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教師公寓出來,，張振安跟失了魂似的，那種感覺糟糕透了,。他無法辨別方向,，沿著街道機械似的挪步，也不知走往哪里,。直到燈火闌珊,，他吃了一驚，猛地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已抵近一條大河邊上,。這時，習(xí)習(xí)夜風(fēng)吹動,，撲在臉上,，穿透衣裳，寒意有些凝重,。他放目遠眺,，但見明月高懸之下，山影如刀削,，大河晶光閃耀,，其色如畫，與千里外家鄉(xiāng)的大河夜景多有肖似,，不覺悵然若癡,。這大概就是沽濼河了。在石柔的故事里,，這條河占據(jù)著分量不輕的位置,。他曾在網(wǎng)上了解過這條女人口中的母親河。該河屬于涪水支流,，全長只有一百多公里，河水清澈少泥沙,，大多時水流和緩,，而流量充沛,，流態(tài)較為穩(wěn)定，流域內(nèi)礦產(chǎn)資源豐富,，是一條名副其實的“黃金水道”,。石柔曾說過，大河見證了她的成長,，對她來說既是歸宿也是起點,。夜晚的大河邊寧靜、濕潤,，意味綿長,。沿著傍岸的卵石小道，他將腳步放得極輕極緩,，像在進行莊嚴的朝圣,。道旁路燈呈圓球狀，散射暈白的燈光,，與沿河石欄桿一起,，向著遠處的暗淡延伸開去。他有些恍惚,，認為自己或許能迎面遇上那個思念的女人,。女人從朦朧的視線盡頭處出現(xiàn)，迎面靠近他,，沖著他微笑---或許有些驚訝,，向他伸出溫柔的小手。長長的柳枝輕輕來回擺動,，搖曳恍若透明的夜色,，撥弄一道道明暗交疊的光影。他嘗試去勾勒女人踏過腳下小徑時的樣子,，那時候或許還沒有卵石小道,，河邊應(yīng)該也不是開發(fā)過的模樣。但是,，她的氣息還在這里,，她給他充盈的感覺還在這里。她應(yīng)該曾在河邊歡快地奔來跑去,，將銀鈴般的笑聲撒向水的中間,。她或許曾在感物時扶欄遠望，讓晚風(fēng)拂理她鬢角的碎發(fā),。她或許曾面對靜靜的河水細語傾訴,，向思戀的人們表訴衷腸。在她的人生陷入低谷時，她是否也曾后悔過,，是否也曾彷徨過,。她是否明白人生有時或是灰色的，卻應(yīng)該對多彩斑斕的未來充滿希望,。
他在河邊流連了許久,，不覺流過幾回眼淚,。直到夜色已經(jīng)深沉,，這才回到住處,。他幾乎一夜未合眼。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起身出門了。他在小縣城的街道上來回游蕩,，奢望能有所發(fā)現(xiàn)，即便他心里明白這是徒勞的,。有時胡思亂想,，他認為定是自己所展示的誠意不夠，又或許石爸爸是在考驗他,。他決定再作一次努力的嘗試。他先趕去教師公寓去敲門,，接著打聽到石爸爸工作的中學(xué),。這是一所初級中學(xué),，從一條小街進去,，離牌樓大概有一公里的距離,?？撮T的是個光腦袋的老頭，面相蠻兇急的,，待人還算和善,。老人拒絕訪客進門,，卻幫忙跑去喊人,，回來后告訴訪客,，石老師正在上課，一會兒就過來,。等了片刻,，石爸爸果然來了，看起來很不高興,。石爸爸將他帶到遠離校園的街道邊上,，開口便說你還來干什么,。他已決定拋棄所謂的臉面，哀求說石叔叔你讓我見見石柔吧,，我真的很想見她,。石爸爸怒形于色，說你見她能有什么結(jié)果,，你希望有什么結(jié)果,。他說我保證我會一輩子都對她好,。石爸爸說你這種想法很自私，你考慮過別人的想法有沒有,。他說我當(dāng)然都考慮過了,，我相信時間可以治愈一切，只要兩個人都是真心的,，死亡都無可畏懼，沒有什么不能克服,。石爸爸說我的話你根本沒聽進去,，你這樣胡鬧讓大家都很難堪,。