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鵑原是黛玉剛進府時,,賈母派給她的丫鬟,,因她性情沉穩(wěn),心思靈透,又是從賈母身邊過去的人,,府中閑人輕易不敢得罪了她,無形中給黛玉免了許多麻煩,。這十年相處下來,,便是貼身丫鬟雪雁也不比她更親厚的,如今正言厲色說了這番話,,黛玉雖覺得奇怪,,只先答應了一聲。
紫鵑見她還有些含糊,,也不放手,,又道:“我知道二姑娘的想頭,原是看你現在無依無靠的,,想給你找個人托付終身,。這里現在沒有外人,我說句僭越的話,,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斷是不能答應的,。這事原沒有個強求的理,何況表少爺那個人,,我們冷眼看來,,傲氣都在骨子里頭,不會因為這個就對姑娘如何的,?!?p> 黛玉聽著,一轉眼見雪雁在旁只是點頭,,便輕笑一聲:“你們這是勸我來著,?”
雪雁忙道:“可不是要勸姑娘多多保重身子!要照我看哪,成親不成親的都不是大事,,先把病治了才是要緊,!”
話說一半,紫鵑已啐道:“你又來了,!這成親的話也是胡說得的,?”
黛玉又是一笑,漸漸覺得有了些氣力,,便示意紫鵑把自己扶著坐起來,,看了她二人半晌,方嘆道:“我知道你們的心了,。我原也說過,,無論如何也要先活了命,況我們如今也還沒到不能自己做主的地步,。只是表兄為人如此,,我卻無法報答了……”正說著不禁一怔,脫口道,,“這是什么地方,?”
她原本躺著不覺,坐起來才見房中陳設,,與自己在興云莊中所住全然不同,。雖是輕羅床帳,琴幾書案,,懸劍瓶梅,,自有一番雅致,但畢竟是陌生之地,。
紫鵑輕輕拍著她道:“這是城外梅花山莊,,那位梅二先生的居所。你病得不省人事,,表少爺怕耽誤了,,便連夜帶你來此投醫(yī),?!?p> 又是那個梅二先生!黛玉思忖片刻,,道:“是表兄求的他,?”
上次那梅二先生到興云莊為黛玉診病,黛玉等人見他形容猥瑣,,直似個江湖騙子,,雪雁又直斥他“手太臟”,梅二先生大怒拒診,按理說不會再有什么往來才對,。但聽林詩音口風,,那龍嘯云和李瑛都對梅二先生十分推崇,甚至連那夜手下人斗毆,,都隱約與此人有關,。若真是隱世神醫(yī),那日被如此冒犯,,現又答應收了黛玉這個病人,,只怕從中轉圜的李瑛出了大力。
果見雪雁點頭道:“那窮酸……那梅二先生一見是咱們,,就跳著腳地大罵,,趕咱們走。是表少爺過去跟他說了什么,,又塞了一本書給他,,他才不罵了,眼睛轉了半晌,,又答應放咱們進門,。”
黛玉暗想,,看來那關竅就在那本書上,,卻不再追問,轉了話頭道:“表兄現在哪里,?”
雪雁就扭過臉去看紫鵑,,紫鵑想了想道:“我適才送梅二先生出去,見表少爺在園子里,,陪著梅大先生看梅花,,大約還沒走?!?p> “梅大先生,?”
“梅大先生就是梅二先生的長兄?!?p> 紫鵑說罷,,雪雁又撇嘴笑起來:“這兄弟二人都是一副窮酸相,偏愛附庸風雅,,就因為姓梅,,連個園子也叫梅花山莊。只可惜那梅花就沒有興云莊上的好了,?!?p> 這么一提,黛玉又想起來,那興云莊原本是李瑛的祖宅,,看起來這位表兄也是愛梅之人,,倒生出幾分好奇。試著動了動,,只覺身上輕松爽利,,倒像不曾生病一般,便對著紫鵑道:“既到了此,,也沒什么見不見人的講究,。我們倒是出去道聲謝的好?!?p> 紫鵑看著像得了大夫的吩咐,,又見黛玉像是無礙的樣子,忙答應著給她收拾,。雪雁卻眨著眼笑道:“可是呢,!旁人也罷了,姑娘若不好好謝謝表少爺,,怎么說得過去,!”
