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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半書·兵法卷

浮云半書·兵法卷

李惟七 著

  • 青春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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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0-08-21上架
  • 153490

    已完結(jié)(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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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瞞天過海

浮云半書·兵法卷 李惟七 17998 2020-08-21 17:44:08

    瞞天過海:《三十六計》中的第一計:“備周則意怠,,常見則不疑,?!?p>  一

  十五歲的裴昀剛來隴右軍營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他的上司盧湛實在是個人才。

  盧湛,,字云澈,,出身范陽盧氏,門第清貴,。盧家自南北朝以來歷代出圍棋圣手,,子弟多是容貌俊美的謙謙君子,為官也大都擔(dān)任文職,。只有盧湛一人不同,,考中進士后他先是進了兵部,不久辭別長安,,來隴右邊關(guān)做武將,。

  雖然投筆從戎,但盧湛仍然繼承了盧家祖?zhèn)鞯拿烂病Kつw白皙,,眼下有淚痣,,不笑的時候自帶憂郁氣質(zhì),微笑起來……有酒窩,。

  裴昀覺得不佩服簡直不行,,這樣一枚笑起來有酒窩的美男子,上戰(zhàn)場也沒像蘭陵王一樣戴面具,,竟然還能偶爾打打勝仗,。

  身為軍人,容貌長得秀美如姑娘家已經(jīng)很吃虧了,,更吃虧的是,,盧湛的做派還很高冷,一點兒也不親民,。他從來不和士兵一起吃飯,、洗澡,床單每天都換,,打仗的時候只用長槍,,而且是九尺長槍——殺敵一定要把人挑在自己幾尺開外,不讓一滴血濺到身上,。

  在西北邊境,,盧湛的槍法也頗有威名??陕犝f有一次與敵將城下約戰(zhàn),,他吃了敗仗,回來被問到如何敗陣的,,他尷尬地紅著臉說,,那個蠻夷將領(lǐng)估計幾天沒洗澡了,身上味道太重,,剛一交手,,他就覺得一陣反胃惡心,就掉轉(zhuǎn)馬頭收槍逃了,。

  士兵們都覺得,,盧湛將軍能活到今天也是不容易。他不僅有潔癖,,還是個臉盲癥患者,。

  新兵們在他眼里似乎都長得差不多,每次遇到裴昀,,盧湛都會先猶豫片刻:“那個小顧……”“小裴,。”裴昀認(rèn)真地更正??上乱淮嗡匀皇菬o辜的樣子微微猶豫:“那個小魏……”“小裴,。”裴昀只有再次更正,。

  軍營里的士兵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主帥的臉盲癥,,也不指望他能記住誰的臉,可裴昀偏偏不信邪,。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裴昀拎著一只酒壇子摸進主帥的營帳,,拿了盧湛的碗就倒酒喝,。有潔癖的盧湛從來不跟人共用杯盞碗筷,臉色鐵青正要阻止,,結(jié)果裴昀趁著酒意湊過去,,給了他一個熊抱。

  據(jù)之后盧湛說,,那天他足足洗了三十遍澡,,洗到差點兒虛脫,不知道的士兵還以為主帥遇到了流氓,。

  哦,,其實也和遇到流氓差不多。

  從那之后,,盧湛叫裴昀的名字,,再沒叫錯過。

  雖然新兵裴昀被罰扎了三天的馬步,,半個月都腿酸腿顫,,但他仍然笑瞇瞇地很高興:“盧將軍的臉盲癥,原本已經(jīng)病入膏肓,,看到我這么帥的臉,,就瞬間被治愈了!我把臉湊近讓他感受下,,果然是對的啊,。”

  盧湛被治好的結(jié)果,,似乎是看到裴昀就繞道走,。

  裴昀在士兵中的人緣還是不錯的,他也是進士出身,,但沒什么講究,,和那些行伍出身的士兵們該喝酒的喝酒,該劃拳的劃拳,該打架的打架,,還有人和他互毆之后又交上了朋友,。沒事兒的時候他就弄兩副葉子格,到處找人打牌,,或者抓幾只野山羊,,呼朋引伴烤羊頭……反正哪里都能看到他白衣瀟灑的身影,士兵們也都喜歡親近他,。

  有一次裴昀和幾個士兵在打牌,,盧湛正好路過,士兵們頓時有點心虛,,畢竟軍中規(guī)定是不能打牌的,。所幸裴昀急中生智,試探地問:“盧將軍,,你想不想打,?”

  盧湛冷著臉點了點頭,可是他隨后說的一句話,,就讓打牌的幾個人對邀請他這件事后悔得腸子都青了,。他說:“你們找個人替我摸牌。我不摸牌,,臟,。”

  于是這天的牌局就變成了盧將軍高冷地站在五步開外,,裴昀替他摸牌,,再用一根樹杈顫巍巍地夾著牌傳給他看……寒風(fēng)中裴昀覺得拿著樹杈的自己狀如傻叉,從此之后再也不敢忘記血淚教訓(xùn),,打牌寧死也要避著盧湛,。

  裴昀在軍營里的第一個冬天就這么過去。

  隴右邊境其實還算安寧,,大的戰(zhàn)事不多,,偶有小打小鬧,盧湛有贏有輸……當(dāng)然,,老實說輸?shù)臅r候比較多,。所幸隴右的旁邊還有河西,河西節(jié)度使崔希逸是一員驍勇善戰(zhàn)的名將,,聲震四方,。

  所以,隴右背靠老虎有人罩著,,吐蕃和突厥等夷狄不敢太放肆,;盧將軍的潔癖和臉盲癥什么,,朝廷也沒嫌棄。

  冬去春來,,祁連山的冰雪開始融化時,,一個消息突然傳來:涼州吐谷渾人反了。

  裴昀人生中的第一場仗,,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二

  吐谷渾原本是遼東的鮮卑族人,高宗龍朔三年歸降涼州,,部落首領(lǐng)被封為青海王,。此次反叛的吐谷渾兵分兩路,一路悍然進攻河西,,另一路襲擊廣武,、鄯州,河西節(jié)度使崔希逸率軍平叛,,并飛鴿傳書隴右軍中,請盧湛配合截斷叛軍退路,。也許是知道盧將軍不經(jīng)打,,對方軍書里沒提太高期許,只說“堅守城池,,斷其后路即可”,。

  消息傳來,軍營里頓時炸開了鍋,!

  士兵們都很憤怒,,有的說:“擼擼貓就算了,竟敢摸老虎屁股,!”

  ——在他們看來,,打隴右也就罷了,畢竟盧將軍是一枚不洗澡就可以戰(zhàn)勝的美男子,,可叛軍竟然敢打河西崔希逸,,那就是硬生生摸老虎屁股。

  “也不想想,,當(dāng)初他們差點被吐蕃滅了,,拼命往東逃的時候,可是我大唐安置了他們幾萬帳人,!”

  “反復(fù)無常的蠻人,,這次要打得他們滿地找牙……”

  ……

  盧湛找將領(lǐng)們商議對策,一身戎裝,,冷秀如新月:“我準(zhǔn)備從大通河出兵,,截斷吐谷渾的退路,,同時切斷叛軍兩支部隊的聯(lián)系?!彼谏潮P上,,鄯州和廣武之間劃了一條線:“從這里部署兵力,讓叛軍首尾無法相顧,,分而擊破,。”

  營帳里的將領(lǐng)們都紛紛點頭附議,,就當(dāng)下情勢來看,,這的確是最合理的部署,切斷叛軍之間的聯(lián)系,,唐軍人數(shù)多于叛軍,,完全可以在大通河沿岸駐扎大軍,與河西軍腹背呼應(yīng),。

  “不好,。”

  一個聲音從最末位的位置上傳來,,坐在大帳最不起眼處的裴昀雙臂環(huán)胸:“大通河出兵,,是下策?!?p>  所有人的目光頓時都落在白衣少年身上,,裴昀站起身來,走到沙盤前,,盧湛清秀的眉頭微皺,,嫌棄地后退兩步,倒像是怕他似的……和他保持距離,。

  被裴昀修長的身形籠罩著,,沙盤上的城池營壘都顯得格外小。他在赤嶺山脈的位置指了指:“出兵大通河,,確實能分割吐谷渾的兵力,,切斷他們的退路,但如果他們根本不打算給自己留后路,,也不與我軍正面交鋒,,繼續(xù)朝西北行進呢?”

  將領(lǐng)們的神色都是一凜,!

