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晚上：
村辦學校坐落在邊溝村小青溝門，它的西側(cè)是清凌凌的小清河,。學校和小清河中間有一道土崗,，上面種滿了紫丁香和火炬樹，眼下剛剛吐出鮮嫩的綠葉,。
土崗的東側(cè)是學校的操場,。操場一邊，矗立著用圓木支起來的兩個簡易籃球架子,。操場北邊,，是一棟很長的校舍。
那是用石頭壘起的房子,，墻皮抹著拌有秸稈的黃泥,，當?shù)厝斯苣切┙斩捊小把蚪莾骸保鸱乐姑撀涞淖饔??？捎械牡胤竭€是脫落了，像是人的皮膚上生出來的汗斑,。
校舍雖然有點兒破敗,，但它卻是瓦房，是全村為數(shù)很少的瓦房之一,。
學校有一到七年級七個班,，一年級一個班。當?shù)亟逃趯嵭芯拍暌回炛?，學校的一到五年是小學,，六七年級是中學，念八九年級就得去公社高中上學,。
學校的鄭校長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他教了三十多年的書，家屬在很遠的縣城,，自己一個人住在學校里,。我來學校報到時,，還沒到上學的時間，在校舍最東邊的宿舍里,，我見到了他,。
他跟我交代說，教音樂的老師有病住在療養(yǎng)院,，短時間內(nèi)回不來，聽說你不但能寫文章,，還會編節(jié)目,，樂器什么的也能來兩下，是個多面手,，讓你來主要是頂替他教音樂課,。
他還說，今年七·一期間全公社教育口要搞一次文藝匯演,，咱們學校是個大校,，弄不好怪沒面子的。你在文藝方面有特長,，動動腦筋,，好好準備準備，爭取打個響炮,。
我提出搬到學校來住,，給他做個伴兒，另外也利于工作,。鄭校長說你們知青口糧多,，我口糧少，你不怕吃虧就來吧,。我說什么多呀少的,，你能答應我就感謝不盡了。
老師和學生們陸續(xù)來到學校,，于倩華的身影在窗外閃了一下,，鄭校長看到了，把她喊了進來,。
于倩華進來了,，她穿一件藍色勞動布褲子，可能是洗得太勤,，顏色雖然挺新,，有的地方卻露出了白地，上衣是一件草綠色的軍服,，腳上穿的是黑色的老BJ布鞋,。
這種鞋人們都叫它BJ板兒,，知青們都愛穿，可是在我看來,，只有穿在于倩華腳上是最干凈的,，那鞋底上的一圈白邊，從來都不帶一點兒污跡,。
于倩華跟別人一樣下地干活時,，看上去就比別人利整，現(xiàn)在當了老師,，更是顯得清清爽爽干干凈凈的,，站在地當央像早春里一棵抽枝展葉的翠柳。她一進來先跟我點頭,，然后淺淺地一笑說：“聽說你要來,，歡迎你?！?p> 鄭校長對我說：“于老師文藝也不差,，學校排練節(jié)目的事兒，讓她也參加,，配合配合你,。”
我當起了學校的音樂老師,。幾天以后,，學校文藝隊成立起來了，男生女生的一共十多個人,，大都是六七年級的學生,。放學后，這些人留了下來,，我和于倩華在辦公室里給他們開了個短會,。
我先說了匯演的時間、練習的安排,，最后說鄭校長交給我倆這個擔子有點兒重,，希望同學們好好配合我們，齊心協(xié)力完成任務(wù),，給邊溝學校爭光,。另外大家白天還要上課，排練只能用晚上業(yè)余時間,，所以大家要緊張一些,，既要排好節(jié)目，又不能耽誤學習。
我講完,，有個調(diào)皮的男生故意用當?shù)氐耐猎拞栁遥骸澳阏仁悄膬旱?？?p> 我沒聽懂他說什么，愣住了,。
那個男生又問一遍：“我問你原起根是哪兒的,？”
我還是沒聽懂，猶豫了一會兒,。這工夫男生女生們看著我抿著嘴吃吃地笑,，笑得我有些不好意思。
于倩華告訴我：“他問你原來是哪兒的,？”
“城里的,。和你們于老師是同學還是鄰居，同一天來的邊溝村,?！?p> 調(diào)皮的男生又問：“城市那么遠,，你們怎么來的呀,？”
