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熾陽毫不吝嗇它的火舌,,吞吐間似是秋老虎的咆哮,。
五里外匯聚的烏云仿佛隨時會掩蓋這方天地一般,。
姚城縣東菜市口搭建的竹棚下站著一名中年男人,。只見他抬著肥碩的腦袋,,半瞇著橫肉滿臉艱難擠出來的眼睛,,數(shù)著日頭,,左手扯著領(lǐng)子,,右手上的蒲扇搖得只見虛影,案幾上茶盞冒著的勃勃熱氣更是徒添煩惱,。
“噗,!”
幾個上身赤裸的大漢橫跨于一旁三尺高的木臺上,一次次把酒噴到锃亮的鬼頭刀兩側(cè),,每完成一次口中都念念有詞,,酒漬飛濺,盡職與貪飲就在一念之間,。
萬人空巷的姚城縣和臺下的嘈雜訴說著水泄難通,。或悲憤,,或快意,,或憐惜,,或淡然,無一都在對臺上惡漢前雙手后縛的五人做出評價,、交談,。更甚者對赤身漢子惡語相向。
卻不知那惡漢臉頰的潮紅是烈日暴曬還是胸中氣短,。
西南民風(fēng)彪悍,。
“時也,命也,,誰能想到姚城縣風(fēng)光一時的王員外,,也會有這番光景?!币幻麜虬绲哪贻p人搖頭道,。
“噤聲!這是他王世文咎由自取,,可不要非議律法公允,。”似是同伴在一旁輕聲提醒,。
“公不公允什么的,,我可不知道,但這方圓十里誰不道一聲王員外的好,,那年旱災(zāi),,全靠他家施粥活命的人這姚城縣可不在少數(shù),要說他勾結(jié)匪盜,,和那位有關(guān)系,,我第一個不信?!睍恍嫉馈?p> “你是說覆水...”
見書生點頭,,那人便也不再多言,。
類似的對話充斥著整個菜市口的各個角落。
人聲與蟬鳴的爭鋒完全遮攔不了場景溢出的肅穆,。
這是刑場,。
王世文年近五旬,屈膝于邢臺之上,,雖無武藝傍身,,畢竟家業(yè)殷實且進(jìn)補得當(dāng),囚服遮不住其壯碩體裁,,眉宇間不顯一絲頹態(tài),,只是頜下半百胡須略顯蒼涼,。稍縛于后的是府中兩位管事和自己的幼兒,以及不久易門來投的外甥,,誰承想正是這小子給自家?guī)砹藴珥斨疄?zāi),,更可氣的是入獄后此子便突發(fā)癔癥,變得神神道道,,以至于這上了這邢臺都不省人事,,這蹊蹺之事不免讓人生疑。
通匪通匪,,說是匪盜,,可那確是一群劫富濟貧的義士,自己雖欽佩不已,,與那柘東湖盜首也不過點頭之交,,哪有勾連,官差從外甥包裹中搜出的書信也只是一面之詞,,何至于此,。何況獄中更是難以運作,只能寄希望于重金托人送往州府長兄的信件及時到達(dá),。不覺間目光轉(zhuǎn)向竹棚,,盡是疑惑。
“真熱??!”
驕陽似火,并不理會人間的非議,,慢慢蠶食著物件拉長的影子,,依靠樹干納涼的人們不得不另覓他處。
烏云愈近,。
竹棚這邊,,縣丞著裝的男人一步跨入,余蔭還沒來得及收回他帶來的熱浪,,便苦著臉拱手道:“大人,,您看這時辰已到,咱們...”,。
“我知道,。”
且看那位擺手應(yīng)罷,,一張肥臉更是扭曲了,。輕嘆一口,放下蒲扇,,正了正衣襟,,向刑臺旁的縣尉頷首,,待到對方高舉右臂,又才大聲說道:
“肅靜,!人犯王世文,,私通匪盜,為害鄉(xiāng)里,,證據(jù)確鑿,,依律例判處斬立決?!?p> 手心中的一方斬首令帶來的清涼終是敵不過內(nèi)襯那一封書信的燥熱,。
更燥熱的,是刑場兩旁的酒家,。
身著靛藍(lán)錦衣的白面男翻手將斟滿許久的醉明月一倒而下,。
頭戴藤條草帽的黑面女抬手把剛剛滿上的糟米酒一飲而盡。
“斬,!”木牌飛出,。
“嘩!”酒水觸地,。
“鏘,!”長劍出鞘。
“轟,!”雷聲滾滾,。
西南的雨,到了,。
“刀下留人,!”
