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日落金陵
好容易翻過一月的日歷,,二月已是農歷新年,。大年夜晚上居然停電了,,雖說這些日子來天天停電,,卻還是沒承想年三十的晚上也會停電,。餐桌上只點了孤零零一根白蠟,,燭光下是茂良和素云憂心忡忡的臉,。想起來,,不就是三年前,,也是在這座房子,,父親,哥嫂,,蘭姨,,淑怡,還有大劉兩口子,,是一起過的年,,一起守歲放鞭炮迎新年,那個年過得是多么熱鬧,。也是在那個春節(jié),,素云第一次見到扶松,一切都歷歷在目,。
可現(xiàn)在,,茂功和扶松已歿,大嫂在香港,,蘭姨和淑怡在臺灣,,父親被俘不知押在何方,,一家子生死永隔,天各一方,,只剩下他們兩個守著這所空蕩蕩的房子,,卻誰也等不回來。人生落魄至死,,叫人如何不淚垂,?
年初二,小白樓有客來訪,。甘志得早已沒了去年夏天時的志得意滿,,滿身滿臉寫的都是頹喪。原來邱美娜上個月便拋棄了他和兒子,,跟著徐令泰去了臺灣,,這讓他情何以堪?
“那姓徐的可不是什么好人,,美娜怎么這么糊涂,,竟跟著他跑了?”素云很為邱美那擔心,,葉丹霞已是前車之鑒,,她怎么還往火坑里跳呢?
“可不是嗎,?還是個獨眼龍,,唉——,誰叫他有錢有勢,,能呼風喚雨呢,?算了,反正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走了就走了吧,!”甘志得恨恨地說。
茂良想轉移話題:“這次回來有什么打算,?”
“我還能有什么打算,?”甘志得將雙手插進大衣兜里暖著,他原本就個子小,,這下更像連衣服都撐不起來似的,。
“父親的后事已經(jīng)辦完了,我們兄弟也分了家,,我還是帶兒子回上海去,。”
“怎么,?你竟要在上海長住,,你母親也同意嗎,?”
“我又不是長子,有大哥守著甘家的祖業(yè)就行了,,我還是在上海生活更習慣些,。別說我了,你們呢,?不打算離開南京嗎,?”
茂良搖搖頭:“算了,不作此想了,。再說父親被俘,,生死不明,我還要等他回來,?!?p> “也好吧。現(xiàn)在國共正和談呢,,說不定李總統(tǒng)能實現(xiàn)‘劃江而治’呢,!”
“我可是從沒做此奢望,只盼這仗早些打完,,日子也可以安定下來,!”
甘志得從兜里拿出一樣東西交給茂良:“這塊田黃是你訂婚時我送的,要不是在我家當鋪里看見,,你真不打算贖了,?”
茂良有點吃驚:“怎么?那是你家當鋪,?唉,!南京城真是太小了,不過也好,,本來也是你的東西,就算物歸原主了,!”
“說什么呢,?我甘某人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拿回來的道理,趕緊拿著,,我告辭了,!”甘志得將田黃石往茶幾上一放,起身就往外走,,茂良忙追出去,。
過了一會兒,茂良回來了,,手里多了一包叮當作響的銀元,,脖子上的懷表卻不見了,。
“良哥哥,你把懷表當給他了,?”
“是,,當了十塊銀元?!?p> “你,,那是伯父最后留給你的一點念想,它可是百達翡麗的懷表,,你------你十塊銀元就給當了,,你可真有出息!”
茂良將那包銀元扔在茶幾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知道那是百達翡麗,,它遠不止十塊銀元,。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能換來大米白面嗎,?能當錢用嗎?就象我們懂這許多的詩書琴樂,,能換來一塊光洋嗎,?‘落毛鳳凰不如雞’,人如此,,東西也是一樣,,況且真拿到當鋪去,恐怕還當不到這許多錢呢,!”
茂良好歹也曾是名滿南京的翩翩貴公子,,如今滿嘴的生計銀元,素云實在心酸,。
百達翡麗換回的十塊銀元可是發(fā)揮了大作用,,茂良竟買了一條小船,原是在菱州采菱角的,,現(xiàn)在那人要回老家,,急著轉手,三塊銀元就賤賣了,。茂良還置辦了漁網(wǎng),,斗笠,蓑衣等行頭,,象模象樣地做起了漁夫,。他戴著竹斗笠,身披棕色的蓑衣,,手拿漁簍,,可不是一個年輕的漁夫嗎,?素云笑他:“可惜現(xiàn)在開春了,不然雪下起來,,你往那船上一站,,可不是活生生的‘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嗎,?”
