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廳不是廳,,是一條街,。
從金錐之宮到永晝廣場的廣闊區(qū)域,歷史上曾聳立著圣光教廷七大圣跡之一的“光明鏡界”,,俗稱“鏡廳”,,但這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早在帝國建立之前的事了。
如今,,圣光教幾乎銷聲匿跡,,圣跡也早被開國大帝的魔法軍團(tuán)夷平,可“鏡廳”一詞的能量比之當(dāng)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因?yàn)樵诘鄱歼@條得名于圣跡的大道上,,矗立著帝國財(cái)政部、內(nèi)政部,、陸軍司令部總部,、情報(bào)部等諸多國務(wù)部門與中央機(jī)構(gòu),,在魔法帝國境內(nèi),是僅次于無限宮的政治中樞,。
而神蒼夜今天的目的地,,正是即便在鏡廳中也知名度最高的那個地方。
馬車穿過無限宮側(cè)門,,在莊嚴(yán)肅穆,、廣廈林立的六車道大道上行駛不出一分鐘,一幢黑墻白窗的洋館從樹蔭后浮現(xiàn),,鐵柵前二十四小時警備森嚴(yán),。漆黑門扇正中央,金色浮雕的數(shù)字“9”面目莊重,。這扇門在神蒼夜眼前敞開,,她端容步入,走進(jìn)了鏡廳9號——帝國宰相的官邸,。
官邸門廳敞亮,,高雅恢弘,廳前早有一個男人端立靜候,。黑底鑲金的長袍襯托出他修長的身形,,漆黑長發(fā)垂下肩背,鮮艷更甚華服,;他膚色冷白,,五官端整,面部輪廓比一般人更深,,因此鼻梁,、眉骨附近的陰影也比常人鮮明,令他顯得有些冷酷,,橫跨高鼻梁的夾鼻眼鏡更加深了這種印象,;鏡片背后,一雙黑瞳半沉在陰影中,,幽暗卻又閃著光,。
他一見神蒼夜,便浮出謙恭的笑意,,低頭參見:“殿下大駕光臨,,蓬蓽生光?!?p> “先生不必這樣,。”神蒼夜拿余光一掃官邸里諸多旁人,,端容之上,,又添正色,,“我從少時就蒙受您諸多教導(dǎo),雖無師生之名,,卻有師生之實(shí),。您在我心中,就和恩師是一樣的,?!?p> “殿下……臣萬分惶恐?!焙谂勰腥苏聤A鼻眼鏡一通擦拭,,感動得勉強(qiáng)才能維持住聲線的平穩(wěn),“殿下的厚意,,臣畢生難報(bào),,只能盡力而已……不知殿下今日為何而來,可有臣能效勞之處,?”
神蒼夜盯著他,略略扯動嘴角:“既然來了,,當(dāng)然是想向先生討教一二,。”
“這真是……榮幸之至,?!焙谂勰腥恕蹏紫酁趿艉⌒廊粦?yīng)承。他斂著眼戴回眼鏡,,這才正視神蒼夜,,一絲冰冷沉進(jìn)黑眼珠底部,聲音早恢復(fù)得與微笑一般柔和,、沉穩(wěn):“那就恭請殿下移步說話,。”
“先生客氣,?!鄙裆n夜移開視線,順著他所示的方向,,率先拾階上樓,。
這幢官邸是帝國宰相居住、辦公的場所,,樓梯當(dāng)然也和門廳一樣金碧輝煌,。在由水、火,、風(fēng)三系魔法晶石驅(qū)動的空氣調(diào)節(jié)系統(tǒng)的作用下,,官邸上下一年四季都保持著最令人舒適的室溫——理論上應(yīng)該如此,。
但是,神蒼夜無論何時來到這里,,總覺得冷得慌,。
其中原因全在官邸主人身上——這件事,她早在成年之前就意識到了,。
神蒼夜剛認(rèn)識烏留骸時,,他還不是宰相。
