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夜深,,三更天的鐘聲剛過,,整座紫禁城皆是一片寂靜,。唯有零零落落還沒下完的雨滴沿著宮殿的檐角向下滴落,,在地面打出一圈圈微小的漣漪。
夜色里,,萬安宮前的宮燈幽幽地閃著亮光,,將那些微微打著瞌睡的守衛(wèi)都籠罩在一片昏黃里。
“太上皇,,宮門前的守衛(wèi)太嚴,,奴婢沒法帶您進去……只有這里的矮墻略好翻一些,奴婢會提前在宮里接應您,,您……”綠香還想說什么,,朱祁鎮(zhèn)卻只是淡淡道:“我明白,現(xiàn)在情況特殊,你不用顧忌朕的身份,,你先回去吧,。”說話間,,他已經費力地攀住矮墻的瓦頂,,微微用力向上撐去。
紫禁城里的墻無論何處,,總是一模一樣的紅墻高檐,,他爬慣了南宮的高墻,此時反倒覺得格外輕松,。
只是又有誰能想到,,他堂堂一個大明的太上皇,居然有一天也會淪落到要靠翻墻才能吃上東西,、見到相見的人的地步,。
綠香早已在墻那頭等著,見朱祁鎮(zhèn)平安翻下墻,,不由松了口氣,,四處張望了一下,低聲道:“太上皇,,有些話……奴婢不知當不當講,。”她頓了頓,,見朱祁鎮(zhèn)神色不變,,微微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道,,“娘娘如今已是皇上的貴妃,,而您卻是退居南宮的太上皇……奴婢私下帶您來萬安宮,本是犯了大罪……只是奴婢實在擔心娘娘的安危,,這才鋌而走險,。但奴婢希望……太上皇即便見到娘娘,也只要好生勸慰,,切莫……做下讓奴婢和娘娘都為難的事情……”
她說得雖委婉,,卻也很清楚。太上皇和貴妃娘娘瓦剌一行,,生死情深的事情幾乎已經傳遍了整座皇宮,,雖然皇上明令禁止下人們談論這件事,但個中原由,,也不過就是為了那點天家顏面罷了,。
萬安宮正殿的輪廓已經在前方若隱若現(xiàn),,窗口一點燭光閃閃爍爍,仿佛是在提醒他那里坐了一個什么人,。他微微凝眸望著那燭光,,半晌,沉默地點了點頭:“朕知道了,?!?p> 他一直都知道,不是嗎,?知道自己不該奪兄弟之愛,,不該愧對賢妻,更不該放縱自己如此思念她,。
只是知道又如何,?若是心能隨人愿,世上也就不會有那么多癡男怨女了,。
萬安宮內萬籟俱寂,,此刻這座宮殿里除了它的主人,再沒有別的人,。他慢慢走近那扇半開著的宮門,,右手輕輕扶上門框。只要推開這扇門,,他就能見到他日思夜想的那個人,。可見到了,,又能如何呢?
“太上皇……”綠香在一旁看他良久,,猶豫道,,“時間不多了,再過兩個時辰就要有人來晨巡,,奴婢必須在那之前確保您已經出了萬安宮,。”見朱祁鎮(zhèn)仍是呆呆地望著門內的燭光,,一時間也不再說話,,只搖了搖頭,靜靜退了下去,。
朱祁鎮(zhèn)卻只是站在那里,,站了許久,才輕輕推開門,,向里跨出一步,。
或許是推門的聲響在這夜色里太清晰,,驚動了窗欄邊坐著的人,只聽花廳那頭傳出一陣輕微的咳嗽,,然后是允賢有些困惑而虛弱的聲音:“是……綠香嗎,?”
