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北城,,有三處佳境,一曰寶勝寺,二曰酒肉街,,三曰洗衣巷,,俱為官營,,所得施舍,、飯錢及嫖資悉入國庫。素日里,,香客,、食客與嫖客紛紜其間,好不熱鬧,。
“收尸了,!收尸了!”
時值八月初,,秋高氣爽,,皎月當(dāng)空。
一個貓眼牛腹的駝背漢,,穿一襲半舊僧衣,,推著一輛大號板車,現(xiàn)身于洗衣巷南門,。寶勝寺的鐘聲適時傳來,,空靈又應(yīng)景,不知今夜為誰鳴,。
“喂,,收尸的,這里來,!”
下院的一處柴門旁,,候著一個四旬院母,白衣白帽,,如在守喪,。
“老婆子,今兒死了幾個,?”
院母并不答話,。但見兩個老院公抬著一具尸首出來,奮力拋上板車,,向收尸人投以忌妒的目光后,,方低聲咒罵著返回院中去了。
收尸人忙近前來,,借著溶溶月色,,一邊審視,一邊點(diǎn)頭,好似老農(nóng)面對金黃的麥穗,,看到了豐收的希望,。
“一個屠夫來收尸,多么令人不安??!”院母調(diào)侃道。
“鬼精靈的老婆子,,惹人愛的心肝兒,,我對圣母佛庫倫發(fā)誓,無論暮鼓后收尸,,還是晨鐘前宰羊,,我干的可都是普度眾生的行善勾當(dāng)!”貓眼一邊說著,,一邊勇敢地指著白頭山所在的方向,。
“可憐的人兒,我何曾告發(fā)過你,!”院母看貓眼惶急,,滿意地笑了起來。
貓眼迅即報以媚顏,,狼狽的氣氛一時融融洽洽,。夜空中,玉鏡高懸,,恰似戲院燈一盞,。
“趕明兒,蒸幾個肉饅頭孝敬老婆子,?!?p> “嫩肉須要切片,撒上花椒烤熟了,,沾著蒜汁下酒才夠味兒,。”
“你可真是一只饞嘴的‘活靈鳥’??!”貓眼嫻熟地駕馭著文字,將本意相左的戲碼巧妙地引到“食色,,性也”的環(huán)節(jié),。
雖說是蛇蝎心腸的院母,卻偏偏生得風(fēng)騷相貌,,諳于撩撥手段,,“喵,,喵,貓要吃小鳥,!”院母扯衣舔舌,,學(xué)著貓叫。
女真好淫,,又且狼心而鳥性,,尤喜月夜時樹下茍且。院母中年寂寞,,又飽覽人事,,積了一身欲火急于撲滅。收尸人與其志趣相投,,又使了許多迎合手段,早做成一對露水夫妻,。
“不是你入我腹中,,便是我入你體內(nèi)!”貓眼盯著院母那抹酒暈的微紅,,上下抖動著,,貼將上去。
院母作勢欲逃,,早被貓眼身后一把抱住,,頂?shù)绞嚺詷涓缮希吆哌筮蠓牌鸹饋?。不料正在酸爽關(guān)頭,,忽聞樹上一聲吼:“是可忍,孰不可忍,!”夜闌人靜,,頭頂驟發(fā)第三者音,驚得這對狗男女同時幾哆嗦,。
然而當(dāng)他們從痙攣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卻木然發(fā)覺彼此身首已分離,頭顱內(nèi)尚存的一絲血?dú)鈪R成注念間的惆悵:“原來,,今夜鐘聲為俺鳴,!”
可笑兩個流氓劊子手,往日里笑看血肉淡,,如今報應(yīng)不爽,,落得個春風(fēng)一度拿命換。正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
除奸者將四樣“利是”放好,待要滅跡,,卻有一隊巡衛(wèi)佩刀挎箭,,正洶洶南來,他忙推起板車屏氣北往,。
“且住,,今夜何夜,不見貓眼,?”中有一衛(wèi),,向與收尸的交好,疑而問道,。
除奸者指天指地,,指東指西,咿咿呀呀,,不知所云,。末了,又從懷中掏出一個撥浪鼓,,一邊示意,,一邊撲撲咚咚搖了起來。
“娘的嘞,,換個啞巴來收尸,!”
“啞巴收尸,相對無詞,、惟有淚千行,!”另一個巡衛(wèi)借機(jī)發(fā)揮,賣弄文思,。
除奸者審時度勢,,忙推車離開。
“又死了這么多,,小腳女人太不經(jīng)耍,!”
“今夜月朗風(fēng)清,亂墳崗上葬美人兒,,倒也是件風(fēng)流韻事,!”
“我告訴你們,這洗衣巷有上下兩院,,門朝東的乃是上院,,也叫錦衣院,,專接大主顧,,專做大買賣;門朝西的則是下院,,亦稱布衣院,是人即可光顧,?!?p> 一個得了花癡癥的的多毛巡衛(wèi),口水橫飛,,對新來的面授機(jī)宜,。
“這些我是清楚的,只是沒錢,!哎,,真想去前線哪!”
“騎射不善,,焉能作戰(zhàn),,倒不如每日去寶勝寺焚香,求佛祖保佑你逢賭必贏才是正經(jīng),!”
“那怎么行,,他逢賭必贏,我豈不是逢賭必輸,!”
