,兩個姨娘都會在正廳一直跪到巳時末,,足足跪滿兩個時辰。
從那往后,,喜子一到辰時就趕緊去正堂上受禮,,喝了幾口茶就趕緊遣她們回去,黑瘸子知道了常??渌?guī)矩好,、性子也好。
黑瘸子自己本身就是極重規(guī)矩的人,,卯時起,,戌時睡,每天早上帶著伙計(jì)出門辦事,,從不在外吃晌午飯,,也從不多說一句話。就拿宅子里的事兒來說,,他只會在每月的末兩天分別去姨娘的屋中,,其余時間皆宿在正屋;他唯一的孩子鳳杉,,也被帶來養(yǎng)在正室名下,,杜姨娘要想看一眼孩子還得單獨(dú)請喜子示下,。
喜子總感覺黑瘸子可能曾經(jīng)是個貴少爺什么的,要不就從過軍,,有時候他的語氣明明平淡,,仍叫人聽了發(fā)慌。
這并不影響喜子對他漸漸生了情誼,。
黑瘸子不像有疾之人,,他說話總是慢條斯理,辦事兒又總是堅(jiān)決果斷,。喜子的父親從她有記憶開始,,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他毆打母親,,毆打家里的每一個人,。黑瘸子不一樣,他會握住喜子的手,,一筆一劃教她寫自己的名字,;還教她講規(guī)矩懂禮節(jié);還會在回家的時候,,帶給喜子一些新奇的玩意兒,。
直到兩年前,黑瘸子病故了,,他的癆病治無可治,,一場喜事,一個女人,,根本沒能留下他。
他給喜子留了一筆可觀的錢財(cái),,一部分直接交給她,,另一部分存放在縣東的錢莊,連帶著宅子,、家丁,,全都給了她。
還有一個小丫頭,,鳳杉,。
黑瘸子說希望鳳杉跟著她,而不是杜姨娘,。
喜子不想奪人家女兒,,卻整個宅子也找不見兩個姨娘,她也沒怎么操辦喪事,,糊里糊涂的就成了新寡,。
到黑瘸子的棺材抬走,,喜子都還不知道,她這位夫君姓甚名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