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歲月有知,,過往留痕,,史書上大概會記我一筆大逆不道,,忘恩負義,弒殺好戰(zhàn)的女昏君,。
天地良心,,我陸安歌是清白的,死之前,,我心里無力地辯駁道,。害,天地哪有良心,,我這一身刻骨的罪孽怕是碰上孟婆也要束手無策地頭疼一陣,。
打我記事起,我便和奶奶生活在大渝南境一個犄角旮旯的地方——泠邑,,窮山惡水處罷了,,連大渝和南安的連綿烽火都燒不著的角落。
六歲那年,,大渝和南安兩年的仗終于打出個著落來,,大渝勝了,本是舉國同慶的好日子,,我們村卻要亡了,,躲過了戰(zhàn)亂,卻逃不過瘟疫,,定是那鬼老天見不得旁人順心順意,。
村子里那個整日里神神叨叨的王半仙兒翻著白眼說這是惹了天怒,要獻祭活人才能終了天罰,。聽到這話時,,我右眼皮騰的跳了一下,原來跳大神的半仙兒就是鬼老天派來禍害人的,,可在恐懼中迷信就是世人得到救贖的解藥,。
于是,我的眼皮成功地跳出了個無妄之災,。
九月初九午時,,良辰吉日,陽氣正盛,,我被五花大綁的套進紅嫁衣里,,蒙上蓋頭,被人們簇擁著,,敲鑼打鼓地抬上了去崖頂?shù)纳铰?。我嚇得渾身不住地抖,嘴里卻被塞了麻布,,臨死前都不能為自己痛哭一場,,耳邊是喜慶的嗩吶,,我聽著這送葬曲,心里說不出的悲哀,。
后來呢,,后來在我人性泯滅的還剩一絲,被嗔恨差點燒成厲鬼時,,有個好看的哥哥掀了我的蓋頭,,那一瞬,我當是神仙下凡,,終是把一只腳入了地獄的我拉了回來,。
救下我的好看哥哥叫傅辰,周圍的人喚他少將軍,,那日護送南安求和使團入京的路上恰好路過,,見我奶奶哭喊著救命便順手救下了我。
奶奶為了攔他們,,死死地抱住一個人的腳,,卻被踢翻在地上,頭觸上了一塊大石頭,,血不停的流,。我被救下時,她只剩了一口氣,,我聽見自己哭的很大聲,,難過要刺穿胸膛,她像往常一樣用那只歲月打磨的干巴巴的手顫顫巍巍地撫上我的頭,,“阿謠,,他們只是害怕,別恨...”,,我卻只知道哭,,懷里被不明就里地塞了一枚墜子,奶奶就在我的慌亂中化作了深秋的一片殘葉,。
我是個孤兒了,從小沒見過爹娘,,唯一的親人也走了,,我攥著和我相依為命的墜子,孤零零的頃刻,,沒有家,,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只有光禿禿的一個姓“陸”,,阿謠是小名,,村子里的人都這么喊,,他們說我唱的歌謠是極好聽的。
奶奶不讓我恨他們,,我就只能恨透了這個小名,。
好看哥哥騎著馬走了,我抹了抹眼淚,,跟著馬屁股,,一路跌跌撞撞地攆了幾里路。
幾里路,,我又追上了個家,,辰哥哥將我?guī)チ松暇€給我取了名字,,“謠,,揚枹兮拊鼓,舒緩節(jié)兮安歌,,阿謠是小名,,從今往后你便叫陸安歌吧?!?p> 那時我想老天的心眼總算沒壞透,,竟還心生了些感激,后來才知道這哪里是好心的高抬貴手,,不過是捉弄人的把戲,,我倒情愿六歲時被推下山崖摔死了。
我便在上京城哥哥的家里住下了,。
傅府是個很大的宅子,,綠瓦青磚,樓宇間,,連橋橫架,,回廊迂行,轉(zhuǎn)彎處有雕梁畫棟,,抬首時可見飛檐斗拱,。園中有紫竹千竿,汨泉環(huán)流,,殘花間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雖無南山,,亦有采菊之風雅,。這里比不上南國宅院的精致,也沒有上京別處的豪奢,,卻是大方典重,,有將門之風,。
這樣好的宅子卻是冷冷清清的,除去做雜役的幾個下人,,就只有傅伯伯,,辰哥哥和我了。傅伯伯就是辰哥哥的父親,,大渝國赫赫有名的上將軍,,這次大敗南安的大功臣,傳聞里是個兇神惡煞,,三頭六臂的怪物,,可我盯著這滿臉慈祥和藹,成日里樂呵呵,,連抬頭紋都十分溫柔的大叔實在沒瞧出個兇相來,,傳言果然不靠譜。
我隨哥哥住在他的院子里,,很多年過去了,,我依舊記得第一次踏入那個院子的時候,金秋時節(jié),,滿園的桂子飄香,,那味道不濃一分,不淡一分,,聞在鼻中,,滿心歡喜。
我問院里的嬤嬤“哥哥的院子里為何種了許多桂樹,?”
