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和二年春天,，江州的戰(zhàn)局終于迎來一些逆轉(zhuǎn),。
王昭簡和徐鳳笙的喜宴上,，來祝賀的都是同僚,，德妃娘娘特意派人從宮里送來賀禮,，給兄長道喜,。
徐鳳笙坐在洞房里,，她身側(cè)的褥子上灑滿了“棗生桂子”，觸目都是正紅色,，數(shù)支絳燭孤零零地燃著,，已經(jīng)淌下許多淚來，徐鳳笙拈了一顆蓮子在手心里揉搓,，聽著窗外雀子嘰嘰喳喳的聲音,，等著她的郎君進(jìn)來。
王昭簡······她心想,，多虧了德妃娘娘的配合,，王家現(xiàn)在也是陛下的了，所以，志同道合,、學(xué)識淵博,、忠厚老實······王昭簡也是符合的，就連爹爹和弟弟,，也都說王昭簡是京中和她最相配的,。
可惜來得太遲。
徐鳳笙想著,，從正午到傍晚,，等到她的郎君進(jìn)來，喝了合巹酒,，掀了蓋頭,，徐鳳笙就說：“王侍讀，我嫁你,，是我爹爹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p> 王昭簡本來在前廳喝了不少酒,，聽了這話，酒醒了大半,。
徐鳳笙嘆口氣,，道：“只要王侍讀拿我當(dāng)妻子，我也拿王侍讀當(dāng)郎君,，只是,，相敬如賓，好嗎,？”
她和王昭簡是同僚，每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王昭簡是什么樣的人,，徐鳳笙還是清楚的。自從陛下的中宮定下,，妃嬪也進(jìn)宮之后,，王昭簡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能回應(yīng),，王昭簡不說，她也沒法回應(yīng),。
她想著總要先把話說明白了,，王昭簡一表人才，也不是不能納妾，不必在她這里鉆牛角尖,。
只是洞房里雖燃了紅燭,，王昭簡的臉色卻有些蒼白，徐鳳笙看了,，覺得對不住他,。
王昭簡找到了椅子，輕輕拖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并不算尖銳的聲音,，徐鳳笙扶了扶發(fā)冠，仍舊酸著脖子正襟危坐,，她等著王昭簡坐了下來,，等著王昭簡給她回應(yīng)。
王昭簡坐在了椅子上,，和坐床上的徐鳳笙正好相對,。
他道：“我以為你是愿意嫁我的?！?p> 王昭簡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看著她的眼睛。他手指絞在一起,，直接發(fā)白,，他看著自己的手，似乎在講和自己不相關(guān)的事情,。
撇開她的心,。不問她的心，徐鳳笙想,，自己的確是愿意的,。但是——
她斟酌片刻，想著與其糾纏著,，不若現(xiàn)在便將話說清楚了,。徐鳳笙道：“我父親要我嫁你?！?p> 王昭簡道：“我以為,，像你這樣寧折不彎的性子，若是不愿,，會回絕的,。”
回絕,？
徐鳳笙笑了,，仿佛一個母親聽到孩子天真的話語，甚至帶上了一些本不該有的寬容，她道：“過譽(yù)了,?！?p> 王昭簡沒跟她將話說盡，只是有些黯然地出了新房,，未曾知會任何人,，到一旁的書房里歇息了。
徐鳳笙在新婚夜里,，給景霆鈞寫了一封長信,。
她先前不敢寫，戰(zhàn)場上的事情她不是太懂,，只知道刀劍無眼,，說不準(zhǔn)因為這件事情，景霆鈞亂了章法,，反而害了他的性命,。但是聽說今天已經(jīng)有捷報到了，邊疆暫時形成對峙的局面,，那么,，她就該給景霆鈞一個解釋。
徐鳳笙心想,，她還是太過高估自己了,。