  在吐谷渾的西邊,,翻過赤嶺往青海湖,還有比吐谷渾強悍得多的夷狄,,那便是吐蕃,。只要吐谷渾一路向西,,到達吐蕃與隴右交界之處,戰(zhàn)局就會可能擴大,。這些年來,,吐谷渾原本就在大唐和吐蕃之間搖擺不定……如果吐蕃趁機出兵聯(lián)手,腹背受敵的就會變成隴右唐軍,!

  戰(zhàn)局中隱藏的最大危險,,被少年一語道破。

  “要防備吐蕃,,應(yīng)速戰(zhàn)速決,,直接與吐谷渾交戰(zhàn)于湟水,阻止他們西進,,這是中策,。”

  “那上策呢,?”旁邊的副將忍不住脫口而出,。

  裴昀微勾的唇角清澈鋒利,眼眸中神采灑脫不羈,,自信如朝陽:“在湟水安排一些老弱殘兵誘敵,,與吐谷渾交戰(zhàn),且戰(zhàn)且退,,引他們到臨洮軍主力鎮(zhèn)守的鄯州,以逸待勞,,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少年嗓音慵懶,字字如金石擲地,。

  將領(lǐng)們面面相覷,,許久沒有人說話。

  “諸位怎么看,?”盧湛開口打破了沉默,。一名將領(lǐng)終于說:“末將附議?!?p>  “末將也附議,。”

  ……

  將領(lǐng)們幾乎都表態(tài)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盧湛,,等著他的決定。

  盧湛負(fù)手站在沙盤前,,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終于,他轉(zhuǎn)過身來面向眾將領(lǐng),,冷淡地對裴昀說:“出去,。”

  裴昀挑了挑眉,,無所謂地朝營帳外走去,,副將忍不住要開口,瞧了瞧盧湛難看的臉色,,又咽了下去,。

  在裴昀掀開營帳門簾時,只聽他身后的盧湛下令:“眾將聽令,,今夜鄯州布置城防,,東門與北門各兩千精兵設(shè)伏?!?p>  裴昀猛地回過頭來,,眼前一亮。

  “裴昀,,你帶老弱殘兵七百,,前往湟水誘敵?!北R湛面無表情地說,,“下次私自烤羊頭,軍法處置,?!?p>  將領(lǐng)們這才聞到,從白衣少年身上飄來濃郁的烤羊肉的香味,。

  在他們有潔癖的盧將軍聞起來,,烤羊香味就是臭味吧……

  盧湛雖然是堂堂武將,但是向來忌葷吃素,,最厭惡羊肉的膻味,,聽說曾經(jīng)被不明真相的士兵送了一碗羊肉湯,被熏吐過,。方才他高冷地站在沙盤前許久沒有動,,莫非根本不是在沉思戰(zhàn)局,而是努力抑制翻涌的胃部,,忍著沒有嘔吐,?

  直到裴昀走到營帳門口掀開門簾,一股清風(fēng)吹進來,,他才緩過來,?

  “為什么讓我?guī)Ю先鯕埍??我長得很殘嗎?”裴昀聞了聞自己明明很香的袖子,,覺得自尊心有點受傷,。

  盧湛一臉負(fù)手轉(zhuǎn)過身去,只留給他一個高冷而嫌棄的背影,。

  三

  裴昀率領(lǐng)七百老弱殘兵前往湟水誘敵,,一開始,戰(zhàn)事簡直推進得比想象中還要順利,。

  吐谷渾有近萬人,,見到迎戰(zhàn)的盡是老弱兵力,甚至連將帥都是一張稚嫩的新面孔,,頓時起了輕敵之心,。

  他們的騎兵鐵蹄攻來,追著裴昀的部眾一連跑了七十里,,唐軍沿路丟棄鍋灶,、盔甲,甚至連兵器也扔了……吐谷渾氣勢洶洶地追擊到鄯州城下,,就在離伏兵只有幾十里的地方,,卻突然停住了。

  不知出于什么考慮,,叛軍不再急于靠近鄯州,,反而后撤四十里安營扎寨。

  夜色清清冷冷地彌漫著,,新月如刀鋒,,城頭露水綴著危險的氣息。

  “還差一點,?!迸彡肋z憾地對盧湛說,,“我已經(jīng)盡力去撩了,,士兵們只差在陣前跳舞了,可惜叛軍主帥油鹽不進,,看來似乎帶了腦子來,,有點難對付?!?p>  盧湛沒有理會他的吐槽,,轉(zhuǎn)身問身邊的副將:“給河源軍的飛鴿傳書,送到了嗎,?”

  “送到了,?!备睂⒘⒖袒卮穑昂釉窜娨呀?jīng)回信,,會派兵東進,!”

  營帳內(nèi),盧湛和裴昀對視一眼,,目光都是明亮——叛軍想拖延,,唐軍不會坐等。只要河源軍調(diào)動增援,,前后夾擊,,叛軍很快便是甕中之鱉。

  “下去吧,?!北R湛擺擺手,又指了指裴昀,,“你留下,。”

  難得盧湛沒有嫌棄地急著趕他走,,裴昀挑了挑眉,,燭光中笑意瀟灑倜儻:“有事?”

  盧湛負(fù)手站在離他不遠(yuǎn)處,,從懷里取出一封信,,遞給裴昀:“這信上的字,你可認(rèn)識,?”

  信上有火漆痕跡,,是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信。

  裴昀接過信展開來,,只見字跡端美俊逸,,力透紙背,他臉上原本漫不經(jīng)心的神色驟然褪去,。

  這筆跡他再熟悉不過——是他的老師張九齡親筆所書,!

  張九齡在大唐朝中擔(dān)任宰相,一向主張重文抑武,,不支持邊將與蠻夷輕易開戰(zhàn),,這封信上有中書省的印章,也有天子的御批,,乃是朝廷敕令,。信中所寫內(nèi)容,只有寥寥幾句話:盧云澈將軍親啟。青海王慕容舜曾率眾歸順我大唐,,有臣服之意,,此次叛變,或有隱情,,宜遣使和談,,不宜兵戎相見,恐失人心,。

  “中書省送來的八百里加急,,命我和談?!北R湛的神色有些微妙,,“我想,這是張丞相的意思吧,?”

  裴昀的拇指輕撫過信上的字跡,,像是在撫平心頭的思念,以及一縷幾不可察的抗拒:“的確是老師親筆所寫,?!?p>  “你有何見解?”盧湛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為何要問我,?”裴昀一改平時玩世不恭的從容,抬起眸子,,燭火在他眼底跳動,,輕晃少年此刻的心神不寧。

  “開戰(zhàn)以來,,吐谷渾人似乎無意與我唐軍正面交鋒,,一路西進往吐蕃方向,與你對戰(zhàn)局的判斷一致,?!北R湛遠(yuǎn)山淡眉微鎖,鳳眸清秀坦蕩,,“所以我想聽你的見解——此次吐谷渾駐扎在我鄯州城外四十里,,應(yīng)該出兵平叛,還是遣使和談,?”

  裴昀的視線沒有回避,,但眼底難掩一縷煩躁,。

  ——吐谷渾歸降之后再次叛變,,反復(fù)無常,此時和談只會貽誤戰(zhàn)機,后患無窮,。如果真的能招降安撫,,又怎么會有今夜兵臨城下?對有些敵人,,只有刀劍能征服,,沒有道理可以說服。

  可是手碰到信上字,,指尖如同燭火微微滾燙,,他想起那一日,他第一次舉劍殺人,,老師對他說的話……

  那時老師微微喘息地凝視他:“你拿起了劍,,不可能再放下,但你要控制自己手中的劍,,不要讓劍來控制你,。你說你要做天下名將,名將所行之道,,并非開疆辟土……真正的名將,,一定懂得仁恕?!?p>  有個聲音在他腦海中說,,必須打,在千里之外的長安,,朝堂之上,,老師的善意是仁慈,可在真正的戰(zhàn)場上,,一念之仁,,便是地獄。

  還有個聲音說,,你不聽老師的話了嗎,?在長安時,你曾答應(yīng)過他……在更小的時候,,你告訴過自己,,這一生絕不能負(fù)他。

  剎那之間,,向來決斷灑脫的裴昀,,竟然無法取舍,無法開口,。

  盧湛已經(jīng)看懂了他的掙扎,,看清了他沒有說出口的回答。無論在朝堂,在戰(zhàn)場,,每個人心中,,都有不能妥協(xié)的事,都有不能辜負(fù)的人,。

  刀劍的直覺,,與仁恕的胸懷,孰對孰錯,?也許,,只有時間能證明。

  隴右春夜并無百花盛放,,料峭寒風(fēng)中還裏攜著一縷殘雪的氣息,,盧湛抬手將那封信取過來:“兩軍交戰(zhàn),必有傷亡,;既然朝廷想要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那便遣使去談,且看吐谷渾的反應(yīng),?!?p>  他負(fù)手轉(zhuǎn)過身去:“兩日后,若是吐谷渾不肯撤兵請罪,,待河源軍趕到,,前后夾擊,一舉平叛,。所有后果,,我自承擔(dān)?!?p>  四

  那時誰也不曾料到,,正是這兩日,會令戰(zhàn)局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料峭春風(fēng)吹遍隴右的山頭,,吐谷渾叛軍在城外四十里安營扎寨,日夜巡邏,。唐軍的使者到了之后,,首領(lǐng)慕容舜立刻表示愿意歸降,只是說需要時日整頓士兵,,遲遲不肯解除兵甲,。

  聽到使者的回稟,盧湛皺眉問身邊的副將:“河源軍在路上了,?”

