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傳來一陣低語和輕笑,但大家還是紛紛轉(zhuǎn)頭望向鎮(zhèn)國公府的坐席——那里空空落落,,狄揚并不在那里。
“好,?!睂O幼微輕聲道,“狄揚人呢,?”
“回陛下,,臣在這里?!?p> 一個帶著幾分慵懶的溫和男聲從桃林深處傳來,,狄揚左肩上扛著竹耙,右手提著衣角,,好似懷中正抱著什么,,就這么緩步走進(jìn)了眾人視線。
落英之中,,狄揚寬袖長衣,他眉目低垂,,似笑非笑,,眉心之中一點朱砂痣,如同從畫中走出的仙君,。
其人之姿,,如蘭之馨,其人之勢,,如松之盛,。
岑靈雎略略皺起了眉。
待到狄揚走到跟前,,岑靈雎又一次細(xì)細(xì)打量了他一遍,,冷聲問道,“你的坐席呢,?”
狄揚莞爾,,右手松開了他長衣的前擺,于是懷中之物撲簌簌落下——那是數(shù)也數(shù)不盡的桃花,,花瓣疊簇,,如同夏夜飛雪。
今夜宣政殿外的幻術(shù)桃林是集內(nèi)廷所有幻術(shù)師之力催生而成,,其枝其瓣,,皆栩栩如生,不僅如此,,花瓣中更有螢火之力,,每當(dāng)有風(fēng)吹拂或有人輕輕碰撞時,它們會泛起微弱的螢光,。
一瞬間的傾瀉帶來淺白色的淡淡光華,,照得狄揚如同玉人,。
他一言不發(fā)地在花堆中俯身而坐,又再次驚起花火,。
“這花裀,,便是臣今夜的坐席?!钡覔P笑著說道,。
“就這?”岑靈雎哼了一聲,,正要開口,,可一轉(zhuǎn)頭,便見孫幼微目光微亮,,似是盈滿了驚奇與贊嘆,。
再看四下眾人,眾人的表情竟都變得有些微妙——尤其是幾位尚在現(xiàn)場安坐的老臣,,他們的臉上都浮現(xiàn)出了與孫幼微相似的溫存神情,。
馮嫣亦忍不住輕嘆——原來他背著竹耙,是來掃集落花的……
真是個妙人啊,。
岑靈雎有些慌亂地看著眾人,,她轉(zhuǎn)向狄揚,指著他座下的花堆道,,“你這花裀……你這花裀就是再好看,,等明日天一亮,就什么也沒有了,!”
御座上的孫幼微嘆了一聲,,岑靈雎的話忽然驚起她的憂愁。
她垂眸道,,“是啊,,今日少年明日老……人生逆旅,也如這桃花的花裀,,只在一瞬息而已,。”
“只一瞬,,也未見得就不好,。”狄揚輕聲接話,,“當(dāng)年季東作《六羨歌》,,懷念往昔與恩師妙微道人相處的種種,正是道出了這一期一會的精髓,?!?p> 岑靈雎哼了一聲,,“……什么《六羨歌》,盡在這兒扯些有的沒的,?!?p> 狄揚卻笑,“郡君聽過么,?”
“聽過如何,,沒聽過又如何,總歸是你們這些酸腐文人的文字把戲,,我才不稀罕,!”
狄揚抬起頭,目光直視著前方,,輕聲開了口,。
“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
“當(dāng)年妙微道人沉疴難起,,他的愛徒季東又遠(yuǎn)在天邊,,不能侍奉病榻。不久,,妙微去世的消息傳到季東那里,,季東傷心之下,便作此歌,,懷念與師父朝夕相處的時光,,以至于羨慕起西江之水,畢竟它們能向著竟陵城奔騰而去,。
“今夜與陛下及諸君秉燭夜游,,也是一期一會的樂事,正因其速朽,,所以珍貴,。”
此言一出,,其他人忍不住又看了看岑靈雎的螺鈿寶席——此刻再看,,那寶席越是精雕細(xì)琢,反倒越是落了下乘,。
狄揚這一招,,是以「速朽」對抗「恒久」,,以「天然」壓制「雕飾」。
眾人嘆了口氣,。
騷不過……
這是真的騷不過,。
席間,只有陳明一人忽然隱隱覺得有些不祥,,他望著狄揚的花裀,,不知為何右眼皮跳了一下。
“什么速朽,,什么歪詩,?”岑靈雎呵斥道,“今日這樣的大好時光,,你卻偏偏要說這樣不吉利的話,,是想掃誰的興——”
“來人?!睂O幼微輕聲打斷了岑靈雎的話,,眾人皆望向女帝,只見她表情寧和,,帶著幾分安然笑意,,“在鎮(zhèn)國公的花裀前,給他單獨設(shè)座,?!?p> 岑靈雎霎時間如鯁在喉,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兩個宮人很快端來了一張食案,,放在了狄揚跟前。
“賜酒,?!睂O幼微又笑著道,“這速朽的花裀,,是今晚當(dāng)之無愧的最優(yōu)之席……想來,,應(yīng)該沒有人有異議吧?”