初秋的時候，景霆鈞剛剛?cè)ボ娭?，幾乎同時,，沈慧從淮南路上回來，陛下召她入宮,，為的是收復(fù)江州一事,。
但是世上沒有和政事無關(guān)的戰(zhàn)爭，派去的追暮營將士,，都是攝政王舊部,，在攝政王離世之后，他們就一直是暗中為皇朝護(hù)火,，此番重征江州,，陛下若是派沈慧領(lǐng)兵,，功勞都還在其次,，怕就怕寒了將士們的心。
陛下雖然有徐府支持,，但是徐府也就自己和爹爹,，沈家雖人丁凋敝，但黨羽眾多，楊家楊放和皇后雖站在陛下這邊,，但未和楊繼德大人撕破臉,，此時也不能貿(mào)然行事，而王家······
“朕前日召徐轉(zhuǎn)運(yùn)使入宮,，”陛下說道,，“去年景霆鈞的事情，徐轉(zhuǎn)運(yùn)使心中還存了芥蒂,?！?p> 徐鳳笙心道，豈止是我爹爹,。
但是她還是說：“臣父親年事已高,，行事再沒有年富力強(qiáng)時那么明白，陛下見諒,?！?p> 皇帝不甚在意地?fù)]了揮手，道：“朕知道,。朕只是談起沈慧下淮南時,，謊報行蹤一事，朕之后想,，這等一石二鳥之計,，不像是沈慧自己的主意，就查了查獻(xiàn)計之人,?！?p> 徐鳳笙還未答話，御案上一聲響動,，竟然是侍墨之人手中的朱筆掉在案上,。
“臣妾該死，還請陛下恕罪,！”
徐鳳笙一愣,。
這是德妃娘娘的聲音，但甘露殿議事的時候,，陛下身邊的通常都是皇后,。
她猜對了。
陛下頓了頓,，道：“起來吧婼嫻,，慌成什么樣子，是你兄長獻(xiàn)的計策,，動手的又是沈家養(yǎng)的死士,，你怕成這樣,，算什么回事？”
德妃娘娘知道是王昭簡做的,？
徐鳳笙和王昭簡同僚一場,，親身領(lǐng)教過王昭簡的聰明，卻也知道王昭簡的聰明是那種不害人的聰明,，她暗示過王昭簡,，不要和后宮互通消息。
德妃娘娘約莫是嚇得頭腦已經(jīng)不清楚了,，張口就道：“臣妾怕,、這計策是臣妾想出來的，與兄長無關(guān),！陛下若是心里有氣,，盡管沖著臣妾——”
德妃的話音戛然而止，徐鳳笙看了一眼,，只見苑鏡上前,，捂住了德妃的嘴，將她從陛下跟前拖了下來,。
徐鳳笙雖不欲聽德妃多言,，但是苑鏡敢這樣對待四妃，徐鳳笙還是既驚且懼,，忙收回目光不敢多看,。
德妃被苑鏡拖下階來，安置在徐鳳笙身側(cè),，徐鳳笙暗自頭疼,。
“徐大人！”沒想到德妃見了她,，反倒更激動了,，德妃一下子攥著徐鳳笙的官服，道,，“徐大人,！您和兄長同署，您知道兄長······您也知道我,！您知道我總是目中不容沙子的,！”
徐鳳笙很想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但是陛下還等著自己開口,，徐鳳笙壓了壓喉間的干澀,，道：“陛下，德妃娘娘心思單純,，若是眼里容不得徐府,，也是直接對徐府動手，不會討好沈氏的,?！?p> 她還想說，王昭簡也不像是這樣的人,，但是她知道,，王昭簡有足夠的聰明和理由去做這件事。而因為這件事差點死了的景霆鈞,，還有自己,，都是王昭簡沒料到的，微不足道的一環(huán)罷了,。
一聲響厲的耳光響在甘露殿中,。
徐鳳笙有些發(fā)愣，臉側(cè)被王婼嫻的護(hù)甲一劃,，已經(jīng)有一道紅痕腫了起來,。
“王婼嫻！”陛下沉聲道,，“你這欺善怕惡的毛病到底是誰慣出來的,？王昭簡嗎？,！”
德妃娘娘聽到兄長的名字,，氣焰消了大半。
徐鳳笙察覺到德妃跪在她身側(cè),，方才還斗雞似的,，這會脊梁已經(jīng)彎了，德妃的眼淚便落在徐鳳笙手上,，燙得她五指一縮,，指甲摳著大理石磚的縫隙。
