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掛著幾顆小星星,,黑夜還沒過去,冬天的風(fēng)不用很大,,但是深入骨髓的冷,。錢官吉的街上又黑又靜,在微微亮的一盞門燈下,,停著一輛藍(lán)色的卡車,,它的陳舊和身上厚厚覆蓋的泥土彰顯著它的年齡與榮耀,,它的主人挺著肚子來到它身邊打開前燈,一瞬間照亮了錢官吉的寂靜街道,!
香香踩著毛氈靴跑出門,,手里抱著一件軍大衣,她蓬亂的頭發(fā)隨意挽在身后,,“你真的不用我跟你去,?”
“不用!”二胖砰地一聲關(guān)上車門,,發(fā)動機轟隆隆響著,,他打開了油箱。
“你自己去我不放心,,”香香跟在他身后轉(zhuǎn)悠,。
“你哪那么多事?我就去進個貨,,晌午過了就回,!”二胖噗地一聲在地上擤出冷鼻涕,打開了水箱,,看了一眼,。
“我不一直跟你去嗎,你自己行嗎,?”香香不依不饒,。
“三兒還燒著呢,你這分不清事大事小呢,?”二胖搓搓臉,,打了個哈欠,熟練又利落地打開車門,。
“那還有老大呢,!我是真的不放心你一個人走夜路?!?p> “那孩子能管孩子嗎?我又不是沒走過,,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行了,你別叨叨我了,,腦袋疼,!”二胖在座位上調(diào)整好姿勢,握好了方向盤,。
香香撅著嘴不說話,,二胖隔著玻璃窗,,“走了!”
“大衣,!冷,,你多帶一件!”香香遞出手去,!
“不用,,走了!”轟隆一聲,,卡車在香香身邊揚起一陣飛塵,,香香對著門燈的方向退后兩步,看著它很快消失在黑夜里,。
“勝男,,你是不是喜歡同子?”錢麗看著書架上那個透明盒子里的打火機突然問道,。
勝男放下弟弟送給她的小盒子,,看著她,“你不喜歡同子,?你,,我,同子,,飛飛,,修平,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我怎么會不喜歡他,?”
錢麗點點頭,看她又低下頭去認(rèn)真擦拭盒子里的一只木雕筆,,那是家強送給她的,,她像珍視這個舊打火機一樣珍視它,眼里滿是愛憐,?!澳牵訒邌??”
“不會,!”勝男堅定地說,都沒有抬頭,,“栗子,,這件事對同子來講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愛一個人又恨一個人的感覺大概會把人折磨瘋的,,我們?nèi)ヅ闩闼?!?p> “飛飛,!”勝男在院里喊,“等一下,!”張修平在屋里又急又快地喊,,兩人相視一笑,小聲說,,“等什么等,!”
一進門兩人抱著笑了個夠,一個人高舉著胳膊,,和只看得到頭發(fā)蓋的腦袋緊緊卡在衣服領(lǐng)口,,他的手一伸一縮地往外探,再看他下身,,穿著一條秋褲篩糠似的哆哆嗦嗦,,活像一只垂死的歪脖雞!
“大姐們,,別笑了,!”飛飛在領(lǐng)子里喊。
“叫誰大姐呢,,誰是你大姐,!”栗子捂著肚子忍住笑,走到他身邊,,一伸手拉下他衣領(lǐng)后邊的鐵拉鏈,,“你是不是傻?”
“我要換衣服,,不是說了請二位恭候的嗎!”飛飛露出他的圓圓胖胖的小腦袋,,現(xiàn)出了他那張委屈的臉,。
“什么親的后的?”栗子直指窗外的太陽,,“出門吧,!”
飛飛穿上絨芯褲,抱起手邊的籃球,,栗子和勝男這才發(fā)現(xiàn)他又套了一件運動短衫,,“天這么冷,你還要去打球?。俊?p> “我和同子約好了的,!”
“他還會去嗎,?”
“說不定?。 ?p> 修平走過來收拾起飛飛的衣服,,媽媽端著一杯退燒藥來到門口,,“兒子呀,不要和同子瞎鬧,,你毛毛躁躁的不要惹他難受,,還有啊,”香香口氣一轉(zhuǎn),,“打球小心點,,別回來給我磕胳膊磕腿兒的!”她撇了一眼兒子手里的籃球,,嘆著氣進屋去了,,她一看到這個兒子,心里就環(huán)繞起下下簽的陰影,。
“嘟嘟嘟……”
“喂,?”飛飛停下腳步,抱著球拿起電話,,很快,,他的臉色就變了!
