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jié)到了。
今年的中秋我是在文家過的。我哥和文安見了那一面,,彼此對對方都是驚鴻一瞥,,之后我哥又去文家登門拜訪過幾次,他倆的關(guān)系就這么心照不宣地定下了,,我也被默認成為文安的未來小姑子,、文家的一份子。因著中秋軍隊只放半天假,,穆嘉生家又在縣城,,我哥索性也把他拉了來。我,、我哥,、穆嘉生、文安,、文華,、文姐姐、文姐夫,、文父,、文母,熱熱鬧鬧一大家子人坐在飯桌旁,。菜齊了,,大家共同舉杯,文父笑著提議我們做小輩的一人說一句吉祥話,,就當(dāng)是慶賀佳節(jié),。
文華首先發(fā)言:“我來!我來,!”
文母小聲斥道:“沒規(guī)矩,,應(yīng)該讓你姐夫和顧大哥先說?!?p> 我哥笑道:“沒關(guān)系,,都是一家人,沒那么多規(guī)矩,,誰先想到就先說好了,?!鞭D(zhuǎn)頭對文華笑道:“文華,你想的最快,,你先說吧,。”
文華高聲道:“月圓人圓事事圓滿,!”
“好,!”眾人贊道。
文安接著道:“花好月圓人長久,?!碧痤^來與我哥眼神交會,目光中似有萬般情誼,。她臉上飛起兩朵紅云,,忙低下頭去。我噙著筷子頗有興味地看這兩人眉來眼去,,轉(zhuǎn)頭卻撞上穆嘉生的視線,,我朝他笑了笑,舉起杯來敬他,。
高廣川道:“我是個粗人,,說不出那么文雅的祝辭,祝大家平平安安,、一生順?biāo)?。?p> 大家都笑,,文家大姐文婉珍更是眉眼彎彎:“平安是福,,祝大家如意吉祥?!?p> 顧紹桓接著說:“愿家國平安,,山河無恙!”
我舉杯道:“愿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文華叫好道:“好,!穆大哥呢?”
穆嘉生剛要說話,,門口忽地傳來“篤篤”的敲門聲,。文華跑去開門,只聽得來人和他說了幾句話,,兩人就一同向屋內(nèi)走來,。文華開了門將那人讓進來,,道:“這是從重慶來的吳管家,是來找顧大哥和清平姐姐的,?!?p> 我緩緩將筷子擱下,站起身來,。顧紹桓在背后叫了我一聲:“清平,。”我勉力壓住內(nèi)心的情緒,,對文父文母笑道:“伯父伯母,,請恕清平無禮,要先走一步,?!贝麄凕c頭后轉(zhuǎn)身踏出房門。顧紹桓在后面也向他們匆匆告了聲罪就要出來,,我回頭對他道:“你不用跟來了,好好過節(jié),?!鞭D(zhuǎn)頭對吳叔道:“走吧?!?p> 長沙的十月仍有些余熱,。我出門并未搭車,一路走得飛快,,吳叔默默跟在我后面并不說什么,。我走得出了汗,一顆心咚咚地跳,,心里只是千頭萬緒,、五味雜陳。平日里要坐車來回的一段路,,今日不知不覺就到了,。我上樓開了門讓吳叔進來,燒上水泡了兩杯茶,,遞了一杯給他,,吳叔忙站起來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蔽也恢靡辉~,把茶杯遞給他,,自己在對面坐下,。
我們兩人這樣坐了幾分鐘,,他道:“老爺……要成親了,請二小姐回去觀禮,?!?p> 我像個不帶感情的機器,問:“日子定在哪天,?”
“下個月初八,。”
“哦……初八,?!?p> “后一天就是重陽節(jié),老爺想二小姐了,,請二小姐回去團聚,。”
“哦,,重陽節(jié)啊……”我想起王維那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里面寫“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覺得內(nèi)心又酸楚又無力,。佳節(jié)、佳節(jié),,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難道只有我一個人思親,只有我一個人會在每個萬家燈火,、闔家歡樂的日子想念她嗎,?其他人呢?他們都忘了嗎,?忘記她的音容笑貌,、她的溫柔善良,她為這個家所帶來的一切歡喜與美好嗎,?
吳叔說:“長沙如今不太平,,老爺想讓您盡早隨我動身回去?!?p> 我搖搖頭:“我不回去,。”
“他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外面,?!?p> 我只重復(fù)道:“我不回去。”
吳叔見狀無奈地嘆了口氣:“那我留下來陪著二小姐,,二小姐什么時候想回去了,,就告訴我?!?p> 我搖搖頭,,轉(zhuǎn)身出了房門奔下樓梯。我的步子或許踏得很亂,,引得擦身而過的客人奇怪地望著我,。可我心不在焉,,腦中想的只有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這里,到一個無人的地方躲起來,。
我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天漸漸黑下來,路旁的店鋪關(guān)起來了,,行人也少了,,想是大家都回去過節(jié)了吧。萬里無云鏡九州,,最團圓夜是中秋,。我跌跌撞撞地一直走、一直走,,實在走不動時,才發(fā)覺已然走到了湘江邊上,。邊上一個人也沒有,,我坐下來,望著大江東去,,一陣陣的波濤翻涌,,偶爾有一只鳥兒略過江面。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江水都會一直向前奔流,,月兒都會按時掛上枝頭,。
只有我一直停留在過去。
我心里想哭,,卻哭不出來,。
夜里江風(fēng)很涼,直透到人心里去,。我出來時穿著長裙,,裙裝下擺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一時凍得四肢都麻了,像有無數(shù)只小蟲子在咬似的,??晌乙琅f坐定青山,連位置也不挪一下,。
遠處傳來一點腳步聲,。趵趵、趵趵……漸漸走得近了,。
原來是穆嘉生,。
我?guī)h然不動。他在我身邊坐下,,一言不發(fā),,就這么陪我靜靜地坐著,望著江面,。
我的心和身子開始發(fā)抖,,并且哆嗦得越來越厲害。穆嘉生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手忙腳亂地脫下他的大衣披在我身上,。晚風(fēng)越吹越急,殘留在他衣服上的那點熱氣很快就被吹散了,,我依舊抖個不停,。他皺皺眉,小心翼翼地將大衣同我往他懷中帶了一點,,又帶了一點,,直到我能靠上他的肩頭。
他低聲問我:“還冷嗎,?”