  “已經(jīng)出發(fā)了,,今夜就可到達鄯州,。”副將肯定地說,。

  坐在營帳最末的裴昀一言不發(fā),推算著腳程,,河源軍今夜便該順利抵達,,但不知為何,他心中隱隱有種不安,。

  “盧將軍,,我們真的要打嗎?朝廷那邊回頭如何交代,?”一名將領(lǐng)憂心忡忡地問,。

  見盧湛沒有說話,副將神色凝重地?fù)u了搖頭:“我看吐谷渾不會真心歸降,,所謂‘議和’只是為了拖延時間,。”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名性子急的將領(lǐng)憤然說,“朝廷遠(yuǎn)在千里之外,,怎么會清楚戰(zhàn)場兇險,?”

  “是啊,!兵貴神速,,再拖延下去只會貽誤戰(zhàn)機?!?p>  ……

  將領(lǐng)們話音未落,,營帳門突然被士兵推開,冷風(fēng)頓時灌了進來,,報信的士兵鎧甲殘破,,渾身血跡傷痕:“盧將軍,河源軍出事了,!”

  “什么事,?”

  “河源城……被吐蕃攻破了!”

  就在今夜,,吐蕃軍突然奇襲河源,!河源軍上萬精銳正趕往鄯州支援,城中守衛(wèi)空虛,,吐蕃軍趁夜攻城,。

  正行軍到半路的河源軍立刻掉轉(zhuǎn)馬頭,,回兵馳援,可吐蕃軍在他們回程的山路上設(shè)下伏兵,,夾道伏擊,。河源軍損失慘重,只有這名士兵拼死突出重圍,,前來鄯州報信,。

  夜色如刀割,將領(lǐng)們都猛地握緊了刀槍,。

  吐蕃軍怎么可能知道河源城防空虛,?只有一種可能,吐谷渾表面議和,,實則向吐蕃傳遞消息,,里應(yīng)外合!

  裴昀心頭微微一驚,,只聽遠(yuǎn)遠(yuǎn)突然傳來兵刃交接的聲音,。

  ——如果河源軍沒能趕到,那么洶涌的馬蹄聲又從何而來,?

  “不好了盧將軍,!”參將帶著人沖進來,“盧將軍,,吐蕃軍攻破了鄯州南門,!已經(jīng)沖進來了!”

  河源軍沒能趕來,,趕來的是吐蕃大軍,。

  原本叛軍駐扎在城東四十里之外,鄯州城防的重點是東門與北門,,任誰也想不到,,上萬吐蕃軍隊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在南門!

  吐谷渾在城東安營扎寨,,日夜操練,,竟只是為吸引唐軍的注意力,讓吐蕃大軍在夜色掩護之下進犯,。

  更詭異的是,,吐蕃軍仿佛從天而降一般,在城防守衛(wèi)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出現(xiàn)在城內(nèi),。

  ——沒有人知道,吐蕃軍是如何悄然潛入城中的,。

  夜風(fēng)如刀,,叛軍突襲而至,,唐軍始料不及,兩軍頓時廝殺混戰(zhàn)在一起,,鮮血濺染城墻,,鄯州城的夜色也蒙上了一層紅。

  裴昀隨盧湛趕到時,,已經(jīng)遲了,。

  城門轟然大開,叛軍如潮水涌入,,裴昀沖殺在亂軍中,,風(fēng)將少年的白衣吹起,,如同夜色中的雪,。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地獄般的戰(zhàn)場和死亡,熟悉的士兵倒在馬蹄與刀槍下,,鮮血浸透了他的鎧甲,,胸前一片溫?zé)幔恢朗亲约旱难?,還是敵人的血……手中的劍揮砍至麻木,,他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不知道戰(zhàn)役什么時候會結(jié)束,,也不知道戰(zhàn)場的盡頭在哪里,。

  天,還會亮嗎,?

  也許是傷口失血,,令裴昀的視線微微模糊。

  老師錯了嗎,?他選擇錯了嗎,?耳畔恍惚響起熟悉的聲音……有多少以守護為名的殺戮?又有多少身不由己的揮劍,?劍在你手中,,你也在刀槍劍雨之中,誰能主宰誰,?甚至,,誰也難以真正主宰自己……

  就在裴昀神思恍惚時,耳邊一聲厲喝:“裴昀,!當(dāng)心,!”他猛地抬頭,一刀朝他頭頂砍來,,與此同時,,銀槍寒光一閃,,砍他的吐蕃人慘叫滾落在馬蹄下。

  盧湛手中長槍映著清寒月華,,沉聲說:“當(dāng)心身后,!”

  他話音剛落,裴昀身下的駿馬嘶鳴一聲,,轟然倒在塵土之中,,而裴昀胸口一涼,像是湖水灌入,,四周的聲音驟然安靜了下來,。士兵們搏殺的樣子像無聲的皮影畫,天地傾斜著越來越暗,,城頭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無聲地掙扎,,世界緩緩熄滅了。

  五

  殘月掛在遠(yuǎn)山,,衰草浸染霜華,。

  裴昀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士兵們的腳步聲在耳邊嘈雜,。

  他撐坐起來,胸前傳來的劇痛頓時讓他冷汗涔涔,,他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上半身包扎著厚厚的紗布,都被血染紅了,。

  “后背到前胸的貫穿傷,,離心肺就差那么一點?!避娽t(yī)見他醒來,,將藥粉灑在他手臂的刀傷上,“命大??!少年人?!?p>  裴昀渾身都是傷,,之前在戰(zhàn)場上麻木了不覺得,此刻全身傷口都叫囂著疼痛,,他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鄯州城護城河畔的樹林,地勢隱蔽,,不容易被敵人發(fā)現(xiàn),,周圍還有很多和他一樣的傷兵,。

  “不是我命大,”裴昀臉色蒼白地?fù)u頭,,一抬頭看到遠(yuǎn)處盧湛的背影,,“是盧將軍救了我?!?p>  那時他在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是盧湛朝他伸過來的手。

  手,?裴昀低頭看了看自己滿是血污的手,,突然想起來,盧湛這種連摸牌都怕臟的傲嬌,,竟然抓了自己的手,,把滿身血污的自己扛回來……

  他站起身,林間冷月如霜,,盧湛清秀頎長的背影在月下顯得孤清,。

  “喂,,盧將軍……”

  裴昀走到盧湛身后,,突然看到地上有個花花綠綠的東西,像是包袱,,但比包袱要小得多,。裴昀俯身將那東西撿起來,借著月光看了看,。

  是一只綢布的……烏龜,?龜背上馱著一朵花,針腳歪歪斜斜的,,花蕊還用針線縫了一個很蠢的笑臉,,看上去像哄三歲小孩的東西。

  盧湛回過頭,,一眼看到裴昀手中的綢布烏龜,,下意識地朝自己胸口的衣襟摸去,意識到胸前空空如也,,他立刻一把從裴昀手中把烏龜搶過來,!

