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鞭響，“你倒是唱吶,！”

　　少年人哆嗦起蘭花指,，腳踩蓮花，纖腰似微風(fēng)扶柳,，長袖掩面,，一道凄婉的女腔聲響起，“——細(xì)思量真?zhèn)€是紅顏薄命,，可憐我數(shù)年來含羞忍淚——到今日退難退,，進(jìn)又難進(jìn)，倒不如葬魚腹了此殘生——”唱的那般驚艷,，卻也那般叫人心疼,。

　　咿呀聲落下，當(dāng)庭人揚鞭訓(xùn)斥,。

　　“咱戲子登臺,，講個從一而終，戲沒完,，停不了,，凡人不聽，不代表鬼不聽,，這是規(guī)矩,。祖師爺賞飯，那是天大的福分,，咱得端的起那碗兒來,。”

　　“沒錯,！”

　　眾弟子哄轟然應(yīng)承,。

　　夜深了，一只蘸著藥粉的素手抹過傷痕,。

　　“嘶——”

　　床上爬的少年倒吸了口冷氣,。

　　婦人縮了手，一陣兒心疼,，“疼嗎,？”

　　少年人繃緊身子，搖了搖頭,。

　　“莫要怪你師父,，鞭子抽在你身上，疼的是他,，要怪就怪這吃人的世道,，怪這命,，哎——”

　　“我知道，師娘——”

　　婦人抹了淚,，手更輕些,，少年人牙冠緊咬，再沒吭聲,。

　　擦完藥,，婦人小心的拉起被子，柔聲叮囑,，“睡吧，一覺起來就沒那么疼了,?！?p>　　月光傾瀉在小院里，泛黃的麻布窗邊,，一個中年男子靜立在那里,，聽著屋內(nèi)人抽泣，他攥的已經(jīng)泛白的雙手顫抖,，口中呢喃,，“哭吧，哭著哭著,，你也就長大了,。”

　　“唉——”

　　黑暗中,，人已去,，留下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婦人從拐角轉(zhuǎn)出,，一邊抽泣,，一邊小聲埋怨，“心疼了,？心疼還那么狠心,？你這一鞭子下去，皮肉翻滾的,，他才十五歲,，還只是個孩子?！?p>　　中年人頓了頓身子,，沒有停腳，邊走邊嘴里嘟囔,，“婦人之見,！”

　　屋里亮起了油燈,，中年人端著酒碗坐在桌邊，小抿了口,，捏了一粒杏仁投進(jìn)嘴里,。

　　婦人在一旁小聲絮叨，“孩子還小,，生的又如此聰慧,，能寫戲，就一定能讀好書,，唱戲終究是下九流營生,，他若入了這行，豈不糟踐了,？”

　　中年人擱下酒碗,，嘆了口氣，“唉,，我又豈能不知,？我去找過那王先生了，人家不收,，我沒辦法,。”

　　婦人疑惑,，“這卻是為何,？束脩，學(xué)資,，咱分文不少,，他王先生為何不收？”

　　“為何,？”中年人咬著牙,，臉色漲紅，憤恨道,，“他就是瞧不起孩子的出身,，看不起我姓梅的是個戲子，他也不想下,，憑他個落第的窮酸老儒,，他配嗎？”

　　婦人連忙上前,，輕撫著他的后背,。

　　“莫生氣，莫生氣——”

　　良久,。

　　中年人情緒平復(fù),，苦著臉,，垂首澀聲道，“再等等,，再等等看吧,，先就讓他學(xué)戲，多門手藝多條活路,，留個保命飯碗,，將來也不至于餓死?！?p>　　低沉的聲音里,，充滿了壓抑。

　　“吧嗒,，吧嗒——”

　　淚滴順著婦人臉頰滑落,，砸的木桌輕響，小屋里響起幽幽的哭泣聲,。

　　“嗚嗚——我可憐的孩子,，出生就被人丟了,，認(rèn)了個師父,，卻是個戲子，多了個師娘,，卻當(dāng)過婊子,，你說他咋這么命苦？”

　　中年人酒碗哆嗦,，柔聲勸她,，“晚娘莫哭，孩子聽了心急,，唉,，這是咱的命，也是他的命,，起碼他還有我們養(yǎng)活,，苦是苦，賤是賤,，總歸活下來了不是,？”

　　“嗚嗚——”

