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送終
傍晚時分,,父親安詳?shù)刈吡恕?p> 父親走的時候,,只有桂花一個人在床邊。
正是晚飯時間,,父親的狀況看起來不錯,,喉嚨里不再“呼啦啦”地拉風箱,皮膚看起來有點滋潤,,精神頭好,,時不時能睜開眼睛。
就連老支書蕭糧初也講,,看起來蕭永和躲過了一劫,。
蕭糧初是么子人物?學大寨時的老勞模,,一個人挑400斤擔子走15里上山路到半山,,中間不歇腳,氣不喘,,臉不紅,。20幾歲就當村支書,一直當?shù)?0幾歲,,現(xiàn)在雖然卸任,,但實際SH市堯山村的掌舵人。
蕭糧初是監(jiān)生家請的總管,,堯山村民辦紅白喜事都要請總管,,能請糧初仙當總管不是一般的有面子,蕭群安和蕭新安去請糧初仙當總管,,糧初仙一根煙沒有抽完就答應下來,。
毓秀主動要求留下來照顧父親,母親桂花講,,我十幾日都寸步不離守著你爸,,還是我來守,你們?nèi)ミ蕊垺?p> 蕭糧初拉住毓秀講:“你好好給我講講南邊的事情,,聽噠講,,香港的大街鋪的都是石油,不是一般的有錢,,而是錢多得怎么花也花不完……”
他的崽盛文冇寄回來一分錢不講,還跟幾個不曉得王法的人經(jīng)常偷渡去香港,。大家都講,,盛文混得風生水起,連蕭山誠都要讓他三分,蕭糧初卻愁眉苦臉地搖手:不敢講,,不敢講,,不曉得天高地厚的畜生……
“總管喊你去你就去……”
子玉在一旁幫腔。
子玉的口碑有點不好,,在監(jiān)生家,。大家都曉得,群安急著要自己蓋房就是為了兌現(xiàn)對子玉分家過日子的承諾,。群安一提出要自己蓋房,,蕭永和就一口答應下來。那個時候,,蕭永和還動得挪得,,不曉得那是幾月份的事情去了,現(xiàn)在的蕭永和動不得挪不得,,躺在床上連眼睛都睜不開……
“我曉得……”
毓秀聽進了子玉的話,。
她一直跟子玉關系好,對子玉想分家單過的想法不反對,。她覺得當女人太辛苦了,,既要相夫教子,還要孝敬公婆,,娘家有路(事),,也得沖鋒在前。享受自己的生活有么子不好的,?人,,就是得替自己著想!她可不想走母親桂花的老路,,也不想走大嫂大嬸的老路,。
毓秀在堂屋里呷飯,碰見了蕭二丫,。
蕭二丫沒長個子,,但身材豐滿了許多,猛一看去,,是一個大姑娘,。她收拾得很精致,臉用麻繩絞過了,,頭發(fā)梳理得服服帖帖,,一身青布大褂顯得成熟穩(wěn)重……
她跟蕭愛國訂了婚。蕭愛國磨不過她,,蕭二丫雖然比不上前妻翠翠,,但年輕,,小模樣仔細看還是好看的,于是答應了這門婚事,。
翠翠是哪個,?堯山村年輕班輩三大美女之一,明朝貴妃娘娘蕭子玉的正支血脈,,蕭愛國的堂客,,山爹爹的侄媳婦,狗剩兒的嬸嬸……翠翠穿著城里人才穿的黑頭皮鞋,,一頭青黛上別著漂亮的塑料發(fā)夾,,過去喜歡穿列寧裝,最近幾年穿上了連衣裙,,走起路來不搖不擺,、不驕不縱,輕盈得像一縷風……都說她是從掛歷上走下來的明星,。還有,,她在縣一中讀的高中,名副其實的知識分子,,曾經(jīng)在村學校初中部當過語文課代課老師,,朗誦課文時聲音又輕柔又清晰,一口只帶了一點鄉(xiāng)音尾巴的標準普通話,,差點就留下來當了民辦老師,,據(jù)說要當初中班的班主任。但翠翠老師的男人蕭愛國不同意,,蕭愛國覺得女人就得全心全意帶孩子顧家,,最重要的是,他們家不缺錢,,不差民辦老師那點工分,。蕭愛國的父親是電力職工,雖然早逝,,但把家底打得牢牢實實,。蕭愛國頂了父親的職,也成了一名電力職工,,走南闖北建設水電站,,一個月的工資與獎金收入超過堯山村大多數(shù)農(nóng)戶一年的收入。翠翠嫁了這么個好人家,,自然過上了吃白米飯穿漂亮衣服的好日子,,當不當民辦教師沒有關系……