“第一,,我只有26歲,不是老翁,;第二,,我有漁網(wǎng)的,要真一條一條地釣,,可不要餓死嗎,?”
“那我明天陪你去打漁可好?我可以幫忙的,?!?p> 茂良皺皺眉:“你?不行,!你一上船,,可要出大亂子!”
“怎么會,?又沒有別人,。”
“你知道曹沖稱象的故事嗎,?”
素云歪了歪頭,,象是明白了:“好哇!你是說我比大象還重是嗎,?你拐著彎罵我哩,!”她看了看自己,實在覺得茂良說的也沒錯?,F(xiàn)在別說站著,,就是坐著她都快看不到自己的腳了,肚子大得已抵住了胸口,,真的是快和大象差不多了。這孩子有多大,,她生得下來嗎,?雖說茂良已在城里找了個接生婆,可她總還是暗自擔著心,。
茂良每天天不亮就乘船下湖撒網(wǎng),,捕了魚便拿到街市上賣,,再換回些米肉菜蛋,過了驚蟄,,大地回春,,湖魚漸肥,日子竟也漸有盈余,,最艱難的日子似乎已經(jīng)過去,。
天氣轉暖,素云身上的大棉袍也已穿不住了,,原來的衣服她早穿不下,,置辦新衣是不可能的,她就將樓梯轉角處的窗簾拆了,,做了一身單衣褲,。那上衣是袍子樣式,只是在胸口抽了松緊帶,,有點象朝鮮人的韓服,,只是顏色是深絳紅色。素云知道她還是未出服的寡婦,,不該穿紅著綠,,但情勢使然,許多事情也是顧不得了,。
隨著素云的身子一天天沉重起來,,行動也日漸困難,當年扶松給她做的那把輪椅也派上了用場,。白天茂良打漁出去,,她便在家坐著輪椅穿梭忙碌;傍晚,,茂良也會推著她去湖邊看日落,。春分將至,湖畔清風微涼,,卻已難掩春天的氣息,,那夾雜著泥土味的青草香,那一排排油桐樹花開正好,,雪白的一簇簇襯著嫩綠的葉兒煞是好看,。春天終于來了!正值黃昏,,鳥兒歸巢,,嘰嘰喳喳,一派生機盎然。紅紅的夕陽高掛,,玄武湖波光粼粼,,美不勝收。
“??!春天來了?!彼卦戚p輕說道,,這個冬天對于她來說,太殘酷太漫長了,。
“是啊,,冬天總會過去的。云妹妹,,記得嗎,?以前我們也常來這里看夕陽,好象就是昨天似的,?!泵歼呎f邊將搭在扶手上的披肩拿起來替素云披上,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背,。
“良哥哥,,讓我看看你的手?!彼卦朴X得不太對勁,。
“怎么了?”茂良有點莫名其妙,,遲疑地伸出手來,。
茂良的手原是握筆持簫的,修長而細嫩,??涩F(xiàn)在,這只手又粗又黑,,掌心兩條粗硬的老繭,,是每天拉漁網(wǎng)的結果。手指上,,手背上,,密布著細小的象網(wǎng)一樣的傷口,這是每天在湖岸小丘上抽柴火留下的,。素云本以為自己的心腸已是無比堅硬,,但茂良的手掌攤在她眼前時,她仿佛被什么尖銳的東西瞬間刺穿了裹在心上的厚重鎧甲,她的心好痛,,好痛-------眼淚一滴滴落在茂良的手上:“這是你送我的珍珠嗎?我要好好收藏才是,?!?p> 素云哽咽著說:“我干嗎要學那么多沒用的東西,早知這樣,,我就跟著田媽好好學些針線,,也可以換些錢度日,你也好輕松些?,F(xiàn)在卻什么都幫不上你,,還連累你這么辛苦,良哥哥,,我對不起你,!”
“胡說!你的女紅好著呢,,現(xiàn)在我穿的布鞋,,可不是你做的嗎?我都舍不得穿,,你要不給我做,,我可就得打赤腳了!快別說這樣的話了,?!?p> “良哥哥,要不你還是想辦法去上海吧,,說不定能有什么貴人相助,,若你能到香港找到大嫂,她一定會幫你的,。你就別管我了,,這孩子本來就和你沒關系,你沒有義務照顧我們的,?!?p> “我答應了扶松哥要照顧你們周全,就一定要做到,?!泵嫉恼Z氣不容商量。
“云妹妹,,這孩子該叫我舅舅的,,怎么會和我沒關系呢?你知道嗎?在云南有個地方,,那里的孩子都是由舅舅撫養(yǎng)長大的,。”
“哪有這樣的事,?”素云不信,。
“你不信?在聯(lián)大暑期社會實踐的時候,,我就去過一個很神奇的地方,,那里有一個很美的湖泊,生活在那里的部族實行的是一個很特別的婚制-------”
夕陽西沉,,茂良低低的嗓音還在緩緩講述著那悠遠的往事-------
三月春分,,人間芳菲,人也更容易發(fā)困了,。是日,,素云照例午間睡了一覺,現(xiàn)在她肚子大得已無法仰臥,,只能將身體側著睡,,朦朧中要翻身卻分外困難,得用雙手托著肚子將它搬到另一邊才行,。每每這個時候,,她總會想到扶松,如果現(xiàn)在扶松在,,他一定會幫她翻身,,伏在她肚子上輕輕地哄著:“小調皮鬼,快別鬧了,,讓你媽媽好好休息一下吧,!”為什么生命中的美好總在我手中轉瞬即逝,怎么也留不住呢,?