理所當(dāng)然的事——那已經(jīng)是將近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既是公主,也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每天都盡全力用前一種身份掩飾后一種身份,。她做得不錯,從內(nèi)廷侍女到外朝大臣,,人人都稱贊她的早慧與器量,,對她的魔法才能欽羨不已。她當(dāng)時尚未掌握對皇族至關(guān)重要的精神系魔法,,對人類的心靈所知甚少,,但也能看出那一句句夸贊并非全是奉承。她還太小,,小到尚未被允許去了解世間真正的難題,,小到還可以把些微的無知與過失推給年幼。因此,,總的來說,,她對自己尚算滿意。
當(dāng)時,,繁重的課程填滿了她的每一天,,空閑時間比現(xiàn)在還少??芍灰杂虚e暇,,她一定會搬出父親送她的魔法象棋。這是一種在帝都非常流行的游戲,,對于弈者的棋藝與魔法實(shí)力都提出了考驗(yàn),,幾乎在一秒鐘之內(nèi)就成了小公主的最愛。她不僅喜歡,,而且擅長,,身邊的近侍很快都不是她的對手了。水吟澈在的時候,,她找水吟澈下,;水吟澈去了學(xué)校,,她便一個人對著棋譜琢磨,既沉迷又專注,。
那天下午,,她又全神貫注在棋盤上,連涼亭旁的樹上伏著一只貓咪都沒察覺,。
“喵嗚”一聲,,貓?zhí)鲜溃鹌鹌遄泳团?。她匆匆起身追出花園,,遠(yuǎn)遠(yuǎn)看見貓咪難受地蜷成一團(tuán),不時抽搐,,不免有些嚇著,,俯身正要抱起它,一只蒼白,、骨節(jié)分明的手先從一旁伸過來,,輕輕撫摸貓咪的后頸。
隨后,,指尖探進(jìn)貓咪的皮膚,、血肉、氣管,,從中拈出一枚烏潤的棋子。
“殿下,,這是您遺失的東西嗎,?”帶涼意的柔和嗓音響起在她上方。
她沒能立刻回答,,仍怔怔盯著貓咪的后頸,。方才,那只手探進(jìn)去時,,貓的血肉化作純黑色的漩渦,,仿佛在“物質(zhì)”層面上湮滅了一樣??涩F(xiàn)在……
“喵——”貓被她盯得不耐煩了,,一躍跳上水池邊緣,邁著舒緩的步子走到背陰處,,趴下來打起了瞌睡,,后頸毛色烏亮完好,哪有一絲痕跡,?
那種魔法……
化物質(zhì)為烏有的魔法,;一個控制不好便會吞噬一切,、毀滅一切的魔法;曾背負(fù)沉重的污名,,令世上唯一能習(xí)得它的民族成了世人眼中的“魔族”的魔法——以“暗”為名的魔法,。
她從未想過,能在無限宮中親眼看見它,。
她慢慢地抬起腦袋,。
陽光漏下樹梢。逆光之中,,青年暗系法師俯視著她,,蒼白膚色、高鼻深目明顯與帝都大多數(shù)人不同,。漆黑發(fā)絲垂肩,,鮮艷得像會吸走陽光。
他溫顏悅色,,可沉在眼眶底下的一抹幽光,,比他指間黑棋的光色更冷、更暗,。
無限宮上下,,從沒有一個人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她是又過了很久才明白,,那種眼神就叫做“輕蔑”,。
在這個暗系法師眼里,她既不是帝統(tǒng)的繼承者,,也不是傳奇的魔法師,,不過就是一個長在溫室里的小女孩,無知,、淺薄,、妄自尊大。
這些事,,她都是過了很久,、很久才全部明白的。
而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她只是帶著油然涌起的寒意,,仰望走進(jìn)無限宮的第一個魔族人。他朝她低頭,,微笑詢問,,溫柔而恭敬——
“殿下,臣可有這個榮幸,與您對弈一局,?”