“坐火車來的，你坐過火車嗎,？”
“沒坐過,。”
“看見過吧,？”
“也沒見過,。”
我逗趣說：“要有好多好多的黃牛,，套上繩子拽它,。”
“才不是呢,。俺們沒坐過,，可俺們知道不用牛?！?p> “你說得對,，是不用牛。于老師這么漂亮的人,，怎么能坐牛拉的車呢,，是吧？”
“你也挺帥么,！你們倆站一塊堆兒,，瞅著挺配的?！?p> 于倩華臉上露出一絲難為情,，我看她一眼說：“我呀,，連人家于老師的腳丫泥都不如?！?p> 于倩華反過來夸我說：“杜老師本事可大呢,，以后你們跟著他學，肯定錯不了,?！?p> 短會之后，我讓女生們唱一首我剛教過的歌,。那是一首歌頌草原英雄小姐妹龍梅和玉榮的歌曲,，我準備把它排成舞蹈。歌詞的開頭是這樣的：
“天上飄浮的云彩白呀云彩白,，
不如我們公社的羊絨白,；
夜空閃爍的星星多呀星星多，
不如我們公社的羊兒多,?！?p> 一開始就出現(xiàn)點兒問題，可能是有的女生音樂天份差些,，最后那句“不如我們公社的羊兒多”總是唱不準,，又教了幾遍仍不見效，我就讓她們反復吟唱那句不如我們公社的羊兒多,。
女生們唱來唱去,，把羊兒多唱成了養(yǎng)兒多，后來干脆把前邊幾個字省略,，只唱養(yǎng)兒多三個字,，唱一遍笑一遍。于倩華拿眼睛偷偷地看我,，捂住嘴吃吃地笑,。這個時候我本應該嚴肅點兒，可是于倩華的存在妨礙了我,，無論如何我也嚴肅不起來,。
沒辦法，我叫了暫停,，讓學生們練唱另一首歌,。
鄭校長領(lǐng)著幾個下班沒走的老師過來了，我請鄭校長給同學們講話,，鄭校長說不用了,，大伙過來是想聽一聽于老師獨唱，正好你給他伴奏。都說于老師歌唱得好,，來學校這么長時間,，我們還沒聽過呢。
于倩華大大方方地點頭說：“行,，不過我唱得不好,，沒有別人說的那么玄乎?！?p> 我坐到風琴跟前,，問于倩華唱什么？她站到風琴一側(cè),，略一思忖后說唱紅旗渠那個插曲,。我倆試好了調(diào)兒，她開始唱起來：
“劈開太行山,，
漳河穿山來,，
林縣人民多壯志，
誓把河山重安排,。
······”
唱完了,，響起熱烈的掌聲，老師和學生們紛紛叫好,。鄭校長說：“杜老師琴彈得好,，于老師歌唱得更好,，真是郎才女貌,！你們將來就留在學校，在這里扎根,，別回城里去了,，大家歡迎不？”
大伙兒都鼓掌說歡迎,。
天黑以后,，學生們走了，于倩華和老師們也都走了,，我獨自一人待在辦公室里,，半天沒過宿舍去。
我在思考一個問題,。鄭校長說的話雖說是玩笑,，但如果真的要留下我和于倩華，在這個學校當一輩子民辦教師,，我會同意嗎,？我的答案是肯定的，什么城市農(nóng)村，只要于倩華在我身邊,，此生足矣,。可是于倩華會同意嗎,，我不知道她怎么想,，也給不出答案來。
早晨的學校操場,，是個充滿生機與活力的地方,，幾百名學生在一起大聲喧嘩，奔跑嬉戲,，吵鬧得一塌糊涂,。
我經(jīng)常在早晨課前和中午跟高年級的學生們玩一會兒籃球，每一次,，于倩華都是忠實的觀眾,。籃球是我的強項,，念書時我就是校隊主力,。邊溝學校有時舉行師生籃球賽，我沒來學校前,，教師隊打不過學生隊,，我來學校以后，勝負倒了過來,。
終于等來一次讓我充分展示的機會,，公社初級中學的師生籃球隊要來我校打友誼賽，據(jù)說前幾年雙方有過幾次交手,，公社那邊都是大勝而歸,，這一回他們自然沒把我校放在眼里。
籃球場被學生們密密實實地圍起來,，比賽從一開始就打得緊張激烈,，比分交替上升，誰也拉不下誰,。于倩華是最早來到球場邊的一個,，我每進一個球，她都給我使勁鼓掌,，這使我更加神勇無比,。
