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長在廣西南方的一個偏僻小鎮(zhèn)，接壤云貴，屬南蠻的一部分,，且是重要組成部分。小城故事多,，小鄉(xiāng)鎮(zhèn)的故事也不少。
堂姐有個表哥，大家都管他叫“大毛”，在他五年級的時候離家出走,，死活至今未知。最難受的便是爺爺奶奶,，爺爺臨死之前都未能再見一面自己的孫子，奶奶十多年里但聞絲許風(fēng)吹草動,，便風(fēng)塵前往詢問消息,，可終究未能遂愿，屋檐水滴穿了老磨,，也未能見親孫再跨家門,。
“他的出走是有原因的?！边@很廢話,，沒原因誰出走。他的父輩一代有四兄妹,，三妹嫁給了我的三伯,。大毛的爹媽都沒文化，典型的憨厚老實,。他的二叔叫共世,，是個牛犟性，“忠孝”二字在他的身上影子也沒有,。上可吼爹打媽,，下可欺妻罵子，對朋友也是冷臉生面,。
我記不起具體是哪一年,，但我能清楚的記得在一個酒席上，共世喝了點酒,，跟大毛的奶奶,，也就是他的親媽媽起了口角，幾番爭執(zhí)不停,，老婆子也仍是不?？诘恼f,，共世脾氣上頭，順手抓了把大火鉗,，猛地橫揮,，重重的打在了老婆子的小腿上，她立馬側(cè)倒在地,。
在場的人紛紛圍堵過來,，共世的酒桌伙伴全散開了，他自己端起一個土碗,，將里面的半碗酒一飲而下,。
“嗞～哎?！?p> 老頭子伴著哭腔過來扶老伴,，老板卻沒聲了。幾個年輕的小伙把她抬到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小腿骨折,。那年我七歲，隨家人一起趕到時,，病房擠滿人,，老婆子躺在病床上，老頭緊握她的雙手,，小女兒跪在床前哭,。沒一會兒，共世從人群中擠進(jìn)來,，看著跪在地上的小妹,，舉起右手重重的落在小妹的偏頭上，直接打翻在地,。病房里的人一齊上前拉扯,，指責(zé)共世。父親也上前了,，本想去扶起小妹,，奈何母親也在現(xiàn)場，只能扯住共世,。父親當(dāng)年和她有些牽扯,，雖擦槍但止住了火，才能有今天我的茁壯成長,。我能看出父親想責(zé)罵共世幾句,，看到三伯沒開口，也只能像當(dāng)年止火那樣緊閉了嘴,。
一時間病房里沸騰起來,，老頭開口叫共世滾,，他的憤怒自然是不用說的，好在在場的人拉住他,，否則旁邊的那張病床很大程度上會被老頭占有,。
醫(yī)生進(jìn)來了，跟著兩護(hù)士,，推著藥車,。把人群趕了出去，要給老婆子包扎傷口,。這一躺就是兩個月,，老伴寸步不離的陪著，兩個女兒交替送飯,，待出院回到家中,，孫子早已離開，再沒能見上一面,?？粗揖常胫鴮O子憨厚老實的爹媽,，兩老終日以淚洗面，四處尋遍,，稍有眉目的地方都問了,，人間蒸發(fā)一樣，活沒人,，死沒尸,。
往后的第五年，老頭病故了,。共世為顯“孝”,，揚(yáng)言要大辦，高擺八十大桌,，讓自家老頭走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同鄉(xiāng)人嘴上應(yīng)承，背后叫罵聲不斷,。酒席當(dāng)天,，禮金不足萬元，菜系未動過半,，十點過刻便門可羅雀,。前來悼念的人都和老婆子搭話慰藉，鮮有人鋰共世,。
出殯后,，共世到三伯家鬧了一次,。老頭走后留下一塊地，分配不明,，疑心重的他,，擔(dān)心著三伯會以女婿的名義爭奪。上門指頭大罵地是自己的,。其實三伯從來沒想過這些,，自然也沒有搭理他，任由他叫囂,。后面記不清是為什么伯娘出來和他罵起來,，兩人搬著磚頭砸在通道中。我看到兩個姐姐哭著將伯娘拉上樓,。老爹下去和他二戰(zhàn),，老爹“蠻橫”但講理，幾番口舌將他罵走了,。