朱祁鎮(zhèn)微微抿了抿唇,一手掀開紗簾:“允賢,,是我,。”
桌上的燭臺仍在幽幽地閃著光,,光芒隨著門開的風聲微微一晃,,像是要花了殿內人的眼。
妝臺前的那只檀木雕花椅一下子翻倒在地,,發(fā)出砰的一聲,,允賢猛地站起身來望向他,略微蒼白的臉孔因為震驚而更顯憔悴:“皇上……”
話出口,,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用錯了稱呼,。今時今日,這個站在她面前的人,,已經再不是大明皇帝了,。而害他失去皇位的人,是她自己,。
她呆呆地看著他,,眉頭緊皺,蒼白的臉上帶著病意,,反倒把她的情緒掩藏了下去,。只見她那么站了片刻,放在桌上的右手指尖微微握緊,,呼吸也忽然變得有些急促,,突然猛地沖到朱祁鎮(zhèn)面前,用力把他推出了門,。
“允賢……允賢,!”朱祁鎮(zhèn)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她推出門外。萬安宮的正殿離宮門并不遠,,他不敢大聲叫她,,也知道她為什么不想見他,可他卻什么辦法也沒有,,只得低低地伏在門外,,努力和她說話,卻只字不提今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情:“允賢,,你還記得我們曾經在瓦剌的時候嗎,?”他微微一笑,,柔聲道,“我記得有一天,,草原上下了很大的雨……那些牛啊羊的,,都被大雨沖得跑出了圈子,為了這事兒,,脫不花還騎著馬追了那些畜生好幾天……”
“其實,,今夜的月色很好。紫禁城里到處都是紅墻高瓦,,能看見這樣月亮的機會很少,。”他微微側身靠在門上,,仰頭望向天上的明月,,“我從小在宮里長大,所有人都羨慕我皇帝的身份,,羨慕我享盡榮華富貴,,羨慕我能拜三朝元老為太傅……可其實你知道嗎?我長這么大,,卻連一次月圓也沒有認真看過,。”
“娘親去世的早,,孫太后就一直對我很嚴厲,,可她管我越嚴厲,我就越是想反抗,??赡懿⒉皇且驗楹匏皇且驗樗偸呛敛涣羟榈貏儕Z我童年的快樂,。那時候,,我和錦鸞、祁鈺一起長大,,可是能在御花園里嬉戲玩鬧的,永遠只是他們兩個,。錦鸞從小就很乖巧,,因此常常陪著我一起抄書……你別看祁鈺現(xiàn)在這樣,其實他小時候比我還調皮,,每次打架打不過我的時候,,他總是想著法子忽悠我,好幾次我都上了他的當,,被孫太后誤以為是我偷拿了佛堂里的糕點,,所以總是罰我抄書……”他說得很慢很平靜,,可不知道為什么,到后來卻帶了一股深深的悲傷,,“可不論怎么說,,他都是我唯一的兄弟……他……”這個他字,在那么久那么久之后,,終于還是卡在他喉嚨里,,再也說不出來。
兄弟鬩墻,,反目成仇,。人長大了,就總是要變的吧,。
“別說了,。”然而門內卻忽然傳出允賢微微沙啞的聲音,,那聲音微弱到幾乎聽不見,,似乎帶著一絲哭腔。
他在門外一直等著她,,而她呢,?
允賢靜靜地背靠著門,只覺得全身都好累,,仿佛她所有的力量都壓在這面關著的門上,,讓她一動也不想動??伤膊恢?,她究竟是不想動,還是不敢動,。究竟是想關住他的人,,還是自己的心。
朱祁鎮(zhèn)聽見她的聲音,,忙轉身面向門,,額頭輕輕抵在門上,微微急切道:“允賢,,允賢,!你聽我說,如果難受,,就哭出來,。如果怨恨,就罵人,。但是不要憋在心里好嗎,?好嗎,?”他的情緒就像被她的一句話點燃了一般,“允賢,,如果你被這一個挫折就打敗了,,我一定會瞧不起你!”他緊緊將手貼在門上,,五指微微握成拳,,“還記得在瓦剌的時候我說過什么嗎?和性命相比,,貞潔又算什么,?難道這玩意兒,比你的命,,比你的理想還重要嗎,?!你難道忘記了,,你還有理想沒有實現(xiàn),,你還要成為大明第一個女大夫……”
這時,卻見綠香匆匆從長廊那頭走近,,邊走邊張望著急道:“太上皇,,時辰不早了,您還是快走吧……”
朱祁鎮(zhèn)見到她來,,自然知道已經到了要走的時候,。可他還有那么多話沒有說完,,她還沒有答應他要好好照顧自己,。他越想越急,忙伸手去拍門:“允賢,,你聽見我的話嗎,?如果你聽見,就答應我一聲好嗎,?”或許是時間不夠,,他說話也越來越快,“無論如何,,用不吃不喝這樣等死的法子是報復不了任何人的……即便你恨他,,也該好好活著,做回那個堅強獨立的自己,,才能讓那些傷害你的人后悔,,不是嗎……”
“太上皇,,沒時間了,,您還是趕快跟奴婢走吧,!”綠香說著,也顧不上君臣有別,,伸手拉住朱祁鎮(zhèn)就要往回走,。
然而這時,卻聽萬安宮的宮門發(fā)出一聲輕響,,忽然開了,。
門內靜靜走出一人,一身素白長裙,,面容蒼白,,雖不帶笑容,眼底卻幽深婉轉,,仿佛藏著無盡說不出的悲傷和無助,,也帶著隱忍的深情和淚光:“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好好活著,?!?p> 朱祁鎮(zhèn)微微松了一口氣,綠香急忙拉著他往回走,,卻沒有聽見允賢癡癡地望著他的方向,,嘴角忽然輕輕揚起:“我答應你,元寶,?!?p> 然而還沒等他們出萬安宮,卻見宮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長槍錚錚落地聲,,而后一人緩緩從門外走進來,,冕服龍袍,面帶冷笑,,注視著朱祁鎮(zhèn)的神情仿似帶了一絲譏諷與恨意,,又好像帶著滿滿的怒火:“太上皇,你不在南宮好好待著,,這么急急忙忙地是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