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見他轉(zhuǎn)瞬間神情黯淡,,匆匆而去,也顧不得別的,,只對游龍生道:“我去勸勸他,?!币布泵Ω顺鋈ァ?p> 李尋歡到了后院,,也不進(jìn)房,就在天井中停步,,仰頭望著初升的上弦月,,心中一片混亂,也不知想些什么,。忽而身后腳步聲響了兩下,,他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便又嘆了一聲,,道:“我如今才知道,,我錯得這么厲害!”
“哦,?”黛玉本以為他會沉默不語,,不想他主動和自己說話,想是滿懷心事,,早已憋得狠了,。當(dāng)下順著他話頭道,“表兄覺得,,是自己的錯,?”
“這不是我的錯又是誰的錯?”李尋歡緩緩道,,“我本以為能讓他們過得好一些,,誰知卻害得他們受盡了嘲笑。我如果一直不回來,,他們至少還有平靜,,但我……我又親手把這平靜打破了……他們夫不像夫,,妻不像妻,父不像父,,子不像子……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說到最后,,語聲沉重,幾近哽咽,。
黛玉越聽越是驚訝,。她本以為李尋歡一直郁郁不樂,只是因?yàn)榱衷娨糁?。想到自己一片癡情盡付流水,,便油然而生同情之意,就算見李尋歡有些自傷自憐的樣子,,也覺得合情合理,。誰知他好像將一切錯處都攬到了身上,也不知是待人太至誠,,還是為了懲罰他自己,,故意不去看清事實(shí)。這倒是不可不勸,。
想了想便沉下心來,,靜靜開口道:“別的我并不盡知,但將李園轉(zhuǎn)送他人,,確是表兄的錯,。”
李尋歡正自沉浸于自責(zé)之中,,只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是……”
誰知黛玉立刻打斷了他道:“李園是李氏祖宅,本來就太過顯眼,。倘若表兄當(dāng)真是紈袴之輩,,將家產(chǎn)敗了,這宅子落在什么暴發(fā)戶的手里,,也就罷了,,旁人不過說你一句不肖子弟。但你將這宅子留給二姐姐,,她一個寄住在你家的外姓女,,你就不怕人戳她脊梁骨么?”
她一邊說,,一邊向前邁了一步,,目光直盯到李尋歡臉上。李尋歡無可辯駁,搖頭道:“不錯,,是我想得岔了,。我要是直接轉(zhuǎn)送給龍大哥……”
“那就是二姐姐串通女婿,奪你的家產(chǎn),?!摈煊窭淅涞馈K垡娺@時候了,,這位表兄仍然要回護(hù)那個行事猥瑣,、心思下作的結(jié)義大哥,心里隱隱有怒意涌上來,,說話也變得更加鋒利,,“我知你要送一份厚禮,讓他們余生無憂,,但你另買宅第,,購置田產(chǎn),有的是辦法給二姐姐添妝,,卻斷斷沒有把祖宅送出去的理,!我總想不到你當(dāng)時被什么迷了心竅,竟辦下這種糊涂事來,!”
“我……”李尋歡還是頭一次聽她這般厲聲斥責(zé),,不想訓(xùn)斥的就是自己。雖自己比她年長了許多,,但她一番話無一不占著道理,自己又正心中有愧,,長長嘆了口氣,,竟?fàn)柭冻鲆粋€苦澀的笑容?!澳懔R得好,,罵得好……若早有這么個人來罵我一頓,想必我……”
黛玉搖了搖頭,,看著他黯然神傷,,心中委實(shí)難過,卻又不得不幫他把這舊傷疤挑開來,,去盡腐肉膿血,,方得新生。思忖片刻,,放緩了語氣道:“其實(shí)……我卻也懂得,,你為何別的不送,只把李園送了二姐姐?!?p> 李尋歡“嗯”了一聲,,聲音中頗帶詫異,想是自己也不曾想明白過,。只聽黛玉道:“你想留二姐姐住在李園……無論你走了千里萬里,,只消想到她還在那里住著,你就心安些……”
她這話全是將心比心,,自行揣度,。只因當(dāng)日她與賈寶玉也是同在大觀園中住著,后來雖病情漸重,,臥床不起,,寶玉想是被他母親等人拘住,也不得來探望自己,。但只要她想到寶玉還在園中,,便心生安慰。哪怕后來,,她被賈府趕出園去,,又聽聞寶玉奉父母之命,和薛寶釵成親,,她心中亦是如此,。
李尋歡倒不料她想得如此深,自己低頭品咂一陣,,只覺得藏在心底那種隱秘的念頭被漸漸挖了出來,,又是感慨,又是有些心驚,。不由得脫口道:“原來……我還是為了自己……”
“表兄對我二姐姐發(fā)乎情,,止乎禮,就算心里放不下,,卻不算什么錯處,。”黛玉見他又想苛責(zé)自身,,便開言打斷道,,“單說李園這件事,表兄如有七分不是,,那余下的三分,,卻是我二姐姐的了?!?p> “怎么,?”
