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個晚上:
學校的暑假結(jié)束了,,于倩華回到邊溝村,住進青年點里,。教音樂的老師也從療養(yǎng)院回來,,打算最近上班。他這一回來,,我就成了一個多余的人,。鄭校長左一趟右一趟地往大隊跑,想把我留在學校,,大翟一直沒吐口,。看鄭校長挺難心,,我主動提出回小隊,,他讓我再等一等。
這時有了征兵的消息,,我動了心,。學校里的清閑日子讓我變得懶散,回生產(chǎn)隊意味著重新開始日復一日永無休止的勞作,,想到這些我腦瓜子疼,。
我和于倩華商量去當兵,,她一百個支持??此@么開通,,我反倒猶豫起來,舍不得離開她,。讓她一個人留在這里,,我不放心。
于倩華說:“機會難得,,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你千萬別誤了大事。你不走,,守在我身邊,,咱倆能在鄉(xiāng)下待一輩子嗎?下回來了機會,,讓我先走,,難道讓我再等著你?還是誰有機會誰先走好,?!?p> 她說的在理,我下定決心報名當兵,。負責征兵的首長來邊溝村的那一天,我和林春祥一起去報了名,。幾天后去公社衛(wèi)生院體檢,,并沒有讓林春祥參加,政審那一關(guān)他就沒有過,。
邊溝村這一批走了兩個兵,,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姓翟的當?shù)厍嗄?,他是大翟的堂弟,。?jù)說大翟對他的幫助很大,對我的幫助也很大,。我本來對大翟印象不好,,心想這回他總算干了件人事兒,當時挺感激他的,,過后才知道他包藏禍心,。
臨走的頭一天,是星期天,。鄭校長回縣城家里去了,,我吃過早飯,,和于倩華、林春祥,、馬芳杰,、王繁星、崔耀宇一起去了鎮(zhèn)上,。
在一家小餐館,,我們喝了不少白酒和啤酒,說了不少知心的話兒,,互相賭咒發(fā)誓,,以后不管相距多遠,不管分開多久,,都要做一輩子的朋友,,誰也不準忘了誰。
我們四個男的都喝醉了,。林春祥醉得尤其厲害,,說了不少牢騷話。四個男人像四灘稀泥,,互相攙扶著往回走,,只有于倩華和馬芳杰還算清醒,一邊走一邊說著話兒,。
林春祥走半道倒地上不走了,,我拉他的胳膊想把他扶起來,他使勁兒往回拽,??赐醴毙呛痛抟畲蛑蝺海銖娔茏约赫疹欁约?,我跟林春祥說讓我背你吧,,他就爬到我身上來了。
我感覺后脖頸上濕漉漉的,,自己明明沒有出汗哪,?扭頭看一眼,才知道是林春祥眼里流出來的淚水,。政審不合格,,根本不讓參加體檢,他想不通,。
他委屈地說:“那天過河以后,,我背了你五里地才到公社衛(wèi)生院,憑什么你能去當兵我不能去,,你把那五里地還給我,?!?p> 他這一句話把我的眼淚說下來了,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做出決定的人,,雖然累得不行,,還是咬著牙一直堅持背下去。
王繁星和崔耀宇看我氣喘吁吁的,,要替我,,于倩華和馬芳杰也勸我說:“換個手吧,杜廣海你歇一歇,?!蔽覉詻Q不用,直到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跌倒在了地上,。
林春祥趴在我身邊,跟我說:“杜廣海,,我和你沒處夠,,你這一走,咱們可能就永遠分開了,,以后怕是再也不能到一起啦,!?!?p> “我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會忘了你?!蔽艺f著把他拽起來,,攙著他走回了邊溝村。
晚上,,我和于倩華來到小清河邊。于倩華一開始就哭了,,哭得稀里嘩啦,,說她舍不得讓我走,不愿意和我分開,。