我裹在大衣里搖搖頭,。
他溫言問我:“要回去嗎?”
我又搖搖頭,。
他說:“好,,那我陪你?!彼穆曇粼诤诎道锏统劣朱偬?,直暖到人心里去。
我對他說:“我想我娘了,?!?p> 他摟我摟得更緊些。
我絮絮叨叨地說:“小時候我同巷子里的孩子一起玩兒,他們都有娘親,,獨我一個沒有,;可他們都說羨慕我,說我住大宅子,,有個富可敵國,、呼風(fēng)喚雨的爹爹,有很多下人圍著我轉(zhuǎn),,有最時新的衣裳穿,,只要我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蔽遗ゎ^望著他的眼睛,“可你知道我想最要的是什么嗎,?我想要我娘親陪我一天,,哪怕一個晚上也行。我怕黑,、怕雷鳴閃電,,我怕的東西可多了;可要是有她陪著我,,給我講故事,、唱歌、扇扇子,,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的眼淚砸在他的深色大衣上,,一滴,、一滴、又一滴,,印出一個個圓點,那些圓點密密麻麻地疊在一起,,將他的衣肩洇濕了一大塊,。
他的手一下一下地輕輕拍著我,低聲道:“我懂,,我都懂,。”
我嗚嗚地哭著:“我沒法做個好女兒,,沒法看著爹爹娶其他人,,沒法看家里新?lián)Q一個女主人……”
他將我換了個姿勢,讓我像小嬰兒似的把臉埋在他的胸前,任憑我的眼淚濕透他的衣衫,。我把頭埋進去接著哭,,喘息間聞到他的衣服帶著皂角的氣息,這樣的氣息連同這個姿勢,,都讓我感到心安和被保護,。不知哭了多久,似乎連天都要亮了,,我抽抽噎噎地停下來,,后知后覺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稍稍離開穆嘉生的懷抱,,看見他的襯衫被我糟蹋得不成樣子,,皺皺巴巴的不說,胸前還被眼淚鼻涕污濕了好大一塊,,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他低頭瞧了瞧自己的衫子又看看我,我們兩個相視而笑,。我小聲賠罪道:“對不起,,回頭我賠你一件新襯衫?!?p> 他故作嚴肅:“一件不行,,至少兩件?!?p> 我睜大了眼睛望他,,沒想到這人竟是個趁火打劫的主兒,與他爭辯道:“上次拍賣會我可是把全部身家都賠進去了,,如今窮得叮當(dāng)響,,別說買襯衫了,連碗米粉都吃不起,?!闭f話間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我朝他擠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餓了,,小穆哥哥請我嗦粉吧,。”
他一副認栽的表情,,牽起我的衣袖往街上走,。我跟在后面腳步輕快地走著,心頭好像卸下一副重擔(dān),,眼見著太陽要從東方升起來了,。
今天又是個好天兒呢,。
早市已有三三兩兩的攤子支了起來。穆嘉生喚攤主道:“兩碗牛肉粉,,再加兩個虎皮蛋,。”
“好嘞,!”
不一會兒熱氣騰騰的米粉端了上來,,攤主道:“桌上有辣子,二位自己加,?!蔽乙ㄆ鹨簧桌苯返乖诜凵稀D录紊@訝道:“我記得你以前可是一點辣都吃不了,?!?p> 我道:“搬到重慶以后,口味慢慢變了,。那邊潮氣重,,吃點辣椒有利于祛濕?!?p> 他問:“你什么時候搬去重慶的,?”
“一二八事變以后?!蔽已凵聍龅聛?,“說來還是最喜歡蘇州,重慶太熱了不說,,一年到頭都霧蒙蒙的,,‘蜀犬吠日’的說法委實不假?!?p> 他安慰我:“總有一天能搬回去的,。等抗戰(zhàn)勝利了,我們的政府也不用再東遷西遷的,,到那時候再回去,,蘇州一定比現(xiàn)在更美?!?p> 我點點頭:“我們都等著那一天,。”
吃完了飯,,穆嘉生要回軍部去向我哥復(fù)命。我同他分了手,,自己晃晃悠悠往旅社走,。想起昨日不明不白地向文家人告了辭,,今日還是去說明一下的好,于是改道去文家,。
才剛拐進文家門前那條丁字路,,老遠就看見一堆人圍成一圈在文宅門口探頭探腦。我走近一看,,門口竟由警察一左一右地把守了起來,。我剛想踏進門,其中一個警察上前一步,,口氣嚴厲地驅(qū)趕我:“政府辦案,,閑雜人等不得進入!”
我說:“我是這家人的親戚,?!?p> 那警察瞟了我一眼,我問:“你們局長是嚴守義,?”
他道:“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我笑說:“我和你們嚴局長是老相識,小兄弟,,行個方便,,日后保你仕途順?biāo)臁,!?p> 他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我,,大越覺得我即使無益,對他也沒什么妨害,,因此傲慢地抬抬手讓我進去,。我走進前廳,正巧撞上一群人壓著高廣川從后屋出來,。文安見了我如見救星,,奔上來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說:“清平,他們要把我姐夫抓到大牢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