  “是你掉的?”裴昀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

  堂堂隴右將軍,二十幾歲的大男人,,繃緊臉緊緊拽著一個幼稚的布縫烏龜,,生怕別人搶似的,,那畫面簡直太美,。

  “我只是撿到而已,,沒想搶你的,,別誤會,?!迸彡琅e手投降,由衷地感嘆,,“將軍的癖好實在是……異于常人啊哈,。”

  盧湛面無表情將烏龜塞進懷里,,一臉并不想搭理對方的高冷,,轉(zhuǎn)身就走。

  “盧將軍,,慢著——”裴昀想叫住他,。

  盧湛的腳步并沒有停,下一刻,,裴昀把那句話說完:“你腳下有馬糞……”

  可惜腳已經(jīng)踩了下去,,踩在軟乎乎還帶著熱氣的一坨馬糞上。

  裴昀不忍直視,,幾乎要捂住臉,,完了,戰(zhàn)場上的刀槍殺不死盧湛,,但臭烘烘的馬糞絕對可以,!

  他趕緊上前獻計:“靴子脫下來,把馬糞擦掉,,我來,!”盧湛的臉色從蒼白變?yōu)殍F青,頭一側(cè),,裴昀以為他要嘔吐,,誰知他竟然吐出一口鮮血,人也軟綿綿地朝裴昀倒了過來,。

  裴昀身受重傷,,根本承受不起他的重量,兩人頓時一起倒了下去,。

  好在草地柔軟,,裴昀的手臂攬著盧湛,傷口被撞了一下,,雖然疼得呲牙咧嘴,,但還能爬起來。

  “盧將軍,要不要叫人幫忙,?”

  裴昀喘著氣爬起來,,拍了拍地上盧湛的臉,對方臉色蒼白雙眸微闔,,嘴唇也毫無血色,。

  ——不是吧,踩中了馬糞竟能被熏到暈倒,?這潔癖也是逆天了……裴昀正在內(nèi)心吐槽,,手突然觸到潮乎乎的東西。

  他看向自己的右手,,愣了一下——血,?暗紅血跡從盧湛鎧甲緩緩滲出,不過被夜色掩蓋了而己,。

  “……拿開,。”盧湛睜開眼睛,,吃力地又說了一遍,,“手拿開?!?p>  裴昀的神色在月下微微凜冽,,原來盧湛也受傷了,竟連軍醫(yī)都不知道,。他非但沒有拿開手,,反而開始動手解對方的鎧甲,。

  “你干什么,!”盧湛喝斥,聲音嘶啞虛弱,,臉色掙得煞白,。

  “如今的情勢,你擔(dān)心自己受傷的消息傳開,,讓軍心動搖,,不敢找軍醫(yī)來看,”裴昀邊解他的鎧甲邊說,,“我替你看,。”

  滿地雜草銀月光,,滴滴鮮血驚心,。

  話音落下時,厚重的明光鎧甲在裴昀手中被解開,露出被血濕透的內(nèi)衫,,裴昀將自己的衣衫扯了,,從懷中摸出剛才軍醫(yī)給他的藥粉,灑在盧湛肋處的傷口止血,,隨即用扯碎的布條將他的傷口包扎起來,。

  “你學(xué)過醫(yī)術(shù)?”盧湛喘了口氣問,。

  “是啊,。以前覺得你像女孩子一樣嬌氣,又怕臟,,”裴昀一臉佩服,,“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你比女孩子還嬌氣,,還怕臟,。”

  “……”

  裴昀好整以暇地把盧湛的靴子脫了,,拿到水邊去洗,,直到靴子洗得干干凈凈,確認(rèn)沒有馬糞的味道了,,再長臂一伸,,掛在一根稍矮的樹枝上:“讓風(fēng)吹干再穿,你先睡一覺吧,?!?p>  “什么?”盧湛以為自己聽錯了,。

  “反正靴子也沒干,,莫非你要赤腳去打仗嗎?”裴昀聳聳肩,。

  盧湛冷著臉躺在地上,,堂堂主帥,一時間竟被少年欺負(fù)得啞口無言,。

  “吐蕃既然已經(jīng)破了鄯州城,,敵強我弱,現(xiàn)在是他們急著找你,,想要消滅鄯州城內(nèi)唐軍的有生兵力,,”裴昀說話的樣子慵懶又欠揍,卻將戰(zhàn)局情勢分析得一清二楚,,“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叛軍應(yīng)該還找不到我們隱藏的地方,,如今,你既然沒辦法沖出去跟他們決一死戰(zhàn),,為什么不睡覺呢,?”

  少年的眸子倒映著點點星光,在黑暗深處,,卻并不絕望:“無論是戰(zhàn)是撤,,都要等天亮行動,屆時將士們都要聽你的號令,。你不休養(yǎng)好精神,,再像剛才那樣倒下去,只怕不妥,?!?p>  盧湛沉默了一會兒:“我睡不著?!?p>  吐谷渾與吐蕃里應(yīng)外合,,河源失守,鄯州城破……此刻整個隴右戰(zhàn)火重燃,,大唐河山危如累卵,,如何能安睡?

  裴昀心中有許多話,,卻終究沒有說出口,。破碎的夜色在溪水里沉浮,卷入悲愴漩渦,。

  少年盤腿坐下來,,望著遠(yuǎn)山冷月:“是不是一閉眼,就看到死去的將士們,?”

  “不是,。”盧湛搖頭,,“我一閉眼,,就聞到馬糞的臭氣?!?p>  “……”裴昀嘴角抽搐了一下,“你的潔癖是天生的嗎,?”

  “小的時候,,很輕微,并沒有這么嚴(yán)重,,”盧湛垂眸時,,眼下淚痣格外清晰動人,“后來,我六歲那年被推進過屠宰場里,?!?p>  “啊,?”

  “幾個同齡的孩童惡作劇,,騙我到坊市殺羊的屠宰場,然后把門關(guān)上,,把我一個人留在里面,。里面很臟……哪怕后來在戰(zhàn)場上尸橫遍野,也沒有那種絕望的感覺,?!北R湛的神色沉浸在往事中,“那些剛被宰殺的羊,,血淋淋地掛在案上,,還有活羊在身邊走動,屋子里都是羊膻味,,無處可逃,。”

  裴昀看了他一眼,,這才明白他為什么討厭烤羊頭和羊膻味,,甚至不碰葷腥,常年只吃素,。

  “后來我姐姐找到了我,,把我?guī)Щ丶冶У皆⊥爸腥ハ矗畵Q了好幾桶,,連仆人都捂著鼻子作嘔,,她一點也不嫌臟,洗到最后腥氣和膻味也沒有完全散盡,,但她在我頭發(fā)上嗅了一下,,說:‘香噴噴的?!莻€時候我哭了,。”

  “是不是很丟人,?”他側(cè)頭問裴昀,。

  “是?!迸彡揽隙ǖ鼗卮?。

  “……”盧湛想動一動,,卻牽動了傷口,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你就不能說點安慰的話,?”

  “哭不丟人,放棄才丟人,?!迸彡雷炖锏鹬桓萑~,樣子灑脫不羈,,眼眸映著溪水中被揉碎的月光,,“那個時候你想過死?”

  盧湛一怔,。

  裴昀指指他的手腕:“你的左手腕上那道痕跡,,我第一次看到就覺得奇怪了,那種傷痕形狀和角度,,只能是自己割的吧,。”

  盧湛仰躺著,,手微微動了一下,,嘴角牽起一絲苦笑。

  那時他輕微潔癖不與別人親近,,小伙伴們覺得他討厭,,罵他“裝”。在家里,,兄弟姐妹中他也是最不起眼的,,爹很少稱贊他,甚至很少看他一眼,。他孤僻笨拙,,總是被欺負(fù),被嘲笑,。

  他想,,如果自己死了,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做錯了事,,會害怕后悔,,會受到責(zé)罰。甚至連那極少注意自己的爹,,也會多看自己最后一眼,,傷心后悔吧?