　　昏暗的油燈下。

　　一個端著酒的失意人,，一個抹著淚的慈悲娘,，悲聲憐憫著，少年人多舛的命運,。

　　八月末,，中秋已晚,，天有些微微涼。

　　少年人背著手,，輕輕的扯了下耷拉在腰彎處的薄被,，眉間微簇，呲了呲牙,。

　　他叫梅長青,，梅闌的梅，梅闌是他師父,，就是抽他鞭子的中年人,。

　　魂穿過來十五年了。

　　他原本也是個戲子,，算是個角兒,，趕上了好時代，沒什么三六九等,，活在人前,，日子尚且滋潤。

　　可惜了,，一場大火全沒了,，再醒來，他已是個青松林里的棄嬰,，他就扯著嗓門兒哭,，嚎啕聲沒招來虎狼，卻引來了路過的戲班子,。

　　梅闌是個跑江湖飯的戲子,，膝下無子女，見他粉雕玉琢,，便動了惻隱之心,，抱了回去。

　　孩子隨他姓,，名長青,，取自“任浮云千變，青山色,，萬古長青”,。

　　梅長青喝羊奶長大，戲子命賤,，師娘李晚娘不舍他學(xué)戲,，卻終究沒拗過梅闌。

　　他入了戲門子,，五歲劈叉,，八歲吊嗓,，十一歲便跟著大家伙兒唱詞兒，如今已是五載有余,。

　　戲曲發(fā)源于巫術(shù),，以歌舞娛神，夏商宮廷俳優(yōu)以表演娛人,，漢魏角抵百戲,，隋唐參軍戲，宋雜劇,、金元本,，多元血統(tǒng)使它厚積薄發(fā)，明清二朝達(dá)到了巔峰,，也算是大器晚成,。

　　可現(xiàn)實卻跟他開了個玩笑。

　　這里,，隋后沒了唐宋元明清,，沒了李杜，卻有個叫李世明的大詩人,；沒了蘇軾,、李清照，卻有個叫王安石的變法大臣,；范仲淹依舊在巴陵郡寫下了《岳陽樓記》,，張居正竟曾跟秦檜同殿為臣,，沒了戲劇四大家,，卻早早的出現(xiàn)了梅派——

　　這里的楊廣封號隋太宗，他不僅沒丟祖宗基業(yè),，反而興盛南方,、滅了高麗，將大隋推向了巔峰,。

　　俗話說的好,，沒有千年的王朝。

　　大隋歷經(jīng)四百余年,，終究是亡了,，亡國的依舊封了隋煬帝，叫楊柷,。

　　大隋沒了,，天下紛爭。

　　南邊立了個大周國,，太祖是前朝應(yīng)國公,，姓武,，新皇帝竟然是個女人，驚了世人,；大漠草原躥起個牧馬放羊的民族,，叫蠻族，蠻頭子叫成吉,，據(jù)說長了三個腦袋,、七只手，愛吃人,，坊里孩子若是調(diào)皮,，喊一聲“成吉來了”，保證他不敢再鬧騰,；西邊建了個大魏,，皇帝是個耍板斧的二愣子，手下聚了一堆猛人,，只可惜,，他好像沒啥子野心；關(guān)中的趙將軍也造反了,，大旗子桿子上掛了個‘宋’字,，近兩年活躍的很，人都說,，他也想當(dāng)皇帝,；東北有個當(dāng)過和尚、乞丐的狠人,，自稱是天上的大明王,，拉了支窮人隊伍，成天拎著根‘打狗棍’,，同關(guān)外一群大辮子拼的你死我活,。

　　不算盤根地方的世家，還有越地苗人,、海外鄭氏,、水泊里的宋頭領(lǐng)、榆林鎮(zhèn)還出了個反王——

　　亂了,，歷史全亂了,，自大隋起被攪成了一鍋粥，版圖大了好幾倍,，長城依舊是長城,，卻大抵上已經(jīng)不在地球了。

　　梅長青曾天真的以為，憑著記憶,，他做個人上人,，卻沒料，簡體字在這里行不通,。

　　十三歲那年,，他哼了幾句《杜十娘》，梅闌興奮的添了曲,，又找先生潤了潤筆,，在坊間唱出了名，這才結(jié)束了半輩子顛沛流離,，買了個安身的戲園子,。

　　他生活也還不錯，不用擠大通鋪,，師娘拿他當(dāng)親兒子,，對他偏心的緊，暗地里給他添衣加被,，師兄們又不是傻子,，豈能看不出來？

　　不過沒人抱怨罷了,。

　　梅闌憐他才,，想給他找個先生。

　　今早,，帶他去見了姓王的先生,，師徒剛進(jìn)門，還沒張口,，就被人攆了出來,，大抵還是因為他姓梅，梅闌的梅,，人家是瞧不上他那戲園子的出身,。

　　離開前,，他瞥見梅闌暗地里抹淚,，沒敢出聲。這一筆筆,，這一幕幕,，他只能牢記心里。

　　傍晚練戲,，他盤算起早上的事兒,，不留心愣了神兒，挨了師父鞭子。茍活了十五年,，終是被這鞭子抽醒,。

　　他恨命，恨吃人的世道,，恨他狗眼看人低的老窮酸,，恨那該死的三六九等，卻唯獨不敢恨這戲子身份,。

　　人,，你得學(xué)會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