窗子是虛掩著的,,茂良正在院子里和誰低聲說話,這個時節(jié)了,,誰還會來看他們呢,?素云吃力地坐起來略探了探頭,只見茂良又穿上了那件月白色長袍,,站在盛開的櫻花樹下飄然若仙,。一個女子面對她站著,她穿著一身紫羅蘭色西裝套裙,,剪裁合體,,腰捏得恰到好處,,齊肩的大波浪卷發(fā)上還壓著一頂紫羅蘭色的小禮帽。別說素云自己沒穿過,,象這樣時尚的衣裝她這幾年都沒怎么見過了,。
“茂良,你再考慮一下吧,。這可是離開南京的最后一班飛機了,,我也只能帶一個人走,以后怕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是顧夢琳。
“不,,夢琳,。我不能走,云妹妹快臨產了,,我決不可能丟下她自己逃命,。你應該帶家鏗走,我聽說他特地從香港過來接你,,這份情義你可不能辜負,!”
顧夢琳沉默了好一會兒,再開口時語氣中難掩失落:“好吧,!既然你早已下定了決心,,我再說什么也是多余的了。我也真是,,明知會是這樣的結果,,可還是要來試一試,這下好了,,終于可以死心了,。”
她仿佛如釋重負一般:“那我走了,,你們自己保重,!”
“等等,夢琳,!”茂良叫住了她,。
“我一直想向你當面道歉,從前的事是我錯怪了你,,對不起,!”
“我明白,你也是關心則亂,。都過去這么久了,,再說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
“今天不說,我怕這輩子都再沒有機會說了,?!?p> 顧夢琳猛一轉身,素云清楚地看到她眼角分明有淚光閃動:“茂良,,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你-------如果,我是說如果,,沒有素云,,你會愛我嗎?”
茂良點了點頭:“會的,,夢琳,。其實當年如果沒有發(fā)生那件事,我本已決心和你過一輩子的,?!?p> 顧夢琳淚如雨下:“好,好,,茂良,,有你這一句話,我終于------可以甘心了,?!?p> 她忽然撲上來一把抱住茂良:“茂良,抱抱我吧,!也許這輩子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茂良輕輕攬住她的腰,,聲音亦有些哽咽:“到了香港,,就和家鏗結婚吧!他比我更適合你,,也更愛你,。我已經(jīng)耽誤了你這么些年,不能再耽誤你一輩子,。你該有個好歸宿的,,這樣我才能安心啊,!”
“陳茂良,,你混蛋!”顧夢琳一把將他推開,,情緒有些失控:“你傷害了我,,自己不負責任,,就讓別人替你補償嗎?我偏不讓你稱心如意,,你休想安心,。我恨你!我恨你,!”
看著她哭著跑出去,,素云內心充滿矛盾。理性和良心告訴她,,應該讓茂良馬上追出去,,和她一起走,離開南京,??墒切牡子辛硪粋€聲音在對她說:他走了我怎么辦?我已失去丈夫,,失去娘家的庇護,沒有了朋友,,茂良現(xiàn)在是身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依靠,唯一的精神支柱,,我能失去他嗎,?
一陣風吹過,潔白的櫻花瓣紛紛揚揚從樹上飄落,,仿佛下雪一般,。茂良嗚咽的簫聲低沉幽怨,他已經(jīng)很久沒吹了,,此時他心中一定翻轉著許多難言的苦楚,,只能將那無盡心事付與一管洞簫。
素云的感情此時已戰(zhàn)勝了理智,,她決定就當自己從沒看到過,,也從不知道顧夢琳下午來過,也永遠不對茂良提起,。她不知道,,就為這一念之私,她將痛悔一生,。
據(jù)說,,自“中美號”始,每一架離開南京的飛機,,都會低空繞這座城市飛行一圈,。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