  小小的盧湛實在是太弱小了,,他想要的東西,,只能用最極端也最愚蠢的方法去換取。

  那時他右手拿了半個瓦片,,割向自己的左手,,所幸瓦片太鈍了,割不動,,而他的勇氣還不足以決絕地赴死,,所以被剛好路過的仆人驚叫著攔了下來……

  不曾給過他太多關(guān)心,但從小也沒有說過他一句重話的爹,,那次抬手打了他一巴掌,,火辣辣地真疼啊,疾風(fēng)拂過臉頰,,刮到耳畔和心口的痛到現(xiàn)在他還記得,。一向斯文儒雅的爹怒罵他混帳東西,罵他糊涂,。

  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小且深的傷口都沒有愈合,忍著疼,,流著血,,結(jié)起痂,后來慢慢的,,終于淡了疤,。經(jīng)年舊痕,當(dāng)時覺得比天還大的事情,,如今看來竟只覺得淡淡的荒唐和可笑而已,。的確……有些丟人啊。

  如果他當(dāng)初真的死了,,就會錯過很多,,錯過熱血的戰(zhàn)途,錯過美好的風(fēng)景,,有趣的人,。當(dāng)初那些做錯了事的人,并不會因為他的死而后悔,,只會嘲笑他的懦弱而己,。死不是什么勇敢的事,從弱小變強,,強到可以承擔(dān)羞辱,、挫折、孤獨,,不再懼怕自己與眾不同,,坦然地活下去才是,。

  后來他長大了,走出小時候的院落,,才發(fā)現(xiàn)天地廣大,,他要的東西,不需要別人給,,只要活著,,就可以靠自己的手堂堂正正去取。

  再后來他上了戰(zhàn)場,,發(fā)現(xiàn)人命如此之輕又如此之重……每個人身上都擔(dān)負(fù)著一份責(zé)任,,要為一些人而活,要為一些事不懼死,。

  在最艱難的時候,,他想到曾經(jīng)在屠宰場里的絕望,就覺得情形也沒那么糟糕,。漸漸的,,盧湛就這樣成為了今日的盧湛,懷里揣著他的布縫烏龜,,肩上背負(fù)著三軍將士的熱血,,身后守護著隴右千里沃土。

  月光靜靜流淌,,裴昀在盧湛身邊躺了下來,,將手枕在腦后,兩個年輕人的肩膀靠在一起,。

  “既然那么怕臟怕臭,,為什么還來戰(zhàn)場?”裴昀問,。

  “河西節(jié)度使崔希逸,,是我姐夫?!北R湛的臉龐染了月色,,露出清秀的酒窩,“姐姐是唯一對我好的人,。我來隴右,,并不是為了什么家國天下的大事,只是不想我姐姐哭而已,?!?p>  說到大自己十歲的長姐,盧湛微微一笑:“既然姐夫在河西,那我就在與他毗鄰的隴右吧,,只要我還活著,,就絕對不會讓他死?!?p>  ——每次崔希逸離開長安,,率兵出征,,姐姐盧瑜兒都是笑著送他走,。

  她是大家閨秀,端莊明理,,離別時的那些不舍,、難過和害怕,都被她藏得很好,。但盧湛還是看見了,。

  看見她一個人在庭院里望月,看見她一針一線地縫著添冬的衣裳,,看著她靜靜地出神,。

  夢里有千回百轉(zhuǎn),思念有千針萬線,,良人有千里萬里,,她等著他回來,而這盼望,,絕不該落空,,也絕不能落空。

  盧湛想,,她為他做了那么多,,在他害怕的時候牽著他的小手唱歌給他聽,在他最無助的時候,,是她從屠宰場救他出來,,替他洗干凈了臟污,后來他整夜做噩夢哭醒,,說“好臟好臭”,,是她在燈下為他縫了那只小烏龜,馱著花朵,,放到他枕邊,,告訴他:“小烏龜陪你,有了花花,,就會很香,,不臭了?!彼艥u漸能安心入睡,。他想,,等他長大了,也要為她做點事,,守護她想要見的人,。

  所以他來到隴右,與河西軍互為腹背,。

  別人都以為盧湛背靠崔希逸這座青山,,才能在隴右得以保全;其實盧湛一心一意想的,,只是保護崔希逸,。

  “笨蛋?!迸彡烂绞诌叡唤庀聛淼谋R湛的鎧甲,,笑了笑。

  戰(zhàn)甲已解,,心甲仍在,。戰(zhàn)無不勝的盔甲,不過是想要守護某一個人的心,。

  這時,,草叢中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裴昀一躍而起,,隨著“吱”的一聲嚎叫,,一只動物被他抓在手中。

  那是一只漂亮得奇異的穿山甲,,身上鱗片熠熠發(fā)光,,如同穿了一身月光鑄成的戰(zhàn)甲,臉卻是毛茸茸的狐貍臉,,烏黑滴溜溜的眼睛驚惶地看著少年,,四只爪子懸空,抗議地亂蹬,。

  “咦,?”裴昀眉頭輕輕一抬。

  “嗚嗚,,快放開我,!”穿山甲竟然開口說話了,徒勞地想要掙脫少年的手掌逃跑,。

  盧湛也坐起身來,,震驚地看著會說話的穿山甲——妖怪?

  “我一直想不通,吐蕃軍如何神不知鬼不覺潛入城中,?!迸彡阑剡^頭來,與盧湛對視,。目光交接,,少年的眼神明亮得近乎銳利:“原來,是地道,?!?p>  一夜之間打通近百里長的地道,原本根本是不可能的——至少,,不是人力所能為的,。

  裴昀拎著穿山甲,半蹲下來:“從吐蕃軍中逃出來的,?”

  穿山甲似乎膽子很小,不敢騙他,,眼淚汪汪地用力點頭,。裴昀伸手撥了撥它的尾巴:“我記得,《山海經(jīng)》中記載了一種妖怪,,叫龍魚[1],,棲息在沃野北邊,雖然名字里有魚字,,其實是長著狐貍臉的穿山甲,,能穿山越嶺,擅長挖地道,?!?p>  少年一字一字地問:“替吐蕃人挖地道的,就是你,?”

  “是我,。”龍魚氣鼓鼓又害怕地縮成一團,,“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我要去救我的主人?!?p>  “你的主人是誰,?”

  “我不能告訴你?!饼堲~用力擺著小腦袋,,淚汪汪地懇求,“你放我走好不好?”

  “不好,?!迸彡浪菩Ψ切Γ斑@么肥的龍魚,,清蒸起來味道應(yīng)該不錯,。盧將軍,你要試試我的廚藝嗎,?”

  “別……別蒸我,!”龍魚哭著抗議。

  看著裴昀輕車熟路地欺負(fù)妖怪,,盧湛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哈,我見過的妖怪比你見過的牛羊都多,,”裴昀笑吟吟地說,,“也許是人長得太帥了,所以有妖怪緣,,真苦惱啊,。”

  少年的白衣被風(fēng)吹起,,唇角也掀起一縷笑意:“不想被蒸熟,,就替我做一件事?!?p>  “什么事,?”龍魚瞪著淚汪汪的小眼睛問。

  不等裴昀回答,,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馬蹄聲,,盧湛的神色驟然一變:“有動靜,敵軍來了,!”

  六

  原本以為至少要到天明,,吐蕃軍才能搜查到這處隱蔽的藏身密林,但也許是龍魚的逃走,,讓他們連夜緊急搜尋,,竟然找到了唐軍的藏身之所。

  此刻唐軍多是傷兵,,戰(zhàn)斗力弱,,根本不是叛軍對手。

  盧湛站在陣前,,望著越來越近的敵軍,,沉聲命令參將:“你帶傷兵往北撤退,。”

  “那將軍呢,?”參將著急地脫口而出,,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跡。

  月下盧湛的面孔因為失血而微微蒼白,,卻有種冰雪威儀,,他拿著長槍沉聲命令:“快去?!?p>  “是,!”參將一咬牙,不敢違抗軍令,,招呼身后:“跟我走!”

  吐蕃的馬蹄轉(zhuǎn)眼已經(jīng)呼嘯而至,。

  盧湛一勒韁繩,,身下戰(zhàn)馬昂首嘶鳴,他抬起手中九尺長槍,,朝叛軍沖殺而去,。

  雪色鋒鏑在月下寒光閃爍,長槍橫掃之處,,人仰馬翻,一片慘叫哀嚎,。亂軍之中,,盧湛的戰(zhàn)袍如同風(fēng)雪漫卷,天地為之黯然失色,,萬夫不當(dāng)之勇,,也不過如此!

  眼看他一人在千軍之中殺出血路,,叛軍士兵們紛紛畏縮后退,吐蕃首領(lǐng)神色大變,,突然大聲喊:“隴右大將軍盧湛在此,!取他首級的,賞金千兩,!”刀槍相交,,剎時激起電光火石!盧湛的傷口被震裂,,身形一滯,,對方怎會放棄轉(zhuǎn)瞬即逝的機會,?刀尖攸然刺過盧湛的肩胛,剎那間血流如注,。盧湛痛得渾身肌肉一縮,,而吐蕃首領(lǐng)的大刀猛地朝他的頭顱砍下!