黛玉聽她語氣里帶了三分促狹,但心下確實是這么想的,,便不理會,,由著紫鵑折騰一陣,才緩步出門,。
這梅花山莊果然是老大一片園子都遍種了梅樹,,論起花開繁盛,比興云莊的玉碟,、綠萼二院也不遑多讓,。只是興云莊內飛檐掩映,曲徑通幽,,窗下墻角冷香如玉的趣味,,卻遠非此處可比。黛玉并不賞梅,,只在那梅林中尋著李瑛的蹤跡,。
忽聽前面人語聲響,仔細看去,,是幾個童子搭了梯子,,爬上樹去,提著一壺壺的清水往樹上澆,。底下有個峨冠的干瘦老者,正指揮著他們洗去枝干上的積雪。
黛玉正看得出奇,,冷不防身后一個聲音道:“那是我家老大,!這大冬天的,用水來洗積雪,,只有他想得出,!”
三人都吃了一驚,忙轉身看時,,不是那窮酸狂傲的梅二先生又是誰,!
梅二先生正眼也不看她們,倒沒再怎么不客氣,,只道:“言語不敬的病人不治,,只不過得罪我的是這個小丫頭,我看在李探花的面子上,,就不跟你們計較了,,你們也不必謝我?!?p> 雪雁只白了一眼,,道:“誰要謝你來著?”被紫鵑一瞪,,后面的話只得咽了回去,。
黛玉叫紫鵑扶著,略福了福道:“還是要多謝先生的,?!?p> 她雖在病弱中,言辭又簡單,,卻莫名透出一種高貴清雅之態(tài),。那梅二先生吶吶了半天,也不知說什么才好,,只得揮了揮手,,道:“罷了。李探花在那邊書齋里,,你們直接走過去就是,。”
那書齋是三間青瓦清水磚房,,前面帶個小小的抱廈,。雪雁正要上前叫門,只聽里面有人低吟道:
“冬前冬后幾村莊,,溪北溪南兩履霜,,樹頭樹底孤山上,。冷風襲來何處香?忽相逢縞袂綃裳,。酒醒寒驚夢,,笛凄春斷腸,淡月昏黃,?!?p> 聲音雖平淡,在雪雁聽來卻莫名地心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定了定神方才敲門。那房里之人也不來開門,,只揚聲道:“又有什么事,?倒不如來與我共飲一杯啊,!”
雪雁一怔,,就縮回手來望著紫鵑。紫鵑無奈,,咳嗽一聲道:“里頭可是表少爺么,?”
房內似乎安靜片刻,跟著門便開了,。黛玉抬眼望時,,見正是表兄李瑛含笑而立,神態(tài)自若,,倒像方才那人不是他一般,。
他輕松黛玉便也不覺得尷尬了,施了個禮道:“聽梅二先生說表兄在這里,,特來道謝,。”
“謝倒不必了,?!崩铉恍Γ坪跛尖馄滩诺?,“你若不介意,,不妨進來坐一坐?!?p> 黛玉這才知他顧及自己,,方有片刻猶豫,也展顏笑道:“只要不打擾表兄便好,?!?p> 紫鵑和雪雁卻知道,,除去在大觀園住著時,她和寶玉從不避嫌外,,黛玉還從未與任何男子獨處一室,。但現在已講究不得許多,,李瑛又有個“表兄”的名頭,,總算說得過去,便扶著黛玉進了門,。
那書齋中收拾得甚是清雅,,兩邊壁上書籍古意盎然,竟都是難得一見的珍版,。李瑛見黛玉神色驚奇,,笑道:“這是梅大先生的藏書。此地主人,,原也風雅得緊,。”
黛玉素來是個目下無塵的,,往日里只有別人來找她說話,,她鮮少去找別人,眼前又是個沒見過幾面的年長男子,,正不知如何開口,,聽了此言,便點點頭,,轉目向桌上望去,。見那桌上半開著一卷書,想是李瑛正在讀的,,旁邊卻又有一把酒壺,,半杯殘酒。冬日屋內暖意撲面,,便連那酒香也送入鼻端,。
“表兄是讀書,還是在飲酒,?”
想到之前在屋外聽到的低吟之聲,,黛玉心中更覺好奇。她父親林海持身嚴謹,,后來見一個寶玉,,雖然在脂粉堆里用心,并不是放浪形骸之人,,而且天天被賈政教訓得唯唯不敢抬頭,。她只道世人皆出不了這個規(guī)矩,,也只有書中才會將人寫得這般狂放不羈,不想這位表兄倒頗有古人之風,。
李瑛一笑,,隨手舉起那杯飲盡,才道:“以書下酒,,豈不兩全其美,?”說罷卻將那杯壺都放到一旁,向黛玉打量一陣,,道,,“梅二先生果然是回春妙手!據他所說,,再有半年功夫,,你便可望痊愈——今后你可有什么打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