沒有什么是一個年輕人不敢干的,,幾個年輕人在一起,,天下也是敢闖的!栗子,、勝男,、飛飛、修平四個人放心地踏上了前往南方的列車,,他們懷著激動的心情游歷沿途風(fēng)景,,看見冬天的綠意會大叫,看見奔騰的江水會呼喊,,聽著沿途列車員的瓜子花生販賣聲也津津有味,,四個人對坐著嗑瓜子打牌足足坐了一晝夜,沒有一個人合眼,,搖搖晃晃的感覺像是坐在搖籃里,,聽著鄰座的人吹牛到深夜的感覺簡直跟坐在錢官吉的大樹下沒差別。
四個孩子手牽手大步走在繁華街道,,激動的心完全被這里迷人的景色所吸引,,“這真漂亮!都不下雪的,你看,,這里的樹居然是綠色的,!”栗子踮著腳看路邊的一棵分不清名字的樹,完全不在意自己陳舊的衣服與這里格格不入,!
“這里樓這么高,,摔下來一定很疼!”飛飛望著遠(yuǎn)處幾座看不到頭的大廈,,“滴滴滴……”一輛車在他們身后摁了喇叭,,說著幾句他們聽不懂的俚語。
栗子的大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亮光,,她抱住微笑的勝男,“這個地方路這么多,,我們該往哪邊走呢,?”
“走去哪啊,?”
“?。∨?,忘了!”
“哦,,哈哈……”四個人拍拍腦門,,“同子!飛飛,,同子,,我們?nèi)ツ恼彝樱俊?p> “等你們找,,我早餓死了,!”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啊,,同子,!”幾個人撲上去抱住他,修平摟住他的脖子,,“你怎么找到我們的,?”
錢同疏說道,“我跟你們一路了,,一個兒個兒腳不在腿上,,我一眼就看見了!”
勝男感受到他身上的潮氣,“你冷嗎,?”
錢同疏看著她的美麗臉龐,,搖搖頭,“不冷,!”
寬大的黑色羽絨服包裹起錢同疏清瘦的身軀,他無精打采地擠出一絲笑容,,摸一摸栗子的腦袋,,“你也來了?”
“是啊,,你瘋了,,跑這么遠(yuǎn)?”栗子抬起頭看著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滿眼通紅,,一瞬間口氣軟下來,“同子,,我?guī)Я顺缘慕o你,!”說著從懷里掏出自己在火車上省下的一只鹵雞腿。
錢同疏不能不來,!他沒想過離開父親,,但他不能不來看看母親,很多年,,他每一天都想她,!
他讀完了媽媽寫給他的每一封信,每一封信里都說著兩件事,,媽媽很想他很愛他,,媽媽希望他平安健康地長大。
對于錢同疏來講,,這一切超出了幸福的預(yù)期,!不用寫什么,有就開心,,他哭得很厲害,,笑得很得意。
錢同疏偷偷跟著她的背影來到這個城市,,看到他抱起另一個肉嘟嘟的小男孩,,親他,抱他,,摟住他,,看他在她懷里撒嬌,叫他“寶貝兒子”。
騙子,!這不就是個騙子嗎,!她就是個騙子!說什么想我,,說什么愛我,,就是個騙子!
錢同疏走了,,在潮濕陰冷的街上,,到處都是他不認(rèn)識的樣子,他這才仔細(xì)打量起四周,,尖頂?shù)姆孔?,飛馳的汽車,低垂的樹木,,沒有一樣兒是他熟悉的,,就連空氣都是陌生的,很快他的恨意變成了失落,,因為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媽媽是回家來了,,回她自己的家!
南方夜晚的風(fēng)有潮濕的味道,,每個人都十分不習(xí)慣,,勝男摸一摸床上的墊子,一用力就可以冒出水來,,幾個人的困意上來,,抱在一起迷迷糊糊地就昏睡過去。
錢同疏和飛飛一人點起一根煙,,打開兩瓶啤酒,,捧著一碟子花生,坐在了陽臺的椅子上,,外面的路燈一直亮著,,整個城市閃著五彩斑斕的光,行人不斷,,車流不息,,一切恍如白晝!
外面一定很冷,,但隔著窗子裹著被子的兩個感覺不到,,只看得到霧氣昭昭下天空下的幾點殘星和一輪彎月。
南方的月亮不是很亮,,飛飛暗暗地想,!
“我有近視眼了,!”錢同疏喝了一口酒,笑著對飛飛說道,。
“嗯,?”
“那天她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發(fā)現(xiàn)我看不清她的臉,,然后她就走了!”錢同疏又喝了一口酒,。
“那是她沒看見你,!”飛飛在嘴里投了一個花生米,嘎嘣兩下,,突然啪地一口啐出老遠(yuǎn),“媽的,,甜的,!”
錢同疏拿著手里的啤酒罐子笑起來,“哈哈……這算什么,,我吃的包子都是甜的,,你見過?,!”
“真的,?”飛飛驚奇道,錢同疏點點頭,,飛飛碰一碰他的杯,,笑著一飲而盡,“了不起,,了不起,!”
錢同疏看著飛飛,“你說,,她真的沒有看到我嗎,?”