  千鈞一發(fā)的時刻,,盧湛突然連人帶馬往下一沉,。

  只聽“轟”地一聲響,塵土飛揚,,一人一馬腳下的土地突然塌陷,,人馬都瞬時滾入地道之中,消失不見,!

  “灰土有點兒臟,,別介意啊,?!焙诎抵袀鱽砩倌昱彡佬σ饕鞯穆曇簟?p>  他讓穿山甲做的事,,就是挖一條通往城外的地道,。

  此刻龍魚正在前面“吭哧吭哧”賣力地刨土,小短腿一刻不停,,裴昀拖著一個身受重傷的盧湛,,和一匹“咴咴”鳴叫不愿意往前走的馬,摸索在曲折的地道中,。半晌沒有聽到身后的動靜,,他怕盧湛暈過去了,回頭問:“還清醒著嗎,?怎么樣,?”

  “很糟糕?!北R湛苦笑,。

  ——此刻有潔癖的他渾身灰土血污,跟著一只穿山甲狼狽地鉆地道,,再也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

  “還活著就不太糟糕,你覺得呢,?”裴昀滿不在乎地說,。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面孔,但盧湛能想象到裴昀慵懶微笑的樣子,,不知為何,,他也勾了勾嘴角,。

  有的人沒心沒肺,灑脫無懼,,就像長夜星光,,總能讓人看到希望。

  “對了,,那個吐蕃首領(lǐng)說你值千兩黃金,,”裴昀突然朝他伸出手,興致盎然地問,,“我救了你的性命,,也不貪心,只要五百兩,,怎么樣,?”

  “……”

  “不會這么小氣吧!”裴昀抗議,,“這可是救命之恩,,都沒讓你以身相許,只要五百兩而已,?!?p>  “你不會這么快就忘了,我也救過你的命吧,?”盧湛冷淡地回答,。

  “沒忘沒忘,可是我的命在叛軍那里最多值一百個銅錢,,你的命可是一千兩黃金,!”裴昀笑嘻嘻地說,“最多到時候你給我五百兩黃金時,,給你扣掉一百個銅錢?!?p>  盧湛按住胸前傷口,,頓了一下:“誰說你的命不值錢?”

  “你這么在乎我,,我會很感動的……算了算了,。”裴昀終于擺擺手,,“那五百兩黃金只要四百八十兩,,算你便宜點?!?p>  “……”盧湛氣得閉上嘴,,嫌棄地不再理他,。

  從地道里出來,已經(jīng)在鄯州城外,。遠(yuǎn)山漸漸出現(xiàn)魚肚白的微光,,能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隊人馬,竟是吐谷渾叛軍,。

  吐谷渾被大唐稱為“白胡”,,皮膚比中原人白,身材也極高大魁梧,,擅長騎兵作戰(zhàn),,而且軍紀(jì)如鐵,士兵以兇悍不懼死而聞名,。聽說首領(lǐng)慕容舜每次在出征之前,,都會大量斬殺士兵——只要觸犯軍規(guī),哪怕極小的罪行也會被斬首示眾,,所以陣前萬人如一,,沒有一人敢退縮。

  “那個就是慕容舜,?”裴昀眨了眨眼睛,。

  策馬走在隊伍最前方的正是吐谷渾首領(lǐng)慕容舜,他握韁的大手骨節(jié)突出,,顯得強悍有力,,戰(zhàn)袍下仿佛浸透了草原的疾風(fēng),烏錘戰(zhàn)甲襯托得他身形巍然,,肩背如鐵,,只是幽藍眼眸里的神色似乎有幾分古怪。身邊的幾名侍衛(wèi)與他離得極近,,馬蹄幾乎挨著馬蹄,。

  裴昀壓低聲音:“往我們這邊過來了?!?p>  他們所在之處,,正是之前吐蕃人所走的城南地道出口,穿山甲熟知地下方向,,把新舊地道一齊打通,,他們才能從這里出來。

  黎明將至,,眼看吐谷渾軍隊越來越近,。

  七

  清晨半明半晦的微光中,城門緩緩打開,,隨著沉厚的馬蹄聲,,一隊吐蕃軍從城中列隊而出,。

  “如今鄯州城已被攻克,我們的交易該兌現(xiàn)了吧,?!蹦饺菟从抗鈸P起下頜,神態(tài)間飛揚著睥睨天下的氣勢,,眼中有一點渴盼的熱度,。他昂首看著曦光中的城墻,似乎這城池之中有極為吸引他的東西,。

  “我們說到的,自然做到,?!蓖罗瑢㈩I(lǐng)看著士兵們在草叢中搜尋,眼底毫不掩飾貪婪的光,,“鄯州城中金銀糧食無數(shù),我吐蕃不會吝嗇與吐谷渾子民分享,。鄯州與河源只是個開始,,不日之后,隴右,、安西,、河西,,都將是我們的領(lǐng)土?!?p>  吐蕃將領(lǐng)隨即抬了抬手,,立刻有數(shù)十個士兵迅速來到草叢中,分散搜尋,。

  不一會兒,士兵們回到馬前稟報:“報,,沒有發(fā)現(xiàn)!”

  “這周圍的血腥氣還沒有散去,,盧湛昨夜分明是被龍魚所救,,他們應(yīng)該就在附近,!”吐蕃將領(lǐng)面色陰沉,,“龍魚這樣的神物,,一夜之間能挖通百里地道,,在戰(zhàn)場上可抵千軍萬馬,,必須找到?!?p>  “是,!”士兵們領(lǐng)命,更多的人手持兵器分頭去找,。

  “不是吧……”裴昀心中暗暗叫苦,,眼看士兵的腳步越來越近,現(xiàn)在他和盧湛都受了傷,,呆蠢的龍魚竟然找不到之前的地道口了,。

  兩股叛軍有數(shù)千人,他們?nèi)绻话l(fā)現(xiàn),,只有死路一條,。

  “只要一柱香的功夫,我就能再挖個小地道……”龍魚急中生智,,準(zhǔn)備再挖一條地道,。

  可惜來不及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慕容舜和他的侍衛(wèi)也開始四處搜尋,。就在這時,草叢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慕容舜朝士兵大聲說:“搜,!”

  身邊的士兵正要去探,慕容舜身下的駿馬突然一聲嘶鳴,!他手中陌刀來不及出鞘,,頸間一涼,長劍已經(jīng)架在他的脖子上,!少年縱身躍上他的馬背,,緊貼在他身后,晨曦中臉容清艷,,慵懶笑意似帶一縷長安月下的清風(fēng):“別動,。”

  “大單于,!”寸步不離的侍衛(wèi)臉色一變,。

  裴昀橫劍在對方頸前:“擒賊擒王,我若是一劍殺了你,吐谷渾大軍便會成一盤散沙吧,?!?p>  “你——!”慕容舜是草原梟雄,,驟然受制于人,,額頭青筋憤怒地暴起。

  “太宗貞觀九年,,你曾祖父慕容順不堪吐蕃攻掠搶奪,,率兵來降,被我大唐封為西平郡王,,禮待有加,;貞觀十四年,大唐下嫁弘化公主,、金城公主,,加封你祖父為青海王;高宗龍朔三年,,吐谷渾幾乎為突厥所滅,,被我大唐安置于涼州,后送你們回歸故里,?!?p>  少年說出的一樁樁、一件件,,從容而清晰,,直到最后一句,他的神態(tài)仍然是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卻帶著一縷森寒的殺意:“大唐對吐谷渾仁至義盡,,你降而復(fù)叛,言而無信,,欠我大唐一個交待,。”

  挾持著慕容舜,,裴昀的神色沉如磐石,,方才的輕佻全都消失不見,和那些久經(jīng)沙場,、見慣生死的名將一樣,,沒有一絲漣漪:“讓他們退后,。”

  “都退后?!蹦饺菟闯谅曊f。

  “單于……”

  原本呈半月形圍繞護衛(wèi)在慕容舜身邊的侍衛(wèi)們,,狐疑地后撤,,不甘心地退到五步開外,,只聽裴昀突然喝了一聲:“動手!”

  他話音未落,,慕容舜如閃電般縱馬上前,,手中陌刀驟然橫掃,一個侍衛(wèi)的頭顱頓時滾落在地上,!裴昀手中長劍刺出,,另一個鷹鉤鼻的侍衛(wèi)慘叫著被挑落馬下,兩人的動作快如疾風(fēng),,還有一人想逃,,被慕容舜持長刀追擊,一刀貫胸而過,!