我們隊幾次落后，都被我依靠個人技術(shù)攆了回來,。比賽結(jié)束前,，雙方平局,，憑借我最后一個壓哨球，我們?nèi)〉昧藙倮?。隊員們跑過來圍住我,，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抱住我不放,，有的流下了興奮的淚水,，我也是激動不已。
這時候我想起于倩華,，看到她站在場邊,，圍觀的學生們已經(jīng)陸續(xù)離開，只有她一動未動,，兩手呈拍掌狀舉在胸前,，眼里射出異樣的光芒。那是一種年輕人獨有的暴露心底隱秘的眼神,，它是對我的最高獎賞,。
第三個晚上：
籃球比賽結(jié)束后，我出了一身大汗,，沒等消汗就跳進小清河里洗澡,，激了一下子，晚上發(fā)起燒來,。
第二天早晨學校組織越野賽,，參賽的學生從操場出發(fā)，跑到小青溝里的車場子再跑回來,。我說話時鼻子囔囔的,，鄭校長說，你也跑吧,，出一身透汗保準好,。
我聽他的話跟著跑了,，頭半程還行,，從車場子往回來的時候，說啥也邁不開步拉不開拴了,，骨頭架子象散了花一樣,，渾身一點勁兒也沒有，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所有參賽的學生老師從我身邊超過去,。
我硬撐著繼續(xù)跑,，彎彎曲曲的土路上，連最后一個選手的影子都看不到了,，看熱鬧的同學也跟著回到了學校,。我突然看到前方一棵山里紅樹下,，有個人站在那里，正朝我這邊瞭望,。
早晨的太陽從那個人身后的天空上照過來,，天上的朝霞絢麗無比，我看不清那個人是誰,，只覺得那人身上披著彩霞,，光彩照人很是好看。等我跑過去時,，那人在路上迎過來,，原來是于倩華。
我和她慢慢朝學校走去,，她說：“跑不動就不稀得跑吧,，別累壞啦?！薄安幌〉谩本褪莿e或不的意思,，當?shù)厝肆晳T這怎么說。
我說：“昨天打完球就下河,，感冒了,，現(xiàn)在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p> “上大隊衛(wèi)生所去看看吧,，開點兒藥?！?p> “不用了,，一挺就過去?！?p> “以后注意點兒,，一個人在外面，一定要自己照顧好自己,?！?p> “謝謝你?！?p> 快到學校的時候,，于倩華站住了，盯住我的臉問：“你先走還是我先走,？”
我知道她是不想讓別人說閑話,，就說：“你先走吧?！?p> 她前邊走了,，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自己很孤單，不愿意和她分開,，哪怕是這么短的一段路,，這么短的一段時間。我現(xiàn)在被她像磁石一般吸引,，似乎每時每刻都離不開她了,。
進入六月下旬，下起了大雨,，老天一連幾天不開面兒,。學校旁邊的小清河漲水了，學校房后河灘邊的房子眼瞅著要進水,，男女老少圍了不少人,。
房東老頭七十多歲，再熱的天,，也穿件藍大布衫,，裸露著皮肉松弛、滿是老年斑的胸膛,。他站在自家房山頭,，看著腳下肆虐的河水，粗門大嗓地發(fā)表了一通高論：“他媽了巴子的,，這淹死的人,，男的都哈爬著，女的都是仰殼朝上,，你說怪不怪事兒,！”
他的話引起人們一陣哄笑。我當時正好從那里經(jīng)過,，也忍不住跟著笑了,，可我并未意識到，這場洪水為我提供了一個小小的機會,，我挺感激這場洪水的,。
天擦黑時，同學們排練完節(jié)目,，鄭校長從宿舍過來對我和于倩華說：“你倆送一送河西的學生,。我去河邊看了，水挺大,，怪危險的?！?p> 河西一共四個學生,，都是女生,。我和于倩華領(lǐng)他們來到河邊，看見河窄水急,，很難過去,，平日里臥在河中那些磨盤大小的踏石，如今變成了一個個凸起的浪頭,。
我們沿河岸上行,，到一處水面寬闊的地方。我先挽起褲腿下水試著走到河心,，最深處僅剛剛過膝,，我決定從這里過河。