“問你的時候,,你不但同意,還做我的工作,?!?p> “那不是我的心里話,是隨便說著玩的,?!?p> 我耐心地勸她時,,她又說:“不用你勸,你走吧,,我不扯你的后腿,,到了部隊別把我忘了就行?!?p> 我指著天上的星星,,發(fā)誓說:“我要是忘了你,不得······”沒等我說完,,她伸手捂住了我的嘴,,不讓我說下去。
這天晚上,,我和于倩華在小清河邊坐了半夜,,后半夜才回到學校宿舍,這是我倆頭一回到一起,,也是唯一的一次,。
到了島上以后,因為我寫作的功底好,,文藝也不錯,,不長時間就到連部當宣傳干事,后來一路晉升,,又去了團部,、師部。
住島部隊醫(yī)院的那個女護士動不動到師部來,,看她當副師長的爸爸,,后來我才知道她對我動了心思。她每回來我都把她送出師部大樓,,有戰(zhàn)士看見了,,背后說我倆的閑話。有一次送她時看見了大翟那個堂弟,,我跟他打招呼,,他看著我一個勁兒地傻笑。
我的心只在于倩華一個人身上,,想請假回家探親,,把我倆的關(guān)系正式確定下來,排除不必要的干擾,??僧敃r南疆前線兩山輪戰(zhàn),我們部隊隨時可能上去,,一個人不準給假,,我只好左一遍右一遍地給于倩華寫信,,卻不見她有一封信寄過來。
等到邊境形勢緩和下來,,我請假回到家鄉(xiāng),,卻得到了于倩華在邊溝村和大翟結(jié)婚的消息。我永遠地失去了珍貴的初戀,,這成了我一生最大的遺憾,。
回到島上以后,趕上過春節(jié),,女護士邀我去她家過年,。給她父母拜年時,她母親給了我六百元錢,,這比我三年的津貼加一起還要多,。
我不要。女護士說:“給你就是給我,,你的就是我的,,怎么不要呢?快拿著,?!?p> 女護士成了我的老婆,我們共同生活了六年,,卻沒有孩子,。她的父母過世后,她投奔姑媽去了美國,,我恢復了自由之身,。
杜廣海的日記全部讀完了,于倩華看一眼身邊的杜廣海,,希望他能像昨天那樣露一個笑臉,。可是她注視了好長時間也沒有看到,,像一個永遠都睡不醒的大男孩,。“哎——”于倩華發(fā)出了一聲無比悠長的嘆息說,,“廣海呀廣海,,你難道就這么永遠地睡下去嗎,?”
她把杜廣海的筆記本放進一個拎兜里,,從里面又拿出一個。封皮和杜廣海那個筆記本一模一樣,,正是他們倆人在邊溝村下鄉(xiāng)第一次去鎮(zhèn)里時,,杜廣海給她買的那一個,。
她打開本子慢慢翻看,上面的字跡密密麻麻,,是自己在邊溝村時寫下的,,記錄的內(nèi)容和杜廣海的日記有很多相同之處,也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主要的區(qū)別是自己在日記里面記載了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心理活動,,這是一個男人再細心再富于想象力都難以猜摸到的,還有就是日記后邊幾頁,,記載了杜廣海當兵以后自己的悲催生活,。她把日記后面的幾頁繼續(xù)給杜廣海讀下去:
杜廣海當兵走了以后,城里的工廠開始大批抽工,,我因為懷孕不符合招工條件,,被拒之門外。馬芳杰勸我把孩子做了,,說只要把孩子做了我就能回城里,。
我不同意。因為在我的潛意識里有濃厚的迷信成份,,心想孩子能托生一回來到這個世上,,不知要修行多少年,他(她)是無辜的,,他(她)有生命的權(quán)利,,我寧愿留在鄉(xiāng)下,也不能剝奪他(她)的權(quán)利,。
馬芳杰說:“你寫了那么多的信,,杜廣海一封不回,他一定是變了心,?你給他留這個孩子干什么,?”
“不能吧?”我嘴上這么說,,其實心里也在懷疑他,。
“我領(lǐng)你去部隊找杜廣海吧,問問他怎么辦,?”
“我在邊溝村已經(jīng)夠丟人,,不能再把臉丟到部隊去?!?p> “那你跟我們一塊兒回城里,,組織上不安排工作,可以先自謀職業(yè)。你一個人在鄉(xiāng)下,,日子怎么過呀,?”