眼前的詢問與記憶中的聲音重疊,,神蒼夜定了定神,抬起頭來,。
鏡廳9號寬敞的書房里,,陽光與那天下午一樣充沛、明亮,。帝國宰相站在她跟前,,眼中的冷酷、傲慢比從前藏得更好,,好多了,,有時候,她甚至懷疑它們消失了,??蛇@份天真的期待,連她自己都從未認(rèn)真相信過,。
她正視他,,又往身旁的魔法棋盤輕輕一點(diǎn)頭:“我都坐在這里了?!?p> “哎呀,,這真是相當(dāng)?shù)淖孕拧,!睘趿艉》€(wěn)靜地笑了,,“看來,臣今日要更加小心才行,?!?p> “先生請?!?p> “那么,容臣失禮,?!彼谏n夜對面落座,面前是克拉肯海膽的棘刺制成的黑棋,。十年來,,兩人對弈,一直是烏留骸執(zhí)黑,,神蒼夜執(zhí)白,。這副棋的白棋取材于珊瑚海翼龍的骨頭。兩種海獸在自然界是天生的死敵,,死后的尸骸也在方寸棋盤間不斷廝殺,。神蒼夜時常覺得,,選擇這兩種魔法材料的匠人,內(nèi)心不無扭曲之處,。
她執(zhí)起棋子,,忽聽烏留骸說:“殿下近日似乎頗為繁忙?!?p> 白棋穩(wěn)穩(wěn)落上棋盤,,底下白光微亮,顯示這是一次有效移動,。同時,,神蒼夜感到一絲魔力從體內(nèi)流走了。由于只是開局,,魔力消耗不多,。
她不抬頭地道:“怎能與先生相比?”
“呵……臣只是盡本分而已,。殿下既然繁忙,,不知是否聽聞,近日蘭心大劇院有一出新戲上演,?!?p> “新戲?”
“‘?dāng)卦律降募t龍’——聽說是叫這個名字,?!?p> 神蒼夜正在思索棋路,過了一兩秒才完全反應(yīng)過來,,大驚,,猛抬頭:“斬月山的紅龍?”
“正是,?!?p> “《裂炎天下》第三卷的名篇?”
“正是,?!?p> “講裂炎傭兵團(tuán)的團(tuán)長與火龍紅玉相遇的那、那一篇,?”
“嗯,,正是?!睘趿艉∫灰粶匮宰鞔?,看著棋盤對面的公主剛才還端肅冷淡,忽一下高興得眼睛晶亮,禁不住和緩嘴角,,微微地笑起來,。
神蒼夜看他表情,一下子回神,,閉上嘴,,臉發(fā)燒,嘀嘀咕咕:“其實(shí)第二部更好看,,以少團(tuán)長為主角的……”
“哦,?”烏留骸不知為何大感興趣地抬頭。
“……沒什么,!”蒼夜既懊悔在這個人面前得意忘形,,又忍不住地因鐘愛的作品改編戲劇而高興,心情復(fù)雜,,故作鎮(zhèn)靜,,“……剛才十秒之內(nèi)的情形,煩請先生全部遺忘,?!?p> “這在實(shí)行上未免稍有些困——”
“是命令?!?p> “臣領(lǐng)旨,。”
啪,,黑棋輕輕走出第一步,。神蒼夜暗中松一口氣,假裝研究棋局,,掀掀眼皮,。烏留骸一根手指輕撫下巴,凝視棋盤,,聚精會神,,仿佛面前的不僅是一局棋,更是風(fēng)起云涌,,天下大勢,,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總之他好像真的忘了。
至于實(shí)情如何,,真的是鬼知道。神蒼夜時常覺得,,這個人真正的心思,,不要說她,恐怕連父親也不見得完全了解。
話又說回來——如果完全了解,,這局棋,,就太無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