  變故只在電光火石之間,,吐谷渾士兵都被這一幕驚呆了,沒了“侍衛(wèi)”們密不透風(fēng)的“保護”,,慕容舜如同脫離囚籠的雄鷹,,雙目驟睜,揚聲大喝:“洛延等人反叛,,已被我誅殺,!兄弟們,大唐不曾負(fù)我,,如今我等拋灑熱血的時候到了,!跟我沖!”

  事發(fā)突然,,連吐蕃人也沒有反應(yīng)過來,。慕容舜積威已久,吐谷渾士兵對他言聽計從,,誓死跟隨,,立刻跟著他的長刀就沖了上去,和吐蕃人廝殺在一起,。

  裴昀躍下馬背,,背起傷重的盧湛,抬目望去,只見遠(yuǎn)處沙塵滾滾,,在晨曦之中獵獵招展的,,竟是唐軍大旗!

  “唐軍來了,!”

  “是河源軍,!”

  ……

  吐蕃軍意識到大事不妙,想要撤回城中,,來不及了,。原本在戰(zhàn)報中“慘敗幾近覆沒”的河源軍,如同烏云覆頂般席卷沖殺而至,。裴昀驀地回頭,,看向遠(yuǎn)山金色的晨光,突然意識到——

  以驍勇善戰(zhàn)而聞名的河源軍,,絕不可能如戰(zhàn)報中所提的那樣不堪一擊,。河源軍并非真敗,而是崔希逸誘敵之策,!

  吐蕃軍發(fā)現(xiàn)自己腹背受敵時,,已經(jīng)太遲了。

  鄯州城被唐軍與吐谷渾聯(lián)手奪回,。吐蕃軍損失慘重,,殘部倉皇西逃。這一仗,,唐軍反敗為勝,。

  清點戰(zhàn)場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慕容舜著急地策馬朝城中而去,,似乎鄯州城內(nèi)有他渴盼已經(jīng)的黎明。

  遠(yuǎn)遠(yuǎn)地,,只見唐軍將士抱著一個年輕人,,從清晨的薄霧中走來。

  被抱著的人皮膚蒼白如雪,,似乎是久不見陽光,,幾乎能看見頸脖上淡藍色的筋脈,一頭雪白長發(fā)自雙肩垂下,,如同曦光中的精靈,。

  看他的雙腿,似乎是不良于行,。

  慕容舜的瞳孔驟然一縮,,突然大叫一聲,,摧肝裂膽地喊:“兄長!”

  這一刻,,慕容舜如同野狼般,,跌跌撞撞地翻身下馬,滿臉眼淚朝前方狂奔過去,,抱住年輕人的腿,,草原梟雄竟然像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兄長!七年……七年了,!我們兄弟終于又相見了!”

  刀光劍影,,不過過眼云煙,;戰(zhàn)旗獵獵,不過心中執(zhí)念,。萬千將士盡著鐵甲,,只為一人性命。

  裴昀突然覺得懷中一輕,,這才發(fā)現(xiàn)龍魚也竄了出去,。

  蒼白的青年抬起頭來,眼中淚光閃動,。龍魚迅速竄上他清瘦的肩膀,,用小爪子給他擦淚水:“主人,你哭啦……”

  原來龍魚的主人,,便是慕容舜的兄長,,慕容歆。多年前吐谷渾戰(zhàn)敗,,慕容歆被送到吐蕃做質(zhì)子,,囚禁至今。

  清風(fēng)過城,,草木微擺,,天終于大亮了。

  盧湛與裴昀并綹策馬入城,,盧湛問:“那時你如何知曉吐谷渾首領(lǐng)沒有叛變,,是受人脅迫?”

  “看到他和侍衛(wèi)策馬而行的時候,?!迸彡罎M不在乎地聳聳肩,“那些侍衛(wèi)離他太近了,,正常的情況馬蹄絕不需要挨那么近,,只有一種合理的解釋,,他們在慕容舜近身之處,便于控制他,。而且護衛(wèi)的隊形在慕容舜身后呈半月形,,很反常不是么?都是自己的軍隊,,他們卻在戒備身后,,那根本不是正常的保護,倒像要把慕容舜和他的部下們隔開,?!?p>  “若是你賭輸了呢?”

  “橫豎也是死,,只能賭一把,,誰讓我還帶著你這個拖油瓶呢?”裴昀在馬背上伸了個懶腰,,身后春風(fēng)浩蕩,。

  盧湛沒理會他的胡扯,淡淡地說:“如今看來,,張相所言也有道理。當(dāng)初,,我還以為張相是故意針對我姐夫,不讓我們放開打,。”

  清風(fēng)流云繞城,,盧湛接著說:“張相曾經(jīng)追過我姐姐,你知道嗎,?”

  裴昀不服氣地執(zhí)綹望天:“只是八卦而已,。”

  長安城的確曾經(jīng)有傳言,,說風(fēng)姿卓絕的張九齡,,少年時追求盧家千金盧瑜兒,求而不得,。

  “張相對武將,,尤其對我姐夫,總是不太友好,,有了戰(zhàn)功也很少封賞,?!?p>  “你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迸彡懒⒖毯敛华q豫地反駁,,“老師心胸豁達,絕不會公私不分,?!?p>  “人皆有私?!北R湛的神色有些微妙,,“張相也一樣?!?p>  “你什么意思,?”本來對什么事都滿不在乎的裴昀,竟然生了氣,,轉(zhuǎn)頭怒目瞪著盧湛。

  “那時中書省送來的密信中,,還夾了一紙私函,。”盧湛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卷,,遞給裴昀,“你自己看,?!?p>  紙卷很小,晨光中可見熟悉的字跡,,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昀兒初上戰(zhàn)場,若遇生死,,請將軍代為看護,。九齡頓首。

  裴昀的手僵在半空,,眼眶突然酸脹得難以忍耐,。他第一次親歷戰(zhàn)場,受傷,,殺戮,,城破……從地獄中走了一遭,鬼門關(guān)徘徊了一趟,,此刻想到千里之外的家,,眼前浮起那個人對他溫和微笑的模樣,,淚水幾乎忍不住滾落下來。

  “那時你救我,,是因為老師的托付,?”裴昀通紅著眼眶地問。

  “那倒不是,?!北R湛高冷地說,“你是我軍中兄弟,,我自然會護著你,。只是張丞相這樣的人,竟然開口求人,,也是千載難逢,。”

  到現(xiàn)在,,裴昀終于明白了當(dāng)初盧湛讓他看信時微妙的神色,。

  人人都知道張九齡清正孤高,山岳難以撼動,,卻為了裴昀,,寫下這張“頓首[2]”的筆墨。

  長安與邊塞,,月晴月缺,,牽掛不改。

  八

  春夜如醉,,大帳內(nèi)設(shè)下慶功的宴席,,美酒甘冽動人。

  “當(dāng)初我部族東遷入唐之時,,我兄長被吐蕃人俘虜做質(zhì)子,,距今已有七年之久?!蹦饺菟锤┦?,向盧湛行禮,“因兄長懂得飼養(yǎng)神物龍魚,,吐蕃人為了防止他逃跑,,甚至殘忍地將他的腳筋挑斷,使他無法行走,。今春冰破之時,,龍魚終于長成,吐蕃派使者來游說,,若是我與他們聯(lián)手叛唐,,就放歸我兄長,;若我不起兵反叛,便讓我兄弟無法再見,。

  “為了救兄長的性命,,我只能答應(yīng)出兵,在鄯州以城換人,??纱筇朴谖矣卸髁x,我于是假意答應(yīng)吐蕃,,從涼州起兵時飛鴿傳書到河西向崔希逸將軍,,稟明實情?!?p>  裴昀手握酒杯,,心中霍然敞亮——原來,從一開始,,崔希逸就知曉吐谷渾的立場,。

  所以他給盧湛的信中只說“堅守城池,斷其后路即可”,,沒有說剿滅或平叛,,這并非不信任盧湛,而是戰(zhàn)略所需,;所以一路上吐谷渾都不曾與唐軍正面交鋒……

  鄯州城外,安營扎寨,;河源佯敗,,誘敵深入。

  崔希逸的布局不可謂不深謀遠(yuǎn)慮,,唯一出乎他意料的,,也許就是那條近百里長的地道吧。

  若非有龍魚助陣,,鄯州城昨夜絕不至于被吐蕃一舉攻破,。也不會有那么多流血與傷亡。

  沙場之上,,險象環(huán)生,,一著不慎,就會扭轉(zhuǎn)整個戰(zhàn)局,。

  “昨夜變故突生,,鄯州城破,我本想率軍增援,,可吐蕃策反了洛延等人,,他們在我身邊,,名為保護,實為寸步不離的脅迫,,令我無法行動,。”慕容舜皺起眉,,說到這里他站起身,,原本冷酷的藍眸竟露出一縷衷心的激賞,“所幸這位小將軍臨危不亂,,竟能在危急之中決斷,,將我?guī)щx洛延諸人的控制,我敬你,!”