“你們回去就上班,我工作沒著落,,戶口落不上,,還揣個孩子回去,有什么臉兒見父母,?你們走吧,,吃苦受難我一個人擎著,我可能天生就是受苦的命??!”
大翟找到我,說他很早就注意我了,,對我印象特別好,,希望和我處朋友。他還說不介意我懷孕的事兒,,只要我同意就行,。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大翟動了氣,,威脅說:“你考慮好了,,換別地方不敢說,在邊溝村我說話就是圣旨,,你不是愿意當老師嗎,,只要我一句話,你在學校就待不成,?!?p> 終于有一天學校通知我回生產(chǎn)隊。鄭校長是個大好人,,他對我說:“上邊讓你走我也沒辦法,,可是這個位子我給你留著,大隊指派別人來我不會同意,,等過一氣兒我再爭取把你要回來,。”他的話讓我感動得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兒,。
學校待不成了,,回生產(chǎn)隊不愿意上班,這天我一個人去了小青溝里,,坐在一棵大梨樹下,,仰頭看著奧秘的藍天,,飛跑的白云,枯黃的樹葉,,南飛的雁陣,心底涌起陣陣悲涼,。
那深邃的九天之上,,真的有神靈存在嗎?如果有,,他們能告訴我該怎么辦嗎,?哪里是我的歸宿嗎?我一遍又一遍地向蒼天發(fā)問,,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哪?
這時候發(fā)生一件事兒,,讓我徹底改變了主意,,做出了讓我自己后悔終生的決定。
大翟那個堂弟從部隊回來探親,,大翟特意安排我跟他在大隊部見了一次面,。他的堂弟告訴我,杜廣海在部隊又找了對象,,你就別等他了,。
我不信。嘴上說不信,,實際上是信的,,只是嘴硬不愿承認而已。
大翟跟我說:“我去上邊開會,,縣里的領(lǐng)導講了,,城里每年有大批畢業(yè)生安排不了工作,今后不再從農(nóng)村下鄉(xiāng)知青中招收新工人,?!甭犓@么說,我徹底絕望了,。
我的婚禮沒有得到父親母親的祝福,,他們反對女兒嫁給一個鄉(xiāng)下人,不來參加我的婚禮,。我開始生他們的氣,,后來仔細想了一想,又理解了他們,。
從我結(jié)婚的那一刻起,,對于我的初戀,,對于我曾經(jīng)最愛的男人,已不存在一絲一毫的好感,,心里埋下的是仇恨的種子,。我發(fā)誓,直到自己閉上眼睛的那一天為止,,我與杜廣海再無往來,。
我和你的故事講完了,下面我要講一講珍珍的故事,。珍珍是個不幸的孩子,,從她生下來的第一天起,便沒有父愛的陪伴······
于倩華讀到這里,,無意間看到杜廣海深深地聚起了眉頭,,她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再細看時,,杜廣海一動不動,,又沒有什么異樣了。
看見杜廣海的嘴唇發(fā)干,,于倩華端起一個白鋼水碗給他喂水,,她又發(fā)現(xiàn)出與以往的不同來,杜廣海出現(xiàn)明顯的自主吞咽現(xiàn)象,。
于倩華激動地呼喚:“廣?!獜V海——你快醒過來吧,!睜開眼睛看看我,,求求你,只看一眼還不行嗎,?”
杜廣海眼皮一撩一撩地,,像是移開了兩座沉重的大門,竟然睜開了,,怔怔地看著天棚,,一動也不動,慢慢地眼角涌出兩顆大滴的淚水,。
于倩華大喜過望,,快活地喊起來:“你醒啦,你醒啦,!杜廣?!彼拥匕寻卒撍肫驳厣希隽艘坏?,水碗在地上轉(zhuǎn)著圈兒,,
她沖進走廊里,,朝著醫(yī)生辦公室和護士站那邊使勁兒喊起來:“大夫——大夫——護士——護士——杜廣海醒過來啦,你們快來看哪,!”
看見有穿著白大褂的人朝這邊一路小跑,,她嗚嗚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