陛下對徐鳳笙道：“你先下去把臉處理一下,，總歸是姑娘,，別落了疤?！?p> 徐鳳笙深吸一口氣,，道：“無事，陛下不要怪罪娘娘,，臣接著說,。
“王侍讀與臣同在翰林院供職，臣了解王侍讀,。此人是忠善之輩,，就算顧著家族利益向沈慧獻(xiàn)計,，也不會圍剿陛下使者，但是陛下派的,，并非是使者,，而是刺客?！?p> 她這話說出口來,，是大不敬，就連德妃,，一時也壓抑了哭聲,，怔怔望著她。
徐鳳笙不再捂著臉頰,，叩首道：“陛下要懲治王侍讀,，不過是因為陛下派的刺客是沈凌沈統(tǒng)領(lǐng)之徒，陛下念及沈統(tǒng)領(lǐng)從龍之功,，救駕之情,。”
皇帝沒有說話,。
徐鳳笙也沒說話,，她不算直臣，心底也是害怕的,，說到這里,，已經(jīng)怕得快力竭了。
倒是苑鏡笑道：“徐大人這樣直言,，也不怕陛下治罪,？”
徐鳳笙松了口氣，既然苑鏡肯救她,，她沒道理不承他的情,，伏在地上沒有動，道：“明主者,，兼聽獨斷,。若是陛下只聽得進(jìn)口稱萬歲，臣也不會仰賴天恩,，得活至今了,。”
御案上一聲奏折放下的輕響,，陛下道：“圍剿來使的計策,，不像是王昭簡的手筆？”
“必然是沈慧那小人想坑害臣妾的兄長,！”德妃借機(jī)趕緊道,。
陛下沒有理會德妃的話,，徐鳳笙這才跪坐在地，道：“依臣之見,，確實如此,。”
她想到,，德妃娘娘為何會這樣害怕？王家與沈家還有楊繼德大人一同要保王昭簡,，難道保不?。?p> 德妃抓住了一線生機(jī),，膽子重新大起來,，趕緊又道：“臣妾家中已經(jīng)請人說媒，徐大人快要成臣妾的嫂嫂了,，陛下也不想徐大人守望門寡吧,？”
徐鳳笙聽到德妃這樣說，心里狠狠一痛,。
她想著,，要是陛下不同意，或許這件事情還有回寰的余地,，可是陛下只是說道：“哦,，是嗎？”
是嗎,？
她一開始聽聞的時候,，也是這么想的。
徐鳳笙想著,，自己的爹爹總不會逼自己的,，王家不是什么好去處，局勢不明,，王家靠太后那邊多些,，爹爹不會讓她嫁過去受罪的。
但是爹爹說了,。
“我的確是答應(yīng)你,，可以自擇郎君，可你擇的是什么郎君,？景霆鈞,？門不當(dāng)戶不對，這也罷了,！這倒罷了,！我徐家詩書傳家,，就算你爹我喜歡錢，我為了什么,？我讓你吃過帶殼的芡實米嗎,？你祖父因為直言進(jìn)諫獲罪，家道中落,，我有讓你受過委屈嗎,？
“就算那小子之后掙了功名，他也是佞臣薄千秋的弟子,！什么都不靠,，就靠圣上的恩寵！就算你爹斂財,，將來和他一同被斬首午門前,，你看看百姓是唾他還是唾我？他要是倒了,，你怎么辦,，跟著你弟弟討生活？你弟弟靠得住嗎,？
“勛爵,？那就等他有了勛爵再來說這些！身無長物,，也敢來求娶從五品的侍講學(xué)士,？
“鳳笙啊，從小到大,，爹爹都以你為傲,，這一回，你一定要聽爹爹的,，這可是一輩子的事情?。 ?p> 反抗父親這種事情就和直言進(jìn)諫一樣,，徐鳳笙不是不會,，不是不敢，但是她心里害怕,，就算真的嫁給了景霆鈞,，她能怎樣呢？年節(jié)時不敢回家,，爹爹久病床前不讓她盡孝,，還是說，她覺得這點喜歡和愛慕，能抵得上一輩子與父親的爭執(zhí)和消磨呢,？
她害怕,，她不僅怕自己得不到想要的幸福，還要連累景霆鈞和她一起被消磨,。
徐鳳笙出了甘露殿,，一路上還是有些恍惚，她心里盼著皇帝能反對這門婚事,，皇帝卻只是默許了,，她聽到德妃娘娘向她道歉，她只是麻木地接了幾句,，她今天在殿前的應(yīng)對,，已經(jīng)花完了她的急智。
直到遇上苓嬪,。
徐鳳笙知道苓嬪起先是潛邸里伺候陛下的老人,，而且不多話,，既然苓嬪攔下她,，就是有正事要說。徐鳳笙雖然覺得累,，但是不得不強(qiáng)打精神行禮,。