眾人拱手,,“臣等嘆服,。”
浮光一笑,,端著紅壚縹醪款步走到狄揚身旁,,將御酒放在了他的食案上。
狄揚躬身而跪,“謝陛下賞,,臣斗膽,,想再問一句,不知臣可否將這其中一壺縹醪轉(zhuǎn)贈他人,?”
聽得此言,,一旁岑靈雎的表情稍稍和緩了一些——倘使狄揚今日肯將這縹醪平分,那也算他主動示好,,今日這事,,她亦可以考慮不再追究。
“你想清楚,,”孫幼微笑道,,“這兩壺紅壚縹醪是朕多年的珍藏……宮中再沒有更多了?!?p> “臣明白,。”
“既已賜給你,,便隨你處置了,。”孫幼微輕聲道,,“你要將它贈予何人,?”
岑靈雎深吸一口氣——如果狄揚要將酒轉(zhuǎn)增給自己,那也算是美聞一樁,。
她可以暫時容忍一下今夜被搶風(fēng)頭的事,。
岑靈雎的腦中快速過了一遍一會兒要如何就坡下驢,然而還未等她這口氣吐出來,,狄揚便開了口,。
“臣要將它贈給鳳閣首輔魏行貞魏大人,,聽聞他前幾日大婚,,可惜當(dāng)時臣不在神都之中,未能喝上魏大人的喜酒……”
說著,,狄揚拿著一盞酒壺起身,,帶著笑意向著魏行貞與馮嫣兩人的坐席走去。
“……今日良辰美景,,我便借花獻(xiàn)佛,,權(quán)當(dāng)是我將賀禮補上,”他單手將酒壺放在兩人的桌案上,,“祝兩位,,百年好合,白頭偕老,?!?p> 馮嫣與魏行貞都有些意外,,二人同時起身,又一道頷首,,“多謝國公爺贈酒,。”
狄揚嘆了口氣,,“這名號……起碼把我喊老了四十歲,。”
近旁的官員見狀,,也紛紛站起了身,,向著馮嫣與魏行貞作揖道喜。
一時間,,祝福新人的道賀聲接連響起,。
這些人的臉,馮嫣并不是每一張都認(rèn)得,。
他們有些人心中懷著譏誚,,有些人懷著艷羨,有些人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從眾開口,,但所有人的臉上都是千篇一律的溫暖微笑,,眼神含著誠摯的微光。
馮嫣望著這些面孔,,忽然想起幼年時的一樁往事來,。
八九歲時,她趴在自家的墻垣上望著母親在院子里擺設(shè)茶宴,,散席后她跑到母親身邊,,煞有介事地提醒李氏,方才笑得最多的那位夫人有著最壞的心眼,,今后母親不要再請她來了,。
李氏驚奇極了,問馮嫣是怎么瞧出來的,,馮嫣胡謅了些細(xì)節(jié),,李氏便抱著女兒連夸她聰明心細(xì)。
然而下一次茶宴,,宴席上那位夫人還是受邀而至,,馮嫣不明白,問母親為何還要再邀她進(jìn)府,。
那天李氏牽著她的手,,在園子里慢慢地散步,并告訴她,那位夫人雖然心腸刻薄,,但三兩句話便能逗得眾人哈哈大笑,,自打她加入了春日的茶宴,大伙兒的笑聲就沒有停過,。
“但她是個壞人呀,。”馮嫣強調(diào),。
“好壞不是那么容易辨的,。”李氏笑道,,“只要她沒做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那她懷著什么念頭,肚里想著什么心思,,都不用去追究,。”
彼時馮嫣并不明白這是什么道理,,她只知道當(dāng)那位壞心腸的夫人經(jīng)過自己身邊時,,她便如針刺刀割一般難受。
好與壞,,在她這里是如此地涇渭分明,,她無法視而不見。
然而今日,,馮嫣望著所有人的眼睛,,也望著他們身上浮繞的渾沌七情,她終于也能帶著同樣的笑臉,,向著這些人依次開口道謝,。
原來這人情的游戲,是這樣玩的……
在今天,,在此刻,,她終于有些明白過來了。
——
《六羨歌》出自茶圣陸羽,,為懷念智積禪師所作,。

柯遙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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