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許多事情,看上去工程浩大,,嚇得人不敢動手,但是,,如果真的做起來了,反倒會發(fā)現(xiàn)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吃力了,。而且,,有可能在靜下心來做著做著的過程中,突然發(fā)現(xiàn)“咦,?我怎么好像已經干了一大半了呢,?”
張茂對小院的整理,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在規(guī)劃階段,,他很樂觀地認為需要做的事情很少,。待到真的著手去做了,,他才意識到需要他去處理的細枝末節(jié)真的不少,,任務仿佛冰山,以前自己看到的只是浮出水面的一角,。當他耐著性子,,拉長戰(zhàn)線每天完成少量分解任務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小院已經有模有樣了——這幾乎全是他一個人的功勞,,真是難以置信,。
對小院的整理讓他想到了以前啃完的許多大部頭的長篇小說,看上去比磚頭還厚,、也比磚頭還重的一大本,,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天讀一點兒,,竟然不知不覺中很快就讀完了,。
站在幾乎快收拾完的小院里,張茂的成就感,,并不比以往攻克任何一本長篇巨著時少,,甚至,由于開拓了新領域帶來的新鮮感,,還更激動,。
清晨的風里夾著幽幽的桂花的香味,輕輕地從他的鼻翼旁邊蕩過,,撩撥著他,。之前因為被翻動而顯出凋敗的樣子的小花們,在經過了幾個晚上的休養(yǎng)生息和幾個白天的奮力生長之后,,又將腳下的泥土遮擋地嚴嚴實實了,。那些小花(主要是石竹、百日草和波斯菊)因為自己出色的繁殖能力,,在這荒蕪了好幾年的院子里站穩(wěn)了腳,,甚至,很可能占據了比五年前更多的地方?,F(xiàn)在,,它們正開著花,張茂舍不得拔掉它們,,他準備等到秋冬季節(jié)它們自然枯萎了再改進花壇的規(guī)劃,。
如果不受打擾的話,今天將是整理工作的最后一天了,。張茂很樂觀地這樣想,,并且堅定地認為自己絕不是過度樂觀了,。
雜草已經全都除掉了,現(xiàn)在正躺在堆肥池里等著蚯蚓和其他的小蟲子們,、微生物們來把它們變成泥土,。那些早先挖出來的堆肥呢,除了被毛伯伯拿走的那一筐,,剩下的三筐還擺在那里,,蓋在防水布的下面。張茂打算,,在所有整理工作的最后,,把它們均勻地撒進花壇里,蓋在植物們的腳下,。
今天要做的,,是修剪。
夏天是不是一個適合修剪植物的季節(jié)呢,?大抵說來,,不特別適合,但也沒有絕對不能修剪的說法,。不過,,早春早就錯過了,冬天又遙遙無期,,現(xiàn)在不修剪,,難道要再放任枝條橫斜溢出幾個月?
一大早上,,張茂就做好了修剪工作的準備,。他小心翼翼地打磨了枝剪,找出了一雙新的線手套,,還騰出了一個背簍用來裝剪下來的枝條,。
需要修剪的,主要是些高大的灌木的,、藤本的月季以及一些長得很飛揚跋扈的開花的藤本植物,。張茂第一個對付的是堆肥池旁邊的兩株月季,它們只在最頂端的位置開了稀疏的一兩朵花,。而且,,它們太高了(都是因為欠缺修剪),如果不是站在梯子上,,張茂根本夠不到那些花,。張茂決定,現(xiàn)在姑且只修剪盲枝和枯了的花莖,,等到冬天再強剪塑形,。按照預期,,他為這兩株月季做了少量的修剪,即使這樣,,被剪下來的葉片還是占了總葉量的不小一部分,,因為這兩株月季的絕大多數(shù)枝干都是光禿禿的。
修剪月季的時候,,張茂忍不住分了神,。月季被栽種在這里,,不是它們自己的選擇,,而是人們把它們“綁架”過來的。如果得到了很好的照顧,,營養(yǎng)充足,、光照也充足,無病無災,,那還說得過去,。但如果(像眼前的兩株月季一樣)失去了人的照顧,只好自生自滅,,難道不殘忍嗎,?也許有人會說,植物就是要自生自滅啊,,大自然里的植物不都是自己照顧自己嗎,?可是啊,像月季這樣的植物,,一開始不就是人類為了觀賞才培育出來的嗎,?為了開更多更大更漂亮的花,犧牲了適應野生環(huán)境的能力,,難道不是嗎,?