“大概是少將軍出生在桂花開的時節(jié),,打小就和桂花有緣分,所以偏愛桂花吧,?!?p> “哥哥生辰是哪一日?”我順著這話繼續(xù)問下去,,心里暗暗記住,。
“十月初六”
傅伯伯被封了個什么平遠侯,卻整日賦閑在家,,逗鳥釣魚,。辰哥哥在東營領了個職務,成日里見不著人影,。府上通常沒什么人來串門,楨先生卻是位???。
楨先生全名宋維楨,,是個謫仙似的神秘人物,戴著張面具,,遮去半張臉,,露出一雙似醉非醉的桃花眼,睫毛濃密狹長,,眼眸微閉,,盡收一池秋波。一頭烏黑的發(fā)松松散散地垂在身后,,一襲月牙白的長衫,,松松垮垮,慵懶中透著病弱之感,,搖著一把玉柄桃花扇,,很是風流。
那時我悄悄向人打聽過他的來歷,,他就像是天邊的云彩一樣,,不知來處,不明歸程,。據(jù)說兩年前,,傅伯伯在與南安的一場戰(zhàn)役中不慎中了埋伏,被圍困山谷,,營救的人在谷外進不去,。正當將領們一籌莫展,大軍群龍無首時,,一名戴著面具的男子牽著頭牛來了軍營,,牛背上馱著的正是傅青云。至于當時谷中發(fā)生了什么,,傅將軍如何死里逃生,,又是如何與這男子扯上關系的所有人一概不知,兩人也從未說起,。
那男子便是楨先生,,只說了姓名,連家門都不報,。對于這種來歷不明的人,,眾人想給些銀子打發(fā)了便是,可他什么也不要,,自家將軍也不知臨時抽了哪根筋硬要把他留在身邊,,他便同意了。
楨先生常常拎兩壺醉江仙,三兩日地來府中找傅伯伯小酌,,他們總坐在西邊院子的海棠樹下一聊便是半晌,。
他初見我時,輕搖著扇子,,兀自沉吟“橫吹多凄調(diào),,安歌送好音,安歌,,倒是個好名字”,,那語氣,腔調(diào),,連說的話都與傅伯伯頭回見我時分毫不差,。可哥哥取名時說的分明不是這句,,我不明白這些子曰詩云的古板字眼,,卻也隱隱感覺到先生與伯伯之間有些不可名狀的默契。
那日和風曉暢,,我又一次成功嚇跑了傅伯伯的魚,,可巧楨先生拎著醉江仙來了,傅伯伯展了怒容,,哈哈一笑,,起身迎了上去。我跑的急,,差點要撞上楨先生,,這可是萬萬使不得的,先生那瘦弱的身板哪里禁得起推搡,,猛地停腳,,脖頸里戴著的墜子跳了出來。
這枚墜子我夜里時常拿出來看,,是個月牙形的,,通體黑色,溫潤如玉,,觸手細膩溫涼,,色澤光滑剔透,透著一種神秘的古色古香,,仔細觀察側(cè)角微微有處缺口,,許是被摔過,玉墜背面刻著奇異的符文,,看上去古老而莊重,。
雖是我的傳家寶,可在這些見慣了珍寶的大人物面前著實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什。楨先生卻饒有興趣地擺弄著,,指肚一寸一寸拂過背面那些奇奇怪怪的文字,,嘴角帶著玩味,笑意盈盈地打量著我,,我的右眼皮出其不意的跳了一下。
楨先生很愛笑,,他笑起來眉眼彎彎地很好看,,可眼神有時溫柔,有時難以琢磨,,有時又讓我害怕,,就像他拿著墜子看著我時,我仿佛掉進了一口深井,。
從那日后,,楨先生和我愈發(fā)熟絡起來,他每每來,,手里多了些點心蜜餞兒,,市井上賣的小玩意,那是特意帶給我的,。