他表白說我真心喜歡石柔,，我會給她幸福,，請讓我們在一起吧,。石爸爸說我不相信你會是一個好男人好丈夫,，說句難聽的話,，你女朋友剛走一年不到,，你就跑來糾纏我女兒，想的到底是什么心思,。他聞言頓時破了心防,，眼淚嘩嘩地直往下掉。石爸爸說我不希望我女兒為你而流眼淚,，為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流眼淚,，你在我這兒不會得到任何結(jié)果，我馬上還有一節(jié)課,，你不要再來煩我了,。說罷,，老教師匆匆離去。他再也難以堅持,，坐在路邊,，埋頭大哭。
整個白天,，他都坐在路牙上,。時間到了傍晚，他還坐在那里,，仿佛已經(jīng)僵死一般,。其實，他并沒有想念什么,。大多時候,，腦袋似乎已被搬空,。他只是偶爾想想石柔，有時也會想起女友,，心里是愧疚的,。有人靠近他,，停住不動,。他抬起腦袋看過去,，正是石爸爸?！皩Σ黄?，石叔叔,?！彼磉_了歉意,，嗓音是嘶啞的,。石爸爸也沒說什么,，將手機遞了過來,。他幾乎是跳站起來接電話,。石柔的聲音從對面?zhèn)髁诉^來,。小安,，是我，她說,。他聽到這個久違的聲音,，無法控制情緒，竟是哽咽起來,。女人也被感染了,，哭腔說小安你別哭了，我想好好跟你說句話,。他用力擦拭眼睛，說我什么都聽你的。女人說你不要去下涪找我爸爸,，我不在那里。他問你現(xiàn)在過得好嗎,。女人說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你不用惦記我,。他說你在哪里，我想去找你,，我想見見你,。女人說你不要找我,，我現(xiàn)在不想見你,。他說我相信我們能克服一切困難,。女人稍作沉默，說我最近要去你那兒一趟,，到時再細談吧,。他問什么時候,。女人說到時給你打電話,，我有話當(dāng)面跟你說,。
這趟下涪之行,，他得到了想要的消息，每天都生活在期許之中,。差不多一個月后的一天，一個陌生人打來了電話,。對方自稱是位檢察官,，說是干勇的案子即將開庭，希望他作為人證在法庭上露面,。他以為這是一通不懷好意的詐騙電話,，在檢察官再次打來電話并邀請他去了一趟檢察院，這才信以為真,。開庭那天，他按約定來到法院,，被領(lǐng)進一個像是會議室的大房間,。在這個房間里,，他再次看到了石柔。女人穿著一件簡素的灰白上衣,，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依舊美麗動人，不過她剪短了頭發(fā),，身材更顯單薄,，面相也清瘦了不少。他壓抑著澎湃的心潮,，在女人對面坐下來,，胸中似裝有千言萬語，最后說出來只有短短一句：“你最近還好么,？”女人眸中閃過一道亮光,，很快又黯淡下去,。一個工作人員走進來,，提醒證人禁止交談。他打量女人令他魂牽夢繞的瘦臉,，想要了解闊別以來她身上發(fā)生的一切,。“她為什么又變瘦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為什么穿成這樣，為什么剪短了頭發(fā),？她住在哪里,，干什么工作？她認識了新的朋友了嗎,？她身邊有新的追求者嗎,，她會接受嗎,？”他焦躁得簡直要發(fā)狂。然而,，女人面色陰郁,，大多時垂著眉頭，對他投來的灼熱注視不作任何回應(yīng),，即便偶爾瞥來一眼,，目光也是冰冷的。