從月季聯(lián)想到孩子,有點奇怪,,但也順理成章,。因為需要照顧的植物就像孩子一樣。植物需要陽光空氣水和營養(yǎng),,孩子的成長需要的東西也大抵相當,,而且,孩子還需要被教育,,因為通過被教育他們才能成為符合需要的社會人,,符合社會需要的人才能在社會中立足,靠自己活下去,。他們還需要被愛,,從被愛中他們才能學會愛人,。也只有,在擁有了愛與被愛的力量之后,,他們才能在活著的基礎上擁有獲得幸福的可能性,。
可是,世界上難道就沒有嗎,,被帶到這個世界上,,卻沒有得到應得的好好照顧的孩子?
張茂的腦內,,再次浮現(xiàn)出作文里的那孩子,,好可憐,好想心疼地抱抱他,。
也就是在這時候,,張茂終于看清了自己的內心。他以前一直以為自己不喜歡孩子,,是覺得他們束縛了父母,,甚至破壞了婚姻。如今,,他終于意識到了,,這束縛,有個詩意的名字——愛,。父母照顧孩子,,是因為愛他們——就算他們(像植物一樣)不哭不鬧不說話,也還是因為愛他們而盡力給予他們一切的美好,。他以前以為自己不喜歡孩子,,現(xiàn)在他終于承認了自己是害怕孩子。不,,他害怕的又不是孩子,,而是面對孩子時自己掏不出來那許多無私無畏的愛。
他都沒有試著掏過,,怎么能斷定自己掏不出來,?
在這些仿佛恍然大悟的思想斗爭中,張茂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修剪工作,,成功地解脫了許多月季與薔薇的盲枝,。背簍逐漸變得沉重了,但這些枝葉很快就會以堆肥的形式回歸自然,,變成肥料再次被吸收,,讓花們長得更加茂盛。
唯一讓張茂無所適從的是溫室和覆蓋著它的旱金蓮。溫室一直空著,,一開始就只有少量只有土沒有植物的花盆,。張茂把這些土拌進了堆肥池里,花盆堆到了墻角,。但原本應該很明亮的玻璃溫室,,現(xiàn)在卻很陰暗,都是旱金蓮的功勞,。旱金蓮的藤子幾乎把溫室完全覆蓋住了,,綠葉黃花,密密匝匝,。
張茂本來想,,讓溫室重見天日,但是他實在不知道該對旱金蓮怎么下手——于是他放棄了,,選擇像對石竹百日草波斯菊那么寬容地對待旱金蓮——反正他現(xiàn)在也用不上溫室,。
在完成了修剪工作并把剪下來的枝條都堆進堆肥池里之后,張茂兌現(xiàn)了他對植物們的承諾,,為它們鋪上了厚厚的堆肥。
在去毛伯伯家歸還土筐之前,,他就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請毛伯伯夫婦來自家做客——之前他們一直那么盡心盡力地幫助他,他也想回饋他們,。
晚餐是在一種和諧友好的氛圍中進行的,,對于小院,毛伯伯和毛大媽都贊不絕口(當然,,心直口快的毛伯伯是一定要提出一些改進方案的),。張茂親自下廚做了幾道小菜,外加買的鹵菜,、冷葷,,他還打了點聞起來很香的米酒。桌子就擺在堂屋外頭,,最靠近小院的地方,,反正只有三個人不需要多大地方。
說話才是最好的下酒菜,,而好酒好菜是打開話匣子百試百靈的鑰匙,。果不其然,即使在毛大媽在場的情況下,,毛伯伯還是回應了張茂的請求,,開始講起了他對“那個老師”的了解。
“我見到她次數(shù)也不多呀,!不過我倒挺喜歡她的,,怎么說呢,?她不親切,冷冰冰的,,乍看之下吧,,有種那個,叫啥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毛伯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瞥了一眼正在夾菜的毛大媽,,決定繼續(xù)說下去。
“我頭一次見到她,,就是在這院子里……那天門開著,,我以為你爸爸回來了,我從外面搞了點野味回來,,想喊你爸爸去嘗個鮮,,院門開著我就直接進來咯。然后我就看見她咯,!她嚇了一跳,,我也嚇了一跳!”回想起這往事,,毛伯伯也禁不住笑了,。
“我當然要問她嘛,你哪個哦,?她也問我,,你哪個哦?你看,,你看,,她一點兒都不慌,那時候我就猜,,她搞不好是你表姑姑之類的哦,,我沒見過也很正常嘛!”老者又抿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仿佛酒很甜的樣子。
“然后你爸爸出來了,,他之前在屋子里頭不曉得搞啥子名堂,,現(xiàn)在出來咯。他給我們做了相互介紹,告訴我她是‘吳老師’,,嗯,,沒錯,就是‘吳老師’,?!彪m然表面上十分有把握,但老者還是把眼神投向了一旁的毛大媽身上,,“老太婆,?是‘吳老師’沒錯吧?”毛大媽沒有吭聲,,可能記不清楚了吧,,毛伯伯沒等她,又繼續(xù)說了下去,。
“我啷個曉得她是啥子老師嘛,,我還以為是你(張茂)的老師來做家訪咯。你爸爸不說,,我就只好猜咯,。啊呀,我最不習慣你爸爸這一點,,有什么話不說出來,,老是在心里頭憋著,那不難受咩,?我覺得我自己這樣就很好,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有什么不高興拿出來擺一擺,擺完就好了撒,,看誰不爽就罵他一頓,,罵完了就好了嘜……”
對于老者的跑題,張茂只好苦笑了一下作為回答,,毛大媽則是毫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叫他“別吹牛了,說正事兒吧,!”