起初我在這里的小日子過得十分愜意,,無拘無束,身邊都是些行伍之人,,沒個貼心的閨閣姐妹,,性子便野了起來??蓻]過幾天,,日子開始變得越來越?jīng)]滋味,我大概天生就是個欠收拾的,,越?jīng)]人拘著我,,我越?jīng)]出門玩的心思。
我心里總盼著能和哥哥多說些話,,可哥哥每日四更起,,我總是睡到日上三竿,睜開眼哪里還能見到人影,,好不容易盼到晚上哥哥回來吃飯,,他又總說寢不言食不語,用完飯,,他便進書房看書去了,,我磨蹭在門口又不知道尋個什么借口。
辰哥哥在別人眼里是冷冰冰的少將軍,人人都怕他,,可我不怕,,我知道他心里是極軟的。他吃飯時會留一口給院里的雀兒,,下雨天會冒著雨給花草遮上簾布,,夜里會悄悄地來給我掖被角,這樣的人應是溫柔到了骨子里,??筛绺绮粣壅f話,喜歡清靜,,眼波里總是平平靜靜的一潭水,,連絲喜怒的紋兒也泛不起,說話也淡淡的,,聽在人耳朵里直冒冷氣,。
偶有一日,福至心靈,,我心里掀起了興風作浪的想法,。
白日里,哥哥不在家,,我就悄咪咪地溜進他的書房搞些小破壞,,弄亂桌上的文書,打翻個硯臺,,每日傍晚我便早早地等在府門口,,見到哥哥時便撲上去賴在他懷里,用臟兮兮的小爪子在他的袖子上蹭一蹭,。
可對于這些,,哥哥從不會生氣,也不會苛責我,,最多不痛不癢地說一句“以后不可這樣”,,連眉頭都不會皺一皺。這讓滿心期待著挨罵的我十分泄氣,。
但我總是不輕言放棄的,。
后來哥哥回到家時會臉色有些沉,緊鎖著眉頭將我叫到跟前,。
左不過是街坊鄰居又向他告狀了,,我偷聽過一兩回:
鄰里的王大媽說“少將軍,你家孩子在雞窩旁邊學狼叫把我們家的老母雞嚇得不會下蛋了”,。
隔壁的王大叔說“少將軍,,你家孩子半夜爬我們家棗樹,,把樹上結(jié)的棗子霍撒的一干二凈”。
隔了幾條街的張大嬸說“少將軍,,你家孩子把炮仗拴在我家狗尾巴上,,我家狗子現(xiàn)在還在房頂上不敢下來呢?!?p> 可即便是這樣,,哥哥依舊是好脾氣地忍了。
終于有一次,,府上的王媽媽告狀說“少爺,,安歌把灶房炸了”,其實只有這一次我不是存心搗亂,,是真心想學一學廚藝,給哥哥做頓好吃的,,哥哥卻終于舍得罰我了,。
“安歌,把這篇文章抄一百遍,,抄不完不許吃飯,。”
我倒是樂意挨罰的,,這樣就有理由待在書房陪在哥哥身邊了,,可我大字不識一個,從小沒有人教我念書,,不要說寫字了,,便是讀都讀不下來。
但我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我有模有樣的握著筆桿子模仿著字跡在紙上畫下來,,正抄的入迷,頭頂傳來哥哥的聲音,,“安歌,,不會寫字怎的不說”
我停了筆,眨巴著眼睛看著哥哥,,手里的筆桿攥得死死的,,不知如何是好,一時有些委屈,,鼻頭一酸,,淚珠就要往下落。當時年幼,,孩子心性,,想的什么便說什么,,“安歌若是說了自己不會寫字,哥哥便不把安歌留在屋里了,,嗚嗚嗚......安歌可以慢慢學,,安歌就想陪著哥哥,我一天也見不到哥哥一面,,嗚嗚嗚......”
從那次之后,,我也算是因禍得福,奸計得逞,,哥哥破天荒的哄了哄我,,還答應每天抽兩個時辰教我讀書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