后面沒多久,，就在鎮(zhèn)上人口中得知，共世將那塊地一個人名義變賣,，錢入私囊,，除了買方，沒人會在意他收了多少,。錢這東西,，生不夾帶，死不藏棺,，漫漫等死路,，總有為了蠅頭小利鬧得頭破血流的個體。然而,，共世到死也沒能明白,。
共世的父親過世時已八十，算是高壽,。共世則不然,，應(yīng)該是“惡”，生命大打折扣,，且是半折,，差點甩賣，才四十過更,，就離開,，而且走得悲涼。
那是個三伏天，共世胸悶氣短,，睡覺虛汗不止,，覺是感冒，沒太在意,。他是要干大事的人,，這種小傷痛不可阻止他前行的腳步，一包板藍(lán)根沖泡,，工作照常進(jìn)行,。沒過幾天，神藥也不見功效,，自身煎熬,，破例為自己進(jìn)一次醫(yī)院。鎮(zhèn)醫(yī)院治個頭痛腦熱還湊合,，可病情稍添一度,，便捉襟見肘，最奢侈的莫過于能有一臺血樣化驗的機(jī)子,。共世抽完血樣,，由于機(jī)子過于老舊，瀕臨退休換代,，速率也慢得可觀,。結(jié)果是下午來領(lǐng)的。共世開開心心找到醫(yī)生,，醫(yī)生喜憂參半給他講解,，最后將信將疑回到家中。這種老舊的機(jī)子就像網(wǎng)銷,，收一點錢給你一個欲罷不能的結(jié)果，讓你里外不是人,，想要了解更多,，可以，在大價錢加入“會員”,，給患者更多更好的體驗,。
醫(yī)生對共世說：“你這病不簡單，我們查不出,，你可以去好一點的醫(yī)院看看,。”
這個說法讓他很欲罷不能,，想不加“會員”,，醫(yī)生又說了不簡單，想加,，可他也說了沒查出什么,，那不就是沒什么,，又這樣手持化驗單思緒幾天。確實熬不住了,，才決定上縣城,。
縣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是肝、脾,、腎都有問題,，且肝的問題不小，是癌,。聽到這個消息,，心臟突然受不了，也算是五臟壞了四臟,，基本沒戲可唱,。叫上老婆陪同，轉(zhuǎn)院,。聯(lián)系到了安龍的一家醫(yī)診,，官方偏方一起看，中藥西藥一齊吃,，老天開眼,，在他這么努力的操勞下，成功把自己吃死了,，不用再痛苦,。
他在一個夜里離開，天氣沒有烘托氣氛,，照常炎熱,，鄉(xiāng)人聽得他老婆對那天的描述。當(dāng)晚兩人已經(jīng)不在醫(yī)院,，共世一個勁想回家,，半夜沒車，隨即住進(jìn)一家賓館,。
凌晨剛過,，不行了，他老婆見狀不好,，便提出扶到樓下走走,，本意是想讓他清醒點。說是扶,，其實更多的是拖,，他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再折騰。樓下有棵樹，他說想去靠靠,，活了一生,，他最鮮明的特點便是干脆利落，靠著樹干剛坐下就斷了氣息,，他老婆沒有很焦慮的樣子,，像是預(yù)料到了這一刻，更多的是無助,。她撥通醫(yī)生的電話,，畢竟在這地方也不認(rèn)識別人，她告訴醫(yī)生共世歇了,。大半夜的,，吵醒了醫(yī)生的休息，沒好氣的說了句,，
“那就讓他歇著,，明天再回去?！?p> 沒等到她繼續(xù)解釋,，就掛了電話。