過了片刻,，有人進來通知證人做好出庭準備,。又過了好一陣子，有人在門口報石柔的名字,。她便跟著那人離開,。房間內(nèi)只剩下他一個人，這讓他坐立難安,。除了不時掏出手機翻看,，他沒有其它事情可做。十四分鐘后,，石柔返回房間,，眼圈是紅腫的。他想要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卻不敢吐露出來,。很快，工作人員進來通知他出庭,。他跟在那人身后,，穿過一條長走廊，來到一扇雙開紅木門前,，隱約可以聽到里面有話音傳出,。他正疑惑下一步該怎么做，紅木門被打開了,。那人小聲說：“證人可以進去了,！”他下意識地急邁數(shù)步。雖有所心理準備,，偌大的法庭現(xiàn)場以及許多的陌生人臉一下子撞在眼前,，他還是忍不住兩腿發(fā)緊，心里陣陣發(fā)慌,。他被引到一個隔間,，站在里面。他首先看到了坐在中間的法官。法官帶著眼鏡,，面相非常嚴肅,。法官看著他說起話來，提醒證人該說些什么,。等到了問詢環(huán)節(jié),，這才有機會掃幾眼受審的犯人。干勇被圍在被告席,，歪著腦袋,，若有所思，除了頭發(fā)短點以及穿上了馬甲,，基本上沒什么變化,。整個作證流程進行得比較順利，有人問了什么,，證人便簡要回答什么,。在質(zhì)詢槍殺細節(jié)時，干勇辨稱死者是個奸夫,，還說證人跟自己女人也有一腿,。法官問是否有什么證據(jù)。犯人表現(xiàn)有些激動,，說正是因為女人水性楊花,，才會因激憤而動手殺人。他猶豫是否要進行反擊,，法官卻宣布證人可以退庭了,。
他回到了那個大房間，依舊坐在石柔對面,。他回想法庭上的見聞,，越想越覺得憤怒、懊悔與不安,，這讓他如坐針氈,。忍耐了大概一個小時，工作人員拿文件來讓證人們簽字,。他以為還沒結(jié)束,，問還要等待多久,。工作人員說已經(jīng)判了呀,，你們簽完字就可以走了。他問判決的結(jié)果,。工作人員說案子很清楚,，不過嫌疑人選擇了上訴。他問是否還有翻案的可能性。工作人員說這案子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嫌疑人犯下幾條人命，其中還有公安干警,，翻案機會基本沒有,。
從法院出來，他只覺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心情無比輕松,。石柔的臉色卻不大好看，也不肯搭理話,。并肩走了一陣,，她突然停下腳步，蹲在路邊,，埋下腦袋,，一動也不動。他心中惶恐,，也不知道安慰些什么,，只得陪她蹲在那兒。他從口袋里掏出紙巾,，抽出一張遞過去,。女人歪頭看他一眼，面上滿是淚水,。
他勸說：“這種結(jié)果沒什么意外,，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過了片刻,，女人站了起來,，情緒平復(fù)不少。她手里捏揉著一把紙,，“我說我不會再哭,，又讓你看笑話了?！?p> “再哭下去,，這里馬上都快變蓄水池了，”他想要活躍氣氛,，但是他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很難看,，“你肚子餓了吧，我們找個地方吃點東西,？”
石柔搖了搖頭,，“我爸爸還有寶兒都在招待所,，我們下午就回去了?！?p> “叔叔他們也來了么,？”
“我本來不想來的，”女人嘆了口氣,，“爸爸跟我講了好多大道理,，道理我都懂，可是...”
“已經(jīng)都過去了,，我們的路在前方,，”他緊張地握緊手心，“那...我們接下來怎么辦,？”
石柔好像沒聽到他在說什么,，將目光投向遠方，“我的心愿也不剩什么了,，好好撫養(yǎng)寶兒,，還有爸爸，他不能再為我吃苦受累了,?！?p> 他急切地表了白：“小柔，我愿意陪你一起,，我們……我們在一起吧,！”
“小安，你不要再說這個,！”女人急促地走出兩步,，又停下下來，面色更加憂郁,，“今天這個局面,，所有的罪，都歸結(jié)我的...”
