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紅狼之所以結(jié)緣,，是因為寒川和淺絳有過一段情。已經(jīng)說過了，淺絳是小紅狼的主子,，一只紅鳳凰。時至今日我也不得不承認(rèn)，她很美,，是那種既清冷又輝煌，讓人不敢冒犯的美,，一雙鳳眼盡顯魅態(tài),，時而溢出寒意；時而跳躍出火焰,。顧盼之間,，是冰火兩重天的嫵媚。當(dāng)然了,，她是鳳凰嘛,，火舞鳳天，浴火涅槃什么的是她的拿手戲,。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心里的聲音：
難怪寒川會喜歡她,！
總之，她和寒川幽會之日,，便是我和望月約飯之時,。那時候我采了兩片荷葉，提了兩壺慕弦離的梅子酒踩上寒川的云,。他笑：
“提酒也就罷了,，拿兩片荷葉子算怎么回事？”
“今日你們約在柢山,，我和小紅狼打算去隔壁山頭的基山捉尚鳥(chang)付鳥（fu）,，用荷葉裹了再涂上泥烤著吃，味道肯定很好,?！?p> “少吃點，尚鳥付鳥肉吃多了晚上睡不著,?！彼麊隆?p> “放心,，有酒呢,。”我笑,，“你到時不要忘了來接我,。”
“知道,，哪回忘了你了,?！彼Α?p> 寒川應(yīng)該是很喜歡淺絳的,，因為每次去見她的路上,，連當(dāng)年的我都能看出他臉上蕩漾著的歡喜。不知為何,，我莫名覺得那點歡喜有些刺眼,，我并不是很喜聞樂見。至于他們的幽會,，著實乏善可陳,，無非是一起散散步，看看景,，談?wù)勑?。有時候紅鳳凰會給寒川跳兩支舞，寒川也會拿出他的洞簫吹兩聲,?；蛟S現(xiàn)在我會說他們那叫兩情繾綣，情趣雅致,?？僧?dāng)時我只覺得無趣至極，遠(yuǎn)沒有我和小紅狼的約飯精彩,。
小紅狼是烹飪天才,，每次他都能就近取材，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土里長的,，然后神乎其技地做出從沒出現(xiàn)過的味道,，且每種味道永遠(yuǎn)只有一次,。蘊慈經(jīng)過細(xì)心斟酌搭配做出的菜色味道自然好得沒話說,，可并不新奇；慕弦離種出的各種味道奇葩的果蔬倒是新奇,，卻偏離了好吃的范疇,。小紅狼天資過人，渾然天成集二者之長,，這就讓我樂此不疲了，因為每次見他都能有驚喜,。
“太厲害了，你真是天才,！”我一邊贊嘆一邊啃他涂了通果草醬的烤雞。
“你比我哥哥姐姐還厲害,！”我一邊贊嘆一邊吃烤紅薯片夾節(jié)節(jié)草泥,。
“憑你這身手藝，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蔽铱此?xì)心地把魚肉切成大塊的薄片，然后卷住煮透的板栗,，用竹簽子串好，放在火上略略晃幾下,，最后灑上一點辣椒粉,，一口一個，既可以當(dāng)零嘴兒吃,，也能做下酒的小菜,。
……
這樣類似的場景有很多,，不勝枚舉。我倆一直分工明確得很,，他構(gòu)思味道，我交口稱贊,；他悶頭干活,，我大快朵頤。那叫一個配合默契,，相得益彰,。不過他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除了在烹飪吃食上天賦驚人外,，我著實找不出第二個長處。
話少,，憨傻，木訥,，呆笨，無趣……
這樣的飯友實在糟蹋他的手藝,，更影響我吃肉的心情，于是我決定好好調(diào)教調(diào)教他,。把他抬高到與我相同的格調(diào)，起碼在酒肉方面,，品味相當(dāng)，棋逢對手才有趣,。這首先嘛,，自然要從學(xué)喝酒開始。所謂酒肉朋友,，有酒有肉才是真朋友,。他既負(fù)責(zé)了肉，酒便交給我了,。