  “我不姓小,,姓裴,也不是什么將軍,?!迸彡缿醒笱蟮嘏e杯,一飲而盡,,“你該謝謝你的馬,,馱了兩個人,沒有發(fā)脾氣把你甩下來,?!?p>  慕容舜放聲大笑。

  酒過三巡,,眾人都有了些醉意,。

  走出營帳時,月明星稀,,盧湛的臉頰泛起緋紅的醉態(tài),,憂郁的眉眼似乎有心事。裴昀半醉地問:“怎么,?打了勝仗也不開心,?”

  “當(dāng)初姐夫給我的信,還有半截我沒有看,?!北R湛憂傷地說,“所幸你及時發(fā)現(xiàn)吐谷渾首領(lǐng)受人脅迫,,不然姐夫該打我了,。”

  裴昀突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頭皮微微發(fā)麻:“你的意思是說,,崔希逸將軍早就提示過你,,慕容舜并非真正叛變?,!”

  “就是這樣,。”盧湛點了點頭,,醉意朦朧地摸出軍書遞給對方看,,一共兩封,一封是大戰(zhàn)前崔希逸寄來的,,另一封是今夜剛寄到的,,“我剛收到的軍書,姐夫說得很清楚,?!?p>  裴昀對著月光看去,還不及細(xì)讀,,便赫然看到第一封信被燒掉了半截,。

  這一刻,裴昀覺得酒意上涌:“你把當(dāng)初的書信后半截?zé)??軍書十萬火急,,你竟然燒掉了一半?”

  盧湛無辜地點頭,,頰邊露出憂傷的酒窩:“姐夫這個人有個毛病,,一言不合就詩興大發(fā)。以往的軍書,,都是前半截寫正事,,后半截寫情詩,他寫給我姐姐的情詩很肉麻,,我想不看也罷。恰好那天有個新兵不知道我討厭羊肉,,送了碗羊肉湯過來,,湯還灑在信紙上,我聞到那膻味就想吐,,就隨手燒了紙張臟污的后半截,,以為只是情詩而已……”

  “我能打人嗎?”裴昀簡直再一次懷疑,,盧將軍這樣的傲嬌,,是怎樣在戰(zhàn)場上活到今天的?!

  皎皎明月之下,,少年痛苦地扶額——看來,,百戰(zhàn)沙場的崔將軍還不知道盧湛燒信的事。

  在今夜送達的書信上,,崔將軍對盧湛不吝贊揚,,大意是說:當(dāng)初讓你配合截斷后路,將計就計,,本來以為你會出兵大通河,,想不到這次你如此深謀遠(yuǎn)慮,竟然在湟水誘敵,,攻守兼?zhèn)?,實在出乎我的意料,雖然我的部署被打亂,,焦頭爛額,,但仍然很欣慰你的進步,用兵竟能出其不意,。

  歪打正著,,瞞天過海。

  這一次,,盧湛因為有了小將裴昀,,竟成功地將大唐名將騙過了……

  再看后半截,果然是崔希逸手書的情詩,,而且果然很肉麻,,末尾還讓盧湛在他姐姐面前替自己多說好話,下次不要讓他再跪搓衣板云云,。

  “你姐姐不是很溫柔嗎,?跪搓衣板是怎么回事?”裴昀的槽點頓時轉(zhuǎn)移了,。一抬頭,,卻看盧湛已經(jīng)搖搖晃晃走到前面去了。

  見過心大的,,沒見過心這么大的,。裴昀氣得發(fā)笑,頭頂繁星繚亂,,他醉醺醺地把信讀完,,目光停在信尾處。

  那里的筆墨格外飽滿,,蒼勁豪邁地寫了四個字:少年可畏,。

  九

  三月草長鶯飛,一場叛亂被平定,隴右軍營的氣氛難得輕松,。

  裴昀又呼朋引伴去樹林里抓野山羊,,烤羊頭去了。

  陽光照進中軍營帳,,盧湛正親筆給朝廷寫戰(zhàn)報,,骨節(jié)分明的右手握著筆若有所思,良久不曾落墨,。

  身邊的幾名將領(lǐng)不知道主帥在沉思什么,,也不敢打擾,只能面面相覷,。聽說當(dāng)年盧湛在兵部為官時,,也是文辭風(fēng)流的俊雅人物,寫封戰(zhàn)報,,應(yīng)該不會像他們這些大老粗一樣為難吧,?

  半晌,盧湛終于抬頭,,神態(tài)頗為苦惱地看了副將一眼:“那個吐谷渾首領(lǐng)叫什么來著,?我忘了?!?p>  “……”副將嘴角抽搐了一下,,趕緊說,“慕容舜,?!?p>  弄了半天,人臉和人名才是困擾主帥的最大難題啊,。兩軍仗也打了,,酒也喝了,還定下盟約,,盧將軍竟然沒記住別人的臉……

  臉盲癥患者盧湛點了點頭,,終于欣然落筆,邊寫邊說:“謝了,,馮都尉,。”

  “將軍,,我姓鐘,?!北桓兄x的副將淚流滿面,。

  旁邊的將領(lǐng)們同情地看著鐘副將,其實他們知道,自己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唉,。姓王姓張,在盧將軍眼里,,人臉和人臉都是一樣的,,想讓主帥把每個人的名字和臉對應(yīng)起來,就像讓他把天上的每顆星星與地上的每頭牛羊?qū)?yīng)起來一樣,,不可能吧,?

  不知道是誰在盧湛背后使了個眼色,指了指營帳角落里一個空空的酒壇……將領(lǐng)們目光交流,,極有默契,,因為他們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仗也打勝了,是不是應(yīng)該學(xué)那個新來的裴昀,,給臉盲癥主帥一個熊抱,?

  “啊——!”一聲慘叫從盧湛的營帳里傳來,,巡邏的士兵嚇了一跳,,趕緊沖進來:“盧將軍——”

  上次主帥的營帳傳來如此可怕的聲音,還是幾個月前,,裴昀喝酒闖營的那一次,。

  這次情形似乎更為嚴(yán)重,一瞬間,,他看到好幾個身影朝主帥撲過去,,可他的腳步還沒邁進去,卻被一股掌風(fēng)內(nèi)力推到門外,!營帳門簾如被北風(fēng)席卷,,“唰”地關(guān)上了。

  營帳里面?zhèn)鱽怼捌蛊古遗摇钡穆曇?,似乎是東西被帶翻了,,還有什么滾落到地上的聲音。

  士兵目瞪口呆地站在營帳外,,心中默默心疼主帥一萬遍,。

  終于,營帳門簾開了,。

  士兵一愣,,只見盧湛神色如常地走了出來,手中握著他的九尺長槍,。

  過了一會兒,,鐘副將走出來了,,鼻青臉腫,呲著牙倒吸著冷氣,。

  又過了一會兒,,幾個將領(lǐng)都走出來了,有的一瘸一拐,,有的捂著肋骨,,一個比一個狼狽。

  原來……剛才里面的聲音,,是盧將軍以一挑四,,把他們打趴下的聲音?

  “看什么看,?沒見過人走路摔倒?。俊辩姼睂⒖吹绞勘鴱埓笞煲荒樐芡屉u蛋的表情,,勃然大怒,。

  “看什么看?沒見過幾個人摔在一起???”剩下的將領(lǐng)們也大怒路過。

  “是,,是,。”士兵趕緊站直身體,!

  隴右的將領(lǐng)們?nèi)ボ娽t(yī)那里拿藥抹傷口時,,據(jù)說抱在一起哭了。

  ——誰再敢跟他們說要讓盧將軍記住臉,,就上前去一個熊抱,,他們跟誰拼命!

  拋磚引玉:《三十六計》第十七計:“類以誘之,,擊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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