哪個都冇想得到,翠翠嬸嬸喝了農(nóng)藥,,死在自己家谷倉里,。
翠翠的婆婆秋嫂子在谷倉邊的豬舍里喂了豬,,發(fā)現(xiàn)谷倉的一塊倉板擱在門框上,沒有完全放下,,然后就發(fā)現(xiàn)翠翠衣著整齊地地躺在谷倉的地上。
堯山村每家每戶都有一個谷倉,,俗話說“手中有糧心中不慌”,,糧食就是農(nóng)民的一切。大多數(shù)谷倉是用雙層木板全封閉的桶狀房間,,有大有小,,房間里放上大號木桶,木桶一些用來裝稻谷,,一些用來裝包谷,,一些用來裝薯米……打開谷倉,翠翠的身體還是軟和的,,四肢和頭顱能夠彎折轉動,,抬到堂屋放了沒多久,就變得僵硬冰涼,,了無生氣……
翠翠死的當晚,,山爹爹死在床上,也是喝得農(nóng)藥,。
翠翠和山爹爹先后喝農(nóng)藥尋了短見,,丫丫的奶奶蕭二翁媽特地交代丫丫去吊喪,順便看看山爹爹的臉,,也看看翠翠的臉,,二翁媽想知道山爹爹臉上藏著么子煞氣,翠翠的臉上藏著么子秘密,。
丫丫拉著毓秀的手,,先去看了山爹爹,再去看了翠翠嬸嬸,。
翠翠嬸嬸的后屋門正對著山爹爹的后屋門,,兩家是屋檐水滴在一條溝里的鄰居和親戚。
翠翠老師嘴角的綠色嘔吐物已經(jīng)擦拭干凈,,整張臉干凈,、秀氣,跟死前相比沒有么子差別,,唯一不同的是,,那張嘴里不會再吐出柔美、溫暖的標準普通話,,看不出藏著么子秘密,。
翠翠的男人蕭愛國在翠翠的“渡器”(又叫“長生”,,也就是棺材)前撕心裂肺地哭,一張清秀得像妹子的臉懵里懵懂,,長發(fā)像雞窩,。哭完后蕭愛國呼天搶地地捶打自己,,幾個姑嫂去拉愛國,,愛國反倒更加癡狂起來,打著赤腳在翠翠靈前跳舞,,還幾次要爬進杉木棺材與翠翠躺到一起……
看到愛國如此這般,,前來吊喪的堂客妹子無不同情落淚,有人悄悄議論:“愛國他真是多情的種子,,賈寶玉一般的人物,,誰能得到他一番溫存,巖石板上也要種出桃花啊……”
秀秀聽了這一番議論,,覷一眼丫丫,,丫丫綴泣不已,眼睛紅得像爛熟的桃子,。秀秀拉她,,她撲到秀秀懷里,撞擊著秀秀胸前的兩只大白兔……秀秀雖然才14歲,,但個子已經(jīng)竄到一米六左右,,胸是胸,臀是臀,,猛然一瞧,,是個身材曼妙的大妹子……
秀秀整晚都在翠翠的靈堂前陪著丫丫,直到丫丫自己熬不過才帶她一起回家睡覺……
辦完喪事,,蕭愛國回到了遠在云貴的水電站工場,。
蕭愛國前腳離開,蕭二丫這死丫頭后腳離家出走,,去水電站工場投奔蕭愛國……
水電站工場山比堯山還高,,而且全都是石頭山,樹木像癩子的頭發(fā),,稀稀拉拉不說,,還病病歪歪。草倒是長得瘋,,同樣是茅草,,在堯山一般只有一人高,而這里有兩,、三人高,,如鐵槍鐵戟,,直插天穹。
工場的營地就在江邊,,地形逼仄,,一切顯得潦草而擁擠。
蕭愛國住集體宿舍,,一間房十幾個人,、二十幾個人,地上鋪紅磚,,頂上蓋石棉瓦,倒比堯山村大量使用的夯土磚,、墻要闊氣,,但瞧上去粗陋,似乎對“衣食住行”這類事情不太用心,。