他激動地打斷女人,，“不,，怎么能怪你？要錯也是我的錯,，還有干勇,！”
“不，我心里清楚,，我做過的一切,！”女人堅決地搖了搖頭，“要是我不那么幼稚,，要是我能夠忍受生活的挫折,，要是我不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協(xié)，要是我能夠堅強一點,，不要那么軟弱愚蠢,，要是我放棄可笑的幻想，不到這個城市來,！干勇說得很對,，都是我親手造成的，他變成這個樣子,，也是我的責(zé)任,，我才是罪魁禍首！”
“他干那么多壞事,，你全不知情,，你沒有任何責(zé)任啊,！”
“不,，我太心急了！我高估了自己,，高估了別人,！最后得到了什么？我害了別人,，害了自己,，我就是天底下最大最大的笑話！”
“我們不能這樣想,！”他想去夠緊女人的手,，不過他忍住了，“女人對自己男人提點要求怎么了,？賺錢方法千千萬萬,，違法犯罪，殺人放火,，這是人能干出來的,？畜生，禽獸,，都不一定能干出他那種壞事,！”
“你不要再說了！”女人痛苦得直搖頭,，“我原來以為我離不開誰,，現(xiàn)在我知道我錯了！為了活下去,，為了寶兒,，我可以自私,，我可以違心，我可以放下任何東西,！”
“我也可以,，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他情不自禁地抓住女人窄瘦的肩膀,，動情地看著她，“我發(fā)誓,，我愿意陪你放下一切,！然后，我們重新開始,！”
“不要,，不行！”女人縮開身子,，幾乎是在尖叫,，“來到這里，看到你,，心里全是可怕的東西,！站在這里，空氣都在提醒我,，我曾經(jīng)犯過的錯,，我的罪孽！我不能呆在這個地方,，我不配跟你在一起,！我還有什么幸福的權(quán)利？這輩子剩下的,，只有贖罪,，只有贖罪！”
他聽得心驚肉跳,，膽怯地打量女人,，“你不用攬那么多罪責(zé)，你從來沒有過分的錯誤,，那個...那個正常人都可以理解接受?。 ?p> “小安,，你要是真心在意我,，就放我走吧！我需要解脫,，不然我會死掉的,，”女人再次流下眼淚,，“我想過好多好多，無時無刻不在想,！你知道嗎,，人心是會變的！你可能沒經(jīng)歷過,，我經(jīng)歷過,！剛從家里出來那會兒,，我恨死那種生活,，恨死干勇，想給他下毒,，然后再自殺,，后來也不想他死了，死心塌地跟他過日子,，他罵我打我,，我也沒再想害他。警察說我的腦子不正常,，但是對我來說,，沒什么不好理解，因為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小安,，我考慮過我們的關(guān)系，想了好多好多,。小安,，我們以前不合適，現(xiàn)在更不會合適,！我不愿看到歲月澆滅愛的火焰,，不愿時間磨平思戀的棱角，我不愿看到為我你生氣的樣子,，我不愿看到你變老變丑,，你看你多好看呀！你對我的好,，我會永遠記得,，珍藏在記憶深處，它是我這輩子最美好的記憶,，是我活下去的動力,。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請原諒我的自私,，你忘了我吧,！”
“我不能接受，我無法理解,！”他急慌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我……我會一輩子對你好，就像爸爸對媽媽那樣,！我要是對你不好,，我就是...不，我已經(jīng)...”他已是語無倫次,。
“小安,，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女人大幅搖頭,，眼中再添淚花,，“我現(xiàn)在心情很亂，需要好好靜一靜,，你不要再折磨我了,！”
“我不說，不說了,！”他聽出了轉(zhuǎn)機,，“小柔，我可以等,，多長時間都可以,！”
“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完成學(xué)業(yè),，這是最要緊的,。”
“我會的,，還要兩年時間,。”
“我們做一個約定吧,，”石柔說,，“兩年后的今天，如果你還愿意,，我們再見面,。”
“你保證,？”
女人鄭重地點了點頭,，“我保證。”
“好,，那我們一言為定,！”
女人擠出一點笑容，“小安,，讓我再抱抱你吧,！”
他張開雙臂，與女人擁抱在一起,。在人來車往的路邊上,，兩個人相互依偎，仿佛整個世界的喧鬧都與他們無關(guān),。過了許久,，他們才彼此分開。
在回去的路上,，他再次提請吃飯,、索要號碼以及去火車站送別,，都被拒絕了,。不過，他并沒有在意這點小挫折,。因為,，他已經(jīng)看到了來自未來的幸福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