“好好好好……再說后來見到吳老師,,也都是在這里嘛,她常來,,有的時候,,自己一個人也來。我覺得她來的次數(shù),比你媽媽還多得多,,嗯,,有可能比你爸爸還多?!崩险咄O聛?,把毛大媽瞪在他身上的一眼瞪回去,又繼續(xù)說:“她剛來的時候跟你一樣,,啥子都不會,。不過后來,我有幾次還看見她澆花除草呢,!”
張茂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作為對那句“啥子都不會”的認可,然后,,終于見縫插針地問:“他們是什么關系呢,?”
“啊呀!你莫慌嘛,!”老者假裝很生氣,,臉上卻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拔铱聪奶斓臅r候,,她也常坐在那桂花樹下面看書,有一次,,我還瞥到她光著腳在水泥路上跳舞呢……嘖嘖……”老者停下來環(huán)顧了一圈他的聽眾,,并沒有看到他們兩眼放光的樣子,倒是有點失望,?!鞍ァ乙埠闷嫠悄惆职值氖裁慈藚龋《椅疫@個人,,你們曉得的嘛,,心里哪里藏得住問題呢?所以我就直接問你爸爸了,,當然,,趁著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我想,,那不是表妹堂妹,,八成就是情人了嘛!”
“然后呢,?”張茂迫不及待地問,。
“我失望透了,,你爸爸說,是老同學,、老朋友,,不是親戚,也沒有我想的那種關系,。嘿,,他倒是曉得我在想啥子。我就說你跟人家這么親近,,曉得別人咋個想嘛,,人家吳老師沒有丈夫的咩?長得這么漂亮總是有男朋友的吧,?哎呀,,你爸爸就笑笑,不說話了,。我就最討厭他這一點,,笑一笑就完了,然后就打死都不開腔咯,,怎么這樣嘛,!”
“所以你啥也不曉得嗎?”毛大媽倒是代替張茂發(fā)問了,。
“你莫慌嗎,!”老者一臉生氣的表情。
“那你快講撒,!”老太太也不服輸,。
“我先申明,我不是有意跟蹤的,,是碰巧遇到了,。”老者鄭重其事地宣稱,,還留了點時間給他的聽眾說鼓勵的話?!拔也皇?,那幾年,經常到鎮(zhèn)上去拉貨嗎,?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了,,那個吳老師。那我好奇嘛,,好奇是人之常情嘛,,我就跟著走了一段咯,,然后看到她進了一棟樓,招牌上寫著啥子啥子舞蹈教室,,嗯,,就是‘舞蹈教室’,然后我一想,,我不是曾經看到她跳舞咩,?我就曉得,她肯定是個舞蹈老師,!”老者因激動而臉色紅潤,,在一口氣講了這么多之后,終于可以停下來享受稱贊了,。
“你還真能干,!”毛大媽“贊美”了他一句。
“您還記得那個舞蹈教室在哪兒嗎,?”張茂的問題,,顯然目的明顯,他已經在心里盤算好了,,要去那里看看找找,。
“記得記得,一哈子我給你畫一張圖嘛,,講哪講得清楚呢,?
就這樣,張茂得到了拿到了“她”的地址,。夜晚,,當他摩挲著爸爸的筆跡時,他感到這許多的“她”字變得有血有肉起來了,。對于即將要進行的,,對“她”的造訪,張茂充滿了期待,。這一天,,就在這種期待的心情中落下帷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