領著丫丫前往的是一個四川大姐,,推開門,一股濃郁的男性荷爾蒙氣息撲面而來,。大姐和丫丫顯然都喜歡這種味道,,興奮地踏進門去。丫丫的蒼白的臉變得潮紅,,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然后準確地找到了自己熟悉的蕭愛國的氣息。蕭愛國的床鋪顯得干凈些,,被子整齊地疊放在里側,,灰色的被單扯得平平整整,沒有一絲皺紋,,枕巾的顏色是桃紅色的本色,,旁邊放著幾本書和一摞折疊得好了的衣裳。最令丫丫小心臟劇烈跳動的是,,一個空墨水瓶里插著一枝春梅,,擱在一張不曉得哪個小學校使用經(jīng)年的單人書桌之上,憑空里讓靠窗的這個狹小空間生動而溫馨起來,?!皭蹏毖狙緝裳鄢睗瘢芟雽χ胂蟮哪莻€男人來一段真情獨白,,最好用漢戲唱腔,,“林黛玉”或者“虞姬”,還有后期出現(xiàn)的“白素貞”都擅長以此打動每一個堯山村的觀眾,。
大姐及時地喊醒了丫丫:“妹娃子,,收工還早,,不如去我家喝茶?!甭氏茸叱隽思w宿舍,。
集體宿舍的四周散落著各式各樣的小窩棚,有的頂在江邊,,腳下就是咆哮呼喊的江水,;有的頂在懸崖峭壁之下,抬頭看不見天空,;有的頂在廁所,、澡堂等腌臜之地,氣味古怪難聞……大姐的窩棚離廁所不遠,,從外觀看,,跟“家”這個獨特、溫情的詞沒有半點關系,,但走進去,,一塵不染,所有的東西都擺放在恰當?shù)奈恢?,管理得像軍營,。窩棚的一側開了窗,江風習習,,吹散了旁邊傳來的古怪氣味,。一大一小兩個孩子在木條箱后站起來,箱子上放著一塊紙板,,紙板上擺放著課本也作業(yè),。
丫丫心想:“原來有女人的地方才有家,每一個男人都因此能享用打動內(nèi)心的溫馨與浪漫……”
呷茶時,,丫丫瞄上了不遠處的一個破舊工棚,。這個工棚頂著一片茂盛的茅草,看得出來,,原先用來裝各種建筑材料,,裝過石灰,裝過水泥,,裝過雷管炸藥,,也裝過鋼釬鐵鍬……屋頂破了一個大洞,殘缺的石棉瓦隨時會從頂棚上掉落,,最嚴重的是,,幾根木柱子移位,整個窩棚朝一個方向10幾度傾斜……丫丫問過大姐,那個小工棚廢棄了不止一日兩日,,沒有一年也有大半年,,雖然是公產(chǎn),但從來沒有人關注在乎,。丫丫心想,,如果將工棚收拾干凈,就成了她與愛國兩個人的家……一想到與愛國有自己的家,,丫丫就幾乎窒息,,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被幸福填充……看天上的云,一朵一朵,,好像是用畫筆新授畫上去的,;就連破工棚后面幾人高的茅草,起起伏伏,,充滿柔情蜜意,,是風姑娘纖細的手指。
丫丫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嶄新的人生,是超脫了無數(shù)平庸同類的非凡人生,。革命領袖講過,,中國人的命運掌握在中國人自己手里。原來一知半解,,盲目地喊口號,,現(xiàn)在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這句話的真實性和重要性……
她給現(xiàn)在的自己打了100分,丫丫,,一個覺醒的女性,,一個不簡單的女性,一個敢于善于追求幸福生活的女性,,一個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女性……
大姐見她一臉陶醉,,忍不住問:“女娃子,是不是病了,,發(fā)燒,?”
丫丫有點掃興地回道:“我沒有發(fā)燒,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那……”大姐望著丫丫一直在打量的工棚,,好像明白了什么:“你是想和你爸住在一起……”
“我爸……”丫丫不止是掃興,,已經(jīng)有點生氣:“跟我爸有么子關系,我希望他當我死了,!”