如何過河我是動了一點兒腦筋的,，我想借這個機會拉于倩華的手,，就說：“于老師咱們分兩次過去吧，一次帶兩個學生,，咱倆在中間,，兩個學生在兩邊，四個人站一排橫著走過去,?！?p> 于倩華說：“不用兩次，咱倆一人拉兩個學生,，再連成一排,，一次就過去了?！?p> 我不便反駁,，只好同意她的主意。反正我想好了,，過河的時候拉不上,，回來時也一定要拉你的手。
我和于倩華一人拉上兩個學生,，六個人連成一排,，趔趔趄趄地過河。因為水流又大又急,，走到河心時有點兒小驚險,，但是還好，我們彼此拉得很緊,，最終順利地過去了,。
幾個女生消失在夜幕里，期待中的時刻終于到來,，我的心撲撲地歡跳起來,。站在河邊,，我說：“怪危險的，讓我拉著你,?！?p> 她看我一眼，什么都沒說,，把手塞給我,。
記憶中，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拉女生的手,，感覺軟軟的,，象是豆腐腦兒。我把她的手緊緊地攥在我手里,，心里默默地品嘗著甜甜的滋味,，那種感覺至今保留在我的記憶中。
我告訴于倩華穩(wěn)一些,，慢一些,，內(nèi)心希望河面一望無垠沒有邊際，我和她就這樣永遠走下去,。
于倩華卻說人在這種急水里走得要快,，不然腳底下淘空了，人容易跌到,。
不一會兒,，我倆回到了河東。到了學校操場,，于倩華說：“天太晚了,，我得快點回去，不然房東家該著急了,，再見杜廣海,。”說完自己大步流星朝堡子里面走去,。
我看她很快消失在朦朦朧朧的夜色里,，怔怔地站了一會兒，才朝宿舍走去,。
山水漲得急消得也快,，到第二天白天，河水已經(jīng)小了不少,。晚上排練完節(jié)目,，我和于倩華送河西的女生回家。我想，明天河水消退,，就不會再有這樣好的機會了,，決心捅破窗戶紙,，把心里邊的話說給于倩華,。
學生們走在前邊，我和于倩華跟在她們身后,。夜色籠罩著田野和村莊,，我和于倩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離開學生有好幾步遠,。我還沒有想好說些什么,，還沒有建立起表白的勇氣，心想那就等到了對岸,，學生們走了以后再說吧,。
過河以后學生們走了，我拉起于倩華的手回到河里,?？斓胶影稌r，我的心激烈地跳蕩起來,，一狠心正準備表白時,，于倩華突然被河底的石頭絆了一下，險些跌倒在河里,。她嚇得尖叫起來,，我使勁把她拉過來，想把她摟進懷里,，卻被她推開了,，然后她自己先跑上了河岸。
她這個下意識的動作,，給我制造了一個誤解,，以為她是拒絕我。當時只覺得渾身燥熱,，額頭上也冒出汗珠,，再沒有找到越野比賽那天的感覺，也沒敢把要說的話說出來,。
上岸后于倩華前頭走了,。想說的話沒敢說出來，我心里邊不怎么是滋味,。既然沒有勇氣說出來,，我想給于倩華寫一封信比較合適，雖說長一張笨嘴，但是寫信是我的強項,，這天晚上我在辦公室給于倩華寫了一封信,。
晚上是睡覺的人做夢的時候，未眠人的思維也好像比白日放縱些,，我把自己對于倩華的愛慕之心都寫到了紙上,，準備第二天交給她。
可是當?shù)诙斓某柸饺降貜臇|方升起,，于倩華早早地來到學校時,，我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昨天晚上的勇氣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一白天我都沒有恢復起信心,。
我一個人穿過火炬樹叢，來到小清河邊,，一邊罵著自己是個懦夫,、膽小鬼，一邊把信撕得粉碎扔進河里,，看著紙屑隨波逐流越飄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