“呀,樹下別樣紅,,柳母來月經(jīng),?從速喚院公,待我問分明,!”多毛衛(wèi)東張西望中突然嚷嚷道,。
除奸者順著下院一路向北疾行。夾道數(shù)百步的籬笆墻,,引出兩灣流水,,曲折南北,護(hù)著兩旁近百座氈帳,,一色的柳木門楣上,,俱用宋文和女真大字書著院名:
“開封秋菊”、“洛陽牡丹”,、“相州紫薇”,、“西輔月季”、“長安石榴”......“安西玉奴”,、“流求青娥”,、“云夢神女”......
除奸者正尋得焦躁,忽聽號角聲起,,洗衣巷巡衛(wèi)從南北中三個方向如雨后狗尿苔一般參差冒出,。他忙從尸車上抽出那把除奸的小片刀,,去應(yīng)戰(zhàn)領(lǐng)頭的多毛衛(wèi)。
多毛衛(wèi)奮力一捅,,只聽“哎吆”一聲,;再隨手一揮,又聽“啊呀”一聲,。他便跳出圈外,,將受傷的羔羊留給躍躍欲試的小狼。
原來,,除奸者乃是一個大宋氣質(zhì)的典型代表,,長期的重文輕武導(dǎo)致頭腦發(fā)達(dá)而四肢簡單,雖則平日出行也攜劍,,卻俱是書童背著,,不染傷寒不舞弄。如今直面強(qiáng)橫,,惟憑勇氣,。
幾個年輕的巡衛(wèi),不甘于昂揚(yáng)的斗志換來巨大的失落,,便紛紛歸刀入鞘,,摘下弓箭。
“中其右臂,!”除奸者丟了片刀,。
“射其左腿!”除奸者應(yīng)聲跪倒,。
可嘆這些洗衣巷的女真巡衛(wèi),,都處于射術(shù)金字塔的最底層,竟也這般犀利,。
多毛衛(wèi)揮手制止施射,,上前問道:“你是何人?來此何事,?”又指著身后院內(nèi)旗桿上掛著的一籠一斧威嚇道:“倘不說出,,便將你如那些違逆的婦人一樣塞入小小鐵籠中,活活燒死,,再用巨斧剁為肉泥喂馬,!”另一個道:“倘若講了,便作棄暗投明處置,!”
除奸者忍痛爬行,,倚于近旁籬笆墻上,冷笑道:“你不食言,,我便講來,!”
多毛衛(wèi)道:“不講就死,!”
除奸者無奈,只好探手入懷,,摸索出一個蠟丸,,拋與多毛衛(wèi)道:“吾乃宗爺爺手下小吏,奉命來送密信,,有此蠟丸一枚,,開視便知端的!”
多毛衛(wèi)打開了,,見內(nèi)蓄一紙條,,上書:“今有卜德生,受命入險境,。接頭洗衣巷,,送去同心盟。王師北伐日,,盼君為內(nèi)應(yīng),。但得二帝歸,完君金主夢,。大元帥宗澤親筆,。”
“接頭人是誰,?現(xiàn)在何處,?”眾巡衛(wèi)傳閱罷,急切地問道,。
“惟知此人來自鳳翔府,冒名秦小英,,藏身洗衣巷,。”
巡衛(wèi)們登時“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好似野狗覓食一般攪鬧了多時,果在一處“西岐豆花”的院中找到接頭人,。
接頭的是個少女,,年約十二歲,不知何故被人噩夢中扯來,,驚恐又無助,,一個勁地抹眼淚。
巡衛(wèi)們將其趕到除奸者身前,,少女嗚咽中去看,,見眼前一個血人,,正從懷中掏出一柄撥浪鼓,輕輕搖動起來,。
“哥哥,!”
那少女微怔之下,如飛撲到除奸者懷中,,恣意痛哭,。
“內(nèi)應(yīng)是誰?快講,!快講,!”
除奸者劇咳了數(shù)聲,失笑道:“長個大鐸腦,,卻洋芋吧唧,,好像屎殼郎!爺爺身子木囊了,,可還夠成數(shù),,日弄你們都不著!”
巡衛(wèi)們云里霧里,,竟一時怔住了,。
除奸者大口喘著粗氣,動彈了幾下,,大約是坐得舒服了些,,這才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遞給少女。
少女打開來看,,正是自己最愛吃的“鐵溝臘驢肉”,,竟一時開心地笑了起來。
“那日凈慧寺大集,,哥哥去買柳林西鳳酒,、鐵溝臘驢肉,往返六十里,,不意你竟遭擄,!”說著,催促妹妹吃了,,自己也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酒袋,,一飲而盡后,愜意道:“啊,,家鄉(xiāng)的美酒?。 ?。
多毛衛(wèi)見除奸者如此舉動,,方知其來意,,遂撇嘴道:“想來上京救人,只教你‘笱里的魚兒——有進(jìn)無出’,!”
除奸者苦笑道:“我哪里是想救人,,我是來陪死的!”又憐愛地看著妹妹道:“怎能讓你一個人孤獨(dú)地死去,!”
“哥哥,,我不要你死!”少女再次淚如泉涌,。她試圖去擦拭除奸者臉上的血跡,,卻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除奸者抱著妹妹的尸體,,喃喃道:“倘若愛我的,、我所愛的都不存在了,我又有什么理由活在世上,?,!”
“酒肉都有毒!”
“哎呦我去,,紙條也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