苓嬪攔住了她，問道：“太后想讓沈慧出征的事情,，你知道了嗎,？”
徐鳳笙道：“臣知道?！?p> 苓嬪點點頭,，道：“那便好，此次多虧了徐大人,，不然,，王家也不會輕易答應(yīng)和陛下的交易?！?p> 徐鳳笙一愣,，心里有了個念頭，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今日在甘露殿的一番談話,，兇險至極，卻是沒有解決切實問題,，這實在不像是皇帝的行事作風(fēng),，她問：“王家已經(jīng)答應(yīng)？那為何，德妃娘娘還怕成那樣,？”
苓嬪笑了笑,，道：“王家剛剛答應(yīng)的，說來,，也要仰仗德妃娘娘,。”
苓嬪見徐鳳笙還是不明白,，就道：“徐大人今日進(jìn)殿,，不覺得奇怪？”
徐鳳笙喃喃：“······要說奇怪,，今日來的不是皇后娘娘······”
“正是,。”苓嬪道,，“自從陛下發(fā)覺德妃娘娘同王家尚有聯(lián)系,，便讓我和皇后娘娘一起，管束著她些,，近日來德妃娘娘得到的母家消息,，其實上都是從我這里偽造的，我讓她以為,，王家已經(jīng)被沈家懷疑了,，卻瞞著她不讓她知道?！?p> 徐鳳笙就明白了,，她有些無奈地笑道：“陛下雖沉穩(wěn)不少，倒還是小孩兒心性,，睚眥必報,。”
上次險些讓王昭簡的計策策反了徐家,，這回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王家和沈家反目，把德妃娘娘嚇得膽寒,，之后偏偏讓她來甘露殿,。
這才是高明之處。
甘露殿原本是鐵桶一個,，太后的耳目也進(jìn)不來,，但是德妃一來，她身邊的太后耳目就可以跟著進(jìn)來,，德妃被嚇得推責(zé)沈慧,，太后就是不疑心王家,，聽了那些探子的話，也要好好斟酌一番了,。
所以,，王家也是“剛剛”，才被迫答應(yīng)陛下的交易,。
陛下正是知道了王家的態(tài)度會有所轉(zhuǎn)變,，于是順?biāo)浦郏饝?yīng)了這門婚事,，也是要聯(lián)姻來鞏固與王家的關(guān)系,。
徐鳳笙問道：“什么交易？”
苓嬪道：“備戰(zhàn)江州的事情,。主帥不能是景將軍也就罷了,，也不能是沈慧?！?p> 徐鳳笙笑笑,，如此這般機(jī)關(guān)算計，也只是搏來一個各退一步,。
陛下尚且如此,，她又有什么辦法反抗？
從初秋到正月里,，發(fā)生的事情太多,，徐鳳笙已經(jīng)不想為自己的私情爭取什么,，更何況,，不被祝福的私情，長久不了,。
這事情過了五個月,，徐鳳笙這才整理好思緒，在絳燭紅帳前寫信,，她寫完給景霆鈞的信,，這才有空擦擦眼淚，將信箋折好,，放進(jìn)信封里,，又重新取信箋來，給弟弟寫信,。
弟弟······為了這一場仗,，徐鳳笙一次就送走了世間最親的兩個人，她還記得那天跟弟弟談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弟弟忙不迭地答應(yīng),，說著就要去買馬買鞍······徐鳳笙一邊哭一邊笑，既覺得弟弟有志氣，也為他擔(dān)心,。
她寫著,，弟弟，你要多照顧著景霆鈞,，等著戰(zhàn)局平穩(wěn)下來的時候,，把信里附著的另一封信轉(zhuǎn)交給景霆鈞，要是你敢私下拆開來看,，我就再也不幫你算平府里的賬本了,。
其實徐鳳笙心里知道，她那弟弟,，既然已經(jīng)放出了籠去,，那么從前那個打馬自秣陵風(fēng)流藪澤中過的少年郎，也已經(jīng)只屬于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