每次與他約飯我便帶上各種好酒,，當(dāng)然,，都是慕弦離和寒川他們釀的。名字也是雅俗共賞,，叫什么紅顏怒,，蘭花釀，懷才難遇,，梨花醉,，月光寒,，四海為家，秋意濃……這些好聽點的是寒川起的,。至于慕弦離的就比較簡單粗暴,，叫東東的酒,，東東二號酒，東東三號酒……當(dāng)然,，也有親昵肉麻的，叫栢慕情深,，或者慕栢深情……后來實在分不清,，也用我和剪殤命名,，分別叫，小六的酒,，小五的酒，小五和小六的酒……以此類推,，不一而足。小紅狼根基實在薄弱,，一開始沒兩口便倒了,，甚至還隱隱生了些許退縮之意,。
“喝了你的酒,，我昨天送主人回去的時候走錯路了?！彼卦V苦,。
“所以你要努力啊,，”我苦口婆心，“等你酒量上去了,，喝不醉了,，就不會走錯路了?！?p> 他略一思索,，覺得我所言有理,，便揚起頭咕咚咕咚喝了半罐東東二號。我滿意地點點頭,，笑道：“你說是月光寒的滋味兒好，還是東東二號的味道好,？”
“我覺得都很好啊?！彼翢o主見,，這便是我要調(diào)教他的第二步,，對酒肉有自己獨具一格的審美。
“只能說一個,。”我勉強(qiáng)道,。
“那你說呢？”
“我說月光寒好,?！?p> “那我也說月光寒好?！?p> “如果我說東東二號好呢,？”我循循善誘。
“那就是東東二號好,。”他一臉無辜,，亦步亦趨,。
“你到底覺得哪個好,？”我不耐煩了,。
“我不知道,。”委屈糊滿了他那張二呆呆的臉,。
“你要有自己的主見,，真心喜歡哪個才說哪個好啊,。”我好為人師,，誨人不倦,，教學(xué)層次也與日俱增，終于從吃喝品味上升到人生格調(diào),，將所悟的人生真理悉數(shù)傳授與他：“凡事但隨己心,，鸚鵡學(xué)舌,，人云亦云是絕對要不得的?！?p> “我聽話就好了，為什么一定要有自己的主見呢,？”他疑惑。其實這個問題倒是把我問住了,，是啊，為什么呢,？隨波逐流者眾多，小紅狼為什么就不能是其中之一呢,？不管,，我的酒肉之交，豈能是個沒有絲毫主見的呆子,！
“反正就是要有,。”我斬釘截鐵,。隨即我讓他仔細(xì)嘗了兩種酒的區(qū)別,，一遍一遍,，小口小口，然后細(xì)心分辨酒水流過舌尖如何,，滑過舌苔舌根又怎樣,。漸漸地，他也有了些長進(jìn),，能咂摸些味兒來,。然后循序漸進(jìn),，共同切磋奮進(jìn)交流討論,，什么酒配什么肉,，四萬年的蘭花釀和三萬年的四海為家,，哪一樣和石鍋蘑菇雞更配,。如此一來二去，春來冬去,，他也算有了點自己的口味喜好，勉強(qiáng)夠格做我的飯友了,。
不過那時我的酒量也沒到今日這般出神入化的地步，通常切磋較量一天后也喝得七葷八素。但我一點也不擔(dān)心,，反正寒川會來接我。小紅狼看到淺絳就清醒了,，因為他們有靈犀締契,，契印會刺痛望月的脖子,，使他瞬間清醒。而寒川通常會看到醉得神志不清的我,，習(xí)以為常地把我拎起來,，抱著或背著回旸谷去。
他居然是走回去的,，我趴在他背上，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香,，很溫暖。天上是一輪滿月,，月光亮堂得很,，枝影錯落有致地勾勒在我們身上。他背著我,，一會兒走在光亮里,，一會兒走在幽暗里,。可不論光亮和幽暗,，都彌漫著一種沁人心脾的柔軟,。
“醒了,？”他問，又是如此,，只要我酒醒,，即便不發(fā)出任何聲響，他都能瞬間察覺,，我至今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沒有！”我在后面抱緊了他的脖子,，賴著不肯下來,，“真沒有！”