“我二姐姐既然已經(jīng)和龍四爺成親,,便該一心一意地幫助他,夫妻同心,,方過得余生,。二姐姐又不是那種沒見識的人,她總知道她夫婿用了女家的嫁妝,,會落個什么名聲,。就算龍四爺是江湖草莽,不懂得這些,,她難道勸不得,?如今眼見著不是龍四爺勒掯她嫁妝,只是不曉事,,不知者不怪,,卻是二姐姐縱得他沒邊兒了?!?p> 這一回說話,,黛玉便留了個心眼。明知道李尋歡最忌諱別人說龍嘯云的不是,,她索性就把龍嘯云描補(bǔ)成了個不知事的莽漢子,,口口聲聲,只說林詩音行事不周,。料得李尋歡兩頭都舍不得,,如今非逼他做個取舍不可。
平心而論,,黛玉雖萬分同情自家堂姐,,覺得她遇人不淑,且是身份氣度都差得太遠(yuǎn),,可見婚后這十年的日子有多難熬,。但黛玉自己并不是那等一味隱忍的女子,總想著二姐姐未免缺了些膽子,,當(dāng)初就說明白不嫁龍嘯云又如何?倘若這事?lián)Q作自己,,那是寧死也不答應(yīng)的,。是以早就隱隱想到,林詩音的悲劇,,多半還是她自己造成的,。
李尋歡這次果然聽不得,搖著頭剛想辯白幾句,,又生生住了口,,目光猶疑,,像是在苦苦思索什么。半晌方道:“你……這話未免苛刻了些,,詩音……你二姐姐出嫁從夫,,她也有她的難處……”
黛玉一聽他為林詩音說話,登時放下心來,,冷笑道:“所謂三從四德,,也要從的那人是明白人才行。常言道,,夫妻敵體,,夫婿有錯,身為人妻的勸諫才是本分,,哪有一味不說話的,!——昔日二姐姐在李園客居之時,表兄敢是也自己自為,,從不聽她勸的么,?”
往日若要她提起這個話題,黛玉也是不敢的,,非但勾起李尋歡傷心事,,況她自知并沒有說話的資格,也就不曾說,。其實(shí)這些話早在她心里盤旋了無數(shù)遍,,今日趁著李尋歡失神,又急于向人傾訴,,索性就挑開了,。
李尋歡果然沒有察覺,只順著她話道:“那卻不一樣,。我……我們只是姑表之親……”
黛玉目光一閃,,立刻跟上道:“既然只是姑表之親,你們又是平輩,,二姐姐說不得你,,那她的婚事,你就能做主了么,?”
“這……”
李尋歡沉吟半天,,驀地抬起頭來望著黛玉,神色中似有怒意,,但更多的是迷茫與惶惑,。
黛玉冷笑道:“女子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可從沒聽說過有‘從表兄’一條,!”
“我……我……”李尋歡喃喃了一陣,,伸手擦過額頭,竟是滿把冷汗,。他只覺面前這位小表妹面如冰霜,,顯出從未見過的凜然,一雙眼似乎直直看到自己心底里頭去,,那些埋藏了多年,、無法對人言說的心思,全都被翻了出來,,晾在明晃晃的月光之下,。
同時,一股刀割般的痛楚沖上胸口,,令他不可遏止地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