一道急叱伴隨著踢踏作響的馬蹄聲在姚城縣炸裂開來。
王世文原本緊閉的雙目徒然睜開,,水珠在臉上的溝壑流轉(zhuǎn)使視線有些許模糊,,顧不得頸后長刀帶來的涼意,奮力望向那雨中高舉黃卷的騎士,。
而其身后的王煜也在此時清明了眼眸,。
雨夜。
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張府內(nèi)堂王世文那斑駁胡須沾滿酒漬,,顯得柔順了些許,。
揮手撤下酒宴,屏退侍從,,張巍示意望向桌上三書,。
準(zhǔn)確說來是一詔,,二信,三書,。
“兄長好手段,,瞞得我好苦啊?!睆埼〈蜷_那詔書訕笑道,。
“賢弟勿要打趣,我也和你同時得知,,這保是我那大兄見不得我這閑散做派,,向上面討了個差事罷了。你是不知,,那楊家的渾小子可是真打算要了老夫這腦袋的,。”只見那王世文放下茶碗,,右手成刀,,模仿刀斧手向頸上比畫著。
張巍揉了揉白天官帽遮住的“龍角”心話道“那也要提前告知我一聲??!”嘴上卻不饒人:“你那妹子整天尋死覓活,我可是遭了老鼻子罪了,?!?p> 張巍雖是這方縣令,處理此案起來也是處處受制,。上頭督辦絲毫不講情面,,王世文賢名舉城皆知,更何況是自己平日多有來往的內(nèi)兄,,內(nèi)宅也因此雞犬不寧,,一個頭兩個大。
“咳咳...”
“嘻嘻...”
“兩個沒良心的小兔崽子,,還不快去后宅看望你們姑姑,。”
見姑父佯怒,,瀚景與瀚瑞兩兄弟便拱手告退,。
這王瀚景,便是當(dāng)日那冒雨奔來的披甲騎士,,王世文長子,,年方二十,生得劍眉星目,,虎背熊腰,,效力于柘東軍宣威將軍王世武麾下,,任校尉一職。聽得父親有難,,日夜奔襲四百余里,,終是及時趕到。
再說這王翰瑞,,與王世文同上邢臺的青年之一,,與其胞兄相比顯得瘦弱許多,外形好似巨蟒套上了常服難以撐滿,,一雙桃花眼與其眉般大小,,同父親打理王氏家業(yè)。
張巍輕抿一口茶道“瀚景這孩子可算是長大成人了,?!?p> “大兄治軍可還真是不以為親而避啊,這短短數(shù)年把一個頑劣小子打造成這一方校尉,,也是狠得下心,。”這位也滿意地點了點頭,。
待得兄弟二人退出房間,,張巍望了望仔細(xì)端詳屏風(fēng)的青年,見王世文搖了搖頭,,便拆開了那封書信,。
賢侄張巍親啟。
“這捕風(fēng)捉影的事西山公該是不會輕信的吧,?”信中字詞句句誅心,,王世文雖有些發(fā)懵和溫怒,還是沉下氣向張巍問道,。
“哪能啊,,這末尾不是用了他西山居士的印信了嗎?”張巍嗤之以鼻,。
卻說這信中赫然寫道,,王世文于兩月前廣蕩城拍賣會上拍下的百年雪參正是給其外甥王煜與那柘東匪首之女的聘禮。還指出不日王煜便會身攜婚書前往姚城取參娶親,,鑒于近期匪事猖獗,,人命頻發(fā),命地方縣令協(xié)同州府官差查辦此案,,捉拿案犯,。柘東刺史與西山居士同時落款。
最后二人將目光移轉(zhuǎn)。
桌上最后一書,,無疑就是王煜所攜,信中提到的婚書了,。
狂風(fēng)裹挾著雨水,,沒有一絲停歇的跡象。
...
上一秒閉眼躲不及迎面沖來貨車的燈光直射,,這一刻睜眼只見根根圓木構(gòu)成的昏暗,。
“水...”
自然是沒有的。
“小李,?”
更是不會有司機的應(yīng)答,。
身體無力的倚靠在角落,腦袋還在隱隱作痛,,想抬手揉揉太陽穴,,卻發(fā)現(xiàn)皆被鐐銬束縛的手腳好似小了一圈,狹小空間的地上散落著些許稻草,,面前打翻的條形托盤上酒肉俱全,,那盤中嘴巴張得老大的鴨嘴似是無聲的嘲笑。
“有人嗎,?來人吶,!救命啊,!咳咳咳...”青年提起氣向那昏暗中大聲喊道,。他甚至覺得劇烈地咳嗽沒讓自己看上去更慘烈一些,發(fā)簪脫落觸地的叮咚像是在為這咳聲伴奏,。
“吱呀,。”
通道盡頭的木門明顯有些年頭了,,光線刺眼,,兩名身著不知哪個朝代官府的獄卒說笑著向其靠近。
是呀,,誰還能不認(rèn)識那倆古裝癖胸前斗大的“獄”字,。
“王公子,您可別再折磨下官了,,雖說大人囑咐優(yōu)待你等,,您看這好酒好肉咱都伺候上了,也不能沒完沒了吧,,就歇著吧,。”只聽那高個攤手說道。
“這是哪,?你是誰,?怎么把我鎖起來了?”