“今天吃了些什么,？”他還是走,，并沒有勉強(qiáng)我下來,。
“雞蛋包黃牯魚?！蔽医K于跳下來,，遞給寒川一包用芭蕉葉包好的東西,，里面是小紅狼的杰作,，每次小紅狼弄出絕對極品的菜色時我便會勻出兩口,，等回去的時候給寒川,。
“我加熱了一塊很大的鵝卵石攤的雞蛋,，雞蛋要攤得巴掌大小，小紅狼要求可嚴(yán)了呢,?！蔽沂治枳愕傅馗ㄕf起制作過程，“一邊攤還要一邊往上面刷蛇莓醬,，然后里面包的是黃牯魚肉,，是小紅狼很仔細(xì)地挑了刺搗碎成泥,，里面加了可以去腥味的節(jié)節(jié)草汁,。再用攤好的雞蛋把魚肉泥包起來,，最后用粽葉一起裹起來再蒸好就行,。”
“很有創(chuàng)意嘛,！”寒川贊嘆,，“有些涼了，熱的時候肯定更好吃,?！?p> “當(dāng)然咯，和栢慕情深簡直絕配,?！蔽一匚稛o窮。
“慕栢情深,？你慕哥哥不是說存貨不多,，要留著慶祝他們成親三萬年再拿出來嗎？”
“是啊，所以我是偷的呀,！”我一臉欠修理的賣乖相,。
“你……”
“師父，咱倆現(xiàn)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而且你已經(jīng)吃了我的包子,，吃人嘴短懂嗎？”
“一不小心就上了你的賊船了,?！彼麌@息，啃完了最后一口雞蛋包黃牯魚,。
“放心,，我會盡量不沉船的?！蔽倚?，他也笑,。
后來我們踩著一地靜謐的月色回去了,，準(zhǔn)確地說，是他踩著一地月色,，而我我踩著他的影子,。他好高，影子能把我整個籠罩進(jìn)去,。我心里突然也有了點溫柔的寧靜,。
“師父，你會和那只紅鳳凰成親嗎,？”我問,。
“不知道，或許吧,?！背恋脑鹿庾屛铱辞辶怂劾镆绯龅男σ狻２恢醯?，他那一臉蕩漾的笑讓我心里莫名有些泛酸,，酸著酸著又莫名有些氣憤。
“我不想走了,，駕云吧?！?p> “好,！”他還是掛著那種淡淡的笑。
笑你個頭！我憤憤,。
可寒川終究沒能和紅鳳凰成親,，他們相好了兩萬多年，我和小紅狼的酒肉之交也維持了兩萬多年,。后來淺絳他大爺?shù)南沽怂牡P眼,，棄了寒川并很快和一個小樹精成親了。這番轉(zhuǎn)折實在出乎我的意料,。誠然,，我心里隱隱有些希望他們能掰，當(dāng)真掰了多少有些如釋重負(fù),。但是絕不該以寒川被拋棄的方式,，我的師父居然被拋棄了，這讓我覺得好沒顏面,。
“你這混球,，吃肉的時候一副交情深厚，為朋友兩肋插刀的嘴臉,，一轉(zhuǎn)眼就割袍斷義了,。”小紅狼抱怨,。
“還不是怪你那主子,。”我翻了個大白眼兒,。
“大人的恩怨關(guān)我們什么事,，那時候我可是難過了好久呢?！?p> “呵呵……好吧,，我就是個混球?！?p> 那時候寒川情場失意,，整天在扶桑樹上苦喪著臉，要么一言不發(fā),，要么對月嘆氣,。哼，都是那只紅鳳凰的錯,，紅鳳凰有錯,，那小紅狼也有錯。柿子當(dāng)然撿軟的捏,，我拎了兩壇烈酒,，找上小紅狼,。
“我跟你說，喝了這頓酒,，我們就割袍斷義,，往后再見，便是陌路人了,?！蔽覒崙嵉貙π〖t狼吼。其實我也很難過,，我太舍不得小紅狼的手藝了,，可是我必須為我?guī)煾缸鲂┦裁础＠蠈嵳f,，當(dāng)時為我自己那番作為還有些得意,，因為覺得自己守住了義氣。盡管失去了一個絕佳的飯友,，我還是要站在寒川這一邊,，我當(dāng)然要站在寒川這一邊。如今想來,，什么鬼,，傻妞一個嘛，雖然傻得還有點可愛,。
“那我再給你烤只雞做下酒菜吧,。”小紅狼委委屈屈,。哼,，好你個小紅狼，居然想用美食誘惑我,，我豈是那般淺薄狹隘,，貪圖口福之輩！