大姐更加暈頭:“你不是來跟你爸生活,,難道是來跟你爸吵架……”
“跟我爸吵架……”丫丫正要好好地提醒大姐,以后再也不要提起她爸,哪怕是提起蕭二翁媽,,也不要提起他爸,,忽然就明白過來,憤怒立馬竄到了臉上,,整個人變成了點燃的爆竹,,不,雷管……
在丫丫歇斯底里發(fā)作之前,,大姐指著窩棚外面:“你看,,你爸提前下了班……”
丫丫一眼就瞧見了蕭愛國,所有的憤怒煙消云散,,所有的關注都集中到一個踏著夕陽
而來的俊逸身影上,,溫暖而浪漫……
“愛國……”丫丫站起身迎上去。腿是軟的,,但一步能踏出3丈,,鳥和蜜蜂在身邊喧囂,光彩和云將宏大的背景裝點成一望無際的大舞臺……
“站住……”
丫丫即將飛起來,,投入愛國的懷抱,,聽到這一句。
“是我,,二丫……
她沒有理會,,左腳輕輕一蹬,整個身子脫離地面,,撲向愛國,。”
接下來是“最糗”的一幕,,多年后丫丫依舊記得,,愛國的身子是怎么隨意一扭,躲開她,,接著在她背上輕輕一拍,,把她送入一個終年積水的爛泥坑里。
她懵了,,徹底懵了,,在爛泥坑里趴了很久,才放聲哭起來,。
不管不顧地哭,,沒臉沒皮地哭,撕心裂肺地哭……
秀秀領著姑姑蕭永梅和姑父蕭木到達水電站工場的那晚,,哭泣了幾日幾夜的丫丫正在大姐的鋪上睡得胡鼾連天,,被父親蕭木單手提起,,扔到門外……
看了看眼前因為跟蕭愛國訂了婚一臉幸福的蕭二丫,毓秀心想終歸是有情人成眷屬??!
“你還當神婆啊,結了婚后,?”
毓秀忽然對“神婆”這個職業(yè)有點討厭,。
“還當!干嘛不當呢,!”
蕭二丫饒有興致地嚼著一塊肉皮,。
“不跟我一起去太平?”
毓秀想,,誰叫自己與二丫是閨蜜呢,,該幫還得幫啊,!
“我不喜歡異鄉(xiāng)……”
蕭二丫有一半的注意力放在嘴里的那一塊肉皮上,。
“喂,我跟你講話哩,!”
毓秀對蕭二丫的心不在焉很不滿意,,蕭二丫怎么會不認真聽她毓秀講話呢?
“嘿,,不要生氣,,我曉得你發(fā)了財,整個堯山村外出打工的人中,,男蕭山誠、趙益安,、蕭盛文發(fā)了財,,女,就是你蕭毓秀一個人發(fā)了財……我要照顧我二翁媽啊,,她不死,,我肯定不能出去!”
蕭二丫終于將嘴里的那塊肉皮吞了下去,,瞄了瞄碗里,,還有一塊又厚又亮的肉皮……
“你二翁媽一年兩年不得死……”
毓秀覺得這么講會爛舌頭,但話已經(jīng)講出來了,。潑出去的水,,講出去的話……
“那不見得……你不看她神叨叨的有精神,要走指不定明日就走,,只等陳阿公……不,,陳阿公管不了她,她是九天玄女下凡,圣帝爺發(fā)指示……”
蕭二丫揀起了第二塊肉皮,。
“大過年的我們講這個……你是不是跟蕭愛國睏過覺了,?”
毓秀轉移話題。
她很好奇,,二丫是怎樣在神婆和戀人二者間轉換角色的,。
“睏過了!就那么回事……他跑不掉啦,!你呢,?難不成你還冇跟男人睏過覺?”
蕭二丫覺得第二塊肉皮不如第一塊肉皮,,第一塊肉皮有一些筋筋絆絆的東西,,有嚼頭。
“到底是么子味道嘛,,你好好講一講……”
毓秀來了興趣,。
一家人都在堂屋呷飯,國安給桂花送了一碗飯,、半碗菜進來,,桂花不慌不忙地在男人蕭永和的面前呷完了白米飯,剛放下碗,,蕭永和輕輕地“啊”了一聲,,就這么安詳?shù)刈吡恕?p> 桂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摸了摸蕭永和的額頭,,對著屋外大喊:“來人呀,!”聲嘶力竭,喊完,,暈倒在躺椅中,。
毓秀第一個聽到媽媽桂花的喊聲,沖到屋里,,才曉得父親已經(jīng)走了,,心痛地想:“我還是沒有給父親送終哩……”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