“得,,這位又來了,。”高個扶額看向身旁,。
“這姚城縣牢房您就安穩(wěn)待著,,沒人要害您,王煜少爺您就別再拿我倆開涮了,?!卑珎€說完便和同伴朝來路走去,一邊走著,,一邊單手握拳只余食指伸直在腦袋邊轉(zhuǎn)了幾圈,。
“少爺?牢房?”低頭看了看衣著,,是有些臟亂,,但這明顯不屬于自己,也不符合現(xiàn)代審美,,更像是古裝的戲服,。結(jié)合二人所說,青年稍加思忖,,大概了解一些了,。
所以說,人總是很難在受干擾時對當(dāng)前的情況做一個準(zhǔn)確地判斷分析,。
“富家少爺惹是生非落難,,權(quán)勢人家東奔西走來贖?!碑?dāng)然前提是“年輕企業(yè)家得新生”了,。
好戲碼。
既來之,,則安之,。
想清楚了這些,男子近乎貪婪地呼吸著那緩緩關(guān)上的門外傳來的一絲清新,,這沒有空調(diào)的地方氣味過于復(fù)雜了,。
調(diào)整好呼吸,撿起地上的發(fā)簪胡亂插在頭上,,這銀簪樣式不錯,,只是簪尾有一部分偏黑,,可惜。扯下那鴨子的兩瓣癟嘴扔一邊,,取其肉,,撇撇嘴,一般,,還是嘗嘗這酒吧,。
扶正酒壺,見那酒盅落在遠(yuǎn)角,,剛打算就著壺嘴嘗嘗這酒的成色。
木門開了,。不,,是牢門不合時宜的打開了。
剛離開不久的獄卒去而復(fù)返,,似是憂其煩悶般帶來了四位鄰居,。逆著光沒能看清長相,只聽居前一位男性中低音略帶溫怒地說道:“煜兒今日精神見好,?!敝灰娝舷麓蛄苛饲嗄辏遭g又說:“你那簪子也該擦擦了吧,,才過一日就變得如此烏黑,。”
“不對,!有人要害我,!”
...
我是王煜,現(xiàn)在驚魂未定
“水...”
這次有了,。只是這味兒不盡如人意,。
“噗!”
不知哪里飛來的水漬沖淡了烈日帶來的眩暈感,,讓我模糊的意識逐漸清晰,,抬頭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正納悶間一口酒漬再次濺來,,扭頭一看,,頭戴紅巾的赤身大漢正在往嘴里灌著,還抽空斜眼盯著自己,,待得手中木瓢見底,,齜出白牙對我一笑,一陣惡寒,。
回想到牢房老人與自己的對話,,打翻的酒壺,,滾遠(yuǎn)的酒杯,漆黑的銀簪,,還有那可惡的鴨頭,。
毒酒索命啊,!
眼下情形也不容樂觀,,手足被縛,陽光下那大漢手中刀刃著實晃眼,。
不想我王煜剛得新生,,又入死地。
不對,,我不是哪家的公子少爺嗎,?
我不能是被拋棄了吧?
不能夠,,不能夠,。
那劫法場的人呢?
再等等,,再等等,。
左右張望間確認(rèn)斜前方與自己同種待遇的老人就是之前獄中喚我“煜兒”之人,稍居于后的青年五官與老人有幾分相像,,想來該是對方子侄,,老人氣息平穩(wěn),抬首看向不遠(yuǎn)處竹棚下納涼之人,,沒有感受到兩股目光交觸迸發(fā)的火光,,緣由是那胖子緊盯著左邊酒肆的二樓。
這白面男子是誰,?
也許是太多的疑惑引得這一方烏云的憐憫,,為我創(chuàng)造思考環(huán)境,烈日被暫時遮蔽了,,不過我卻沒感到一絲的涼爽,,反而那右邊酒家灼人的目光快把我燒焦了。
這黑面女子什么情況,?
沒等我理清其中利害,,耳邊只回響著“行刑”二字。
不知道男子倒下的酒是什么滋味,。
不知道女子踏碎的窗沿作價幾何,。
“我太難了!”
“刀下留人,!”
...
“煜兒你過來,?!?p> 舅父的喚聲將王煜拉回到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