欸,，好吧,，我是！
那吃了這頓再絕交吧,。等我們吃了肉喝了酒,，才發(fā)現(xiàn)沒帶割袍子的匕首，可能喝醉了,，居然忘了我的萬仞可以代勞,，總之那只有下次再絕交了。
等我又拎了兩壇烈酒找上去的時候,，小紅狼又烤了兩條魚,，這次倒是沒醉,，也帶了割袍斷義的刀，并且成功割斷了我的袍子,。可輪到他時一刀下去,，哐當(dāng)一聲——刀斷了,！那是我修習(xí)神兵鍛造的第一批成品，見鬼,，他們家的衣裳這么結(jié)實嗎,？于是我不得不把割斷的衣裳料子撿回來，讓剪殤幫我縫好,，絕交的事兒不得不又推到下次,。
第三次的時候也是一頓吃喝，可我突然下不了手,，因為那天我穿了件新衣裳,，割壞了怪可惜的……如此一來二去，拖了三年五載,，總算割袍斷義,，絕交成功。直到四萬年前意外在上申山又見到他,，他很自覺地烤了只鹿,，于是我也從善如流地就坡下驢，一吃泯恩仇,，割袍斷義鬧絕交的事兒權(quán)當(dāng)過眼云煙了,。
……
小紅狼的成親禮是我平生所見第二寒酸的，至于第一寒酸嘛,，我不能說,，這是秘密。整個成親現(xiàn)場只有三個人,，一對新人加我一個客人,。他們系上月老的紅線，飲了交杯合巹,，便算禮成了,。
小紅狼再次使出了他神乎其技的天賦，現(xiàn)場就地取材弄出好幾樣吃食,。不過我再也用不著打下手了,，嬰勺鳥出嫁從夫，是個絕好的幫手,。小紅狼說得沒錯,，他的小娘子的確很喜歡枉死城的梨花酥,。我感嘆，這會是對安穩(wěn)幸福的恩愛夫妻,。
“那麥種你且收著,，至于如何耕種收成，我回頭問了哥哥,，便遣三青鳥來告知于你,。”我沖小紅狼說,。
“多謝朧音大人厚愛,。”問影接話,。
“不必客氣,，好歹我和你家相公也是打小的酒肉之交?！蔽倚?，“若以后還想吃點心，叫三青鳥去枉死城便是,，報上我的名諱,，他們城主自會賣我面子?！蓖魉莱怯薪Y(jié)界,，他們這樣的山精水怪是無法靠近絲毫的。
“大人體恤,，奴家又怎敢真的放肆,。”她婉謝道,。我笑,，其實這小娘子心思頗為縝密，也很有分寸,。她邀我觀禮,，或許真有愛重夫君，想了卻他一番心愿的緣故,。但其實更重要的是絕了小紅狼對我的那點念想,，也斷了我們之間的可能性。呵……一只嬰勺鳥,，這點本事便敢在我面前顯擺,，索性我便勾搭了你相公，讓你從新婚頭一天便開始守活寡,。我在心里為這法子感到好笑,，其實她這點小心思并不讓我討厭,，人家就想踏實過個小日子而已。
“無妨,，等收了麥子,，你想吃什么點心，我為你做便是,?！毙〖t狼朗聲道，問影看了他一眼,，臉上泛出紅暈，嬌羞地低下了頭,。
他們的喜宴我們吃了很久,，直到日落黃昏我才離開。他們夫妻送我出了支離山,，我招了朵云越飛越遠(yuǎn),，他們的身影在層層暈染的黃昏里漸漸模糊，越縮越小,，后來終于消失不見,。
黃昏埋葬了他們。
回去后我如約將慕弦離的耕種之法給了他,，可他終究沒能種出麥子,。因為后來他也吃人，而且吃了很多,。我的落日矢洞穿他的四肢,，將他牢牢釘在黑色的山崖上，他的血噴出來,，染紅了我的衣衫,。山風(fēng)洶涌，我們的長衫迎風(fēng)而舞,，飄蕩交織在空中,。山崖下是已經(jīng)被我打回原形的，掙扎著最后一口氣的嬰勺鳥問影,。鮮血源源不斷流出來,，她白色的羽毛被一遍遍浸染著，像蒼老的黃昏,。萬仞抵在望月的咽喉,，我眼眶發(fā)紅，握劍的手有些抖,。我的頭發(fā)也在風(fēng)中飄散開來,，其中一縷貼在臉上,，那里是眼淚流過的地方——
我又哭了。
當(dāng)然,，這是后來的事了,，不過，也不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