飛飛不笑了,重重點頭,,“她要是看見你了,,我們就不在這兒了?!?p> 錢同疏抽了幾口煙,,指著遠(yuǎn)處一個發(fā)光的廣告牌,“你能看清牌子上寫什么嗎,?”
飛飛瞇著醉眼,,“什么呀,,有牌子嗎?”
“醉了吧你,?”
“誰醉了,?!”
“哎,,哥兒們,,那天騎著摩托車撞你,不好意思??!”
飛飛拽著錢同疏喝了一口,又嘬了一口煙,,“說什么呢,,咱倆用不好意思嗎?不過你要是不好意思,,就養(yǎng)我唄,!”
“去你的!你不娶媳婦了,?”
“娶啊,,你養(yǎng)我倆!”
“哈哈……飛飛,,你喜歡栗子是不是,?”
“是啊,可是她看不上我,!”
“哦,!”錢同疏喝光了自己的酒,又問,,“那你還喜歡她嗎,?”
“唉,賤唄,!”飛飛想了想,,“也不能這么說,我是覺得吧,,我得爺們兒點,,再說了,她,,也還行吧,,你說呢?”錢同疏不說話,,飛飛突然又問,,“你問這干嘛,?!”飛飛往嘴里拋了一?;ㄉ?,就了一口酒,“你也喜歡她,?,!”
“沒有!”
錢同疏打開窗戶的一條縫,,一股冷風(fēng)灌進來,,他拉好飛飛下滑的被子,望著遠(yuǎn)方突然問道,,“飛飛,,你恨過人嗎?”
“恨過呀,,小時候我媽老打我,,我就恨她!”
“那她怎么能有別的兒子呢,?”
“我媽也有別的兒子啊?!?p> “可是……”錢同疏恍然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又似乎沒道理,“可是你們是一個爸爸,!”
“這事兒誰說的準(zhǔn)呢,?!”
“哈哈……啊,,對了,,你們出來家里知道嗎?”
“當(dāng)然不知道,!”
“那……”
“留了紙條,!”
南方的水土讓幾個北方人醒的很早,修平揉著眼睛走到陽臺關(guān)好窗戶,,“你們看,,今天的天氣有點奇怪啊?!?p> 勝男走過來,,隔窗望去,外面天空一片幽藍(lán),,像是被墨染過一樣,,整個空氣中霧蒙蒙的,,“要下雪了吧?”
“是啊,,我看也是,,同子既然找到了,咱們還是早些回家吧,,”修平望著勝男溫柔地說道,,“你冷不冷?”
勝男笑著搖頭,,“不冷,,是啊,我們該回去了,!不過不知南方下雪和咱們錢官吉是不是一樣,,我們在這兒看會兒!”
“應(yīng)該一樣很漂亮,!”
“下雪了咱們可以打雪仗,!是不是?”勝男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有點甜甜的,,“哦,下雪,,對了,!”
勝男看看正在屋里和錢同疏打牌的栗子,“栗子,,你是不是要過生日了,?!”
“過去了,!昨天,!”錢麗看著她說道,一下子每個人都望著她不說話了,,自從錢同疏出走,,每個人的心思都在他身上,大家記得她冬天的生日,,卻又都忽略了這件事,。
錢麗笑著玩味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禮物得你們補的??!”
哈哈……
“快看!”勝男指著窗外,,水滴拍窗,,南方的冬季,,大雨嘩啦啦地傾斜而至!
雨下得很大,,但他們還是來到了車站,,因為他們沒錢了!
五個人撐著兩把傘漫步在雨中,,他們踩濕了鞋子,,凍得發(fā)抖,但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因為要回家了,!
還沒到車站門口,錢同疏停下了,,因為隔著雨幕他認(rèn)出了一個人,,他看不清對方的臉,但他的身形,,走路的樣子,,便是在這雨中有再多的人,他也認(rèn)得出,!
錢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清了他的臉,認(rèn)出了他的樣子,,她接過錢同疏手里的傘,,看他向著那個男人走過去!
看到留言紙條的錢維楨當(dāng)即南下,,他怕錯過孩子們的列車,,一下車便去了車站附近每一個旅店,,此刻在雨中奔跑的錢維楨突然停了下來,,羽絨服吃飽了水墜在身上讓他走起來十分費勁,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緊緊貼住他瘦長的臉頰,,讓他看起來蒼老又疲憊,但此刻他的笑容綻放到生滿皺紋的眼中,,他摸一摸兒子的頭,,“兒子!走吧,,回家吧,!”
錢同疏潰不成聲,使勁兒點頭,,他預(yù)想的一切責(zé)怪和辱罵都沒有發(fā)生,!
“見著你媽了,?”
“嗯!”
“那咱回吧,!”
錢維楨摟住兒子躲進屋檐,,突然,他很認(rèn)真地看了看修平和修飛兩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