他老婆開始著急,，這么遠(yuǎn)的地方,，揮手不見故鄉(xiāng)人，背回家是不可能的,。但是人這樣了,，也不會有人愿意給搭車，都怕晦氣,，何況身處異鄉(xiāng),。越想越急，越急越氣,，死了也不讓人省心,。留在這也是不可能的，天會明,，就會有人經(jīng)過，人多眼雜,，就會更麻煩,。她直跺腳，大腿抖酸了才發(fā)現(xiàn)小腿跺麻了,，氣得拍了一下共世的胳膊,，他沒說痛，也沒反應(yīng)，只是開始僵硬的肉體彈得他老婆很痛,。她試著將共世背了起來,，身體還有余熱，很癱軟,，兩手不搭肩,，剛扯過來便又滑下去。她將腰壓得很低,，只是雙手要反摟他的肉體,，否者伸展就能觸地。
她想試著走回去,，可才走沒幾步就放棄了,。壓低身子負(fù)重走，幾近匍匐,，腰酸不說,，單是頭部充血便能讓人難以喘息。她又走了回去,，共世再次靠上生前最后想要倚靠的樹,。放下人，她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不管賓館的人睡了與否，也不管周圍雞犬是否安寧,。累與無助的交織,，她放聲大哭，這種無助是共世的死帶來的,，但她承受的無助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共世所給予的,，她甚至忘了共世的死，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地方,，迷惘與恐懼,，她感到家的遙不可及，家人伸出雙手的遙遙無期,。
這個夜晚對她來說太長,，眼睛苦累了，方才停下,，慢慢趨于冷靜,。她起身了，眼里沒有這位已歇之人,，走上住房,，她本想就躺下好好睡一覺,，或許，醒來時他便自己回去了,，自己搭車晚些到就好,。可是,，這怎么可能呢,，人都已經(jīng)死了，萬一自己睡過頭,，擔(dān)心嚇到路過的孩子,。頭腦風(fēng)暴了會，收拾完東西,，再次下樓,，去陪著那位與自己走了二十多年的“老伴”。
又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兩人亦是單顧無言,。在她的印象里，共世是一位要強(qiáng)的人,，偉岸的體魄,，抖擻的精氣神，然而現(xiàn)在坐在她面前低頭無息這位完全是另一個人,，軀干瘦小,，臉部也開始收緊，嘴自然微開,，雙眼內(nèi)凹,，即使天很黑，她也能夠看到共世完全發(fā)白,，毫無精氣可言,，她又開始難過，淚水已經(jīng)沒有,，只是抽泣,。
待到她的哽咽都已經(jīng)變得無聲是時，這一夜也總算熬過去,。天開始放明,，最先路過大樹前的是一位卷著庫管的挑水老人，老人趕著晨忙,，連余光也未曾停留,，緊接著，孩子,、大人,、男女老少，路人越來越多,，樹下的兩人應(yīng)該竄進(jìn)不少人眼,，但沒有人問津。
晨光冒弧,，朝陽初升,。人越密越急，也開始有大大小小的車子經(jīng)過,，共世依舊依靠著,，她站起來，微壓著上身,，探出頭打望路的盡頭,，每有車子經(jīng)過，她的雙手便不自主的向前微伸,，多次冒出的話也從半開的嘴咽下,，雙腿仍依然焦急的跺著，神情“緊急”,，雖是早晨,，卻也表現(xiàn)出自己擔(dān)心著是否已錯過了回家的末班車。
淚珠一滴滴往下摔,，眼睛再次濕潤,。清晨，樹下“手舞足蹈”的她像是一個集市上與父母走散而焦急哭泣的孩子,。她甚至想沖到道路中央,，用身子將車子攔下來，可她仍做不到,，就快崩潰,，雙腿前后急步，身體左搖右擺,。周圍的人像是看出了端倪,，開始有人駐足，漸漸的,，人群圍滿了大樹四周,。有人指著共世，也有人指著她,，她的腦中一片嗡聲,，完全不知道人群在說些什么。抑或是一直低頭,，抬頭瞬間被人群嚇到,，趕忙提著行李,，右手扯住共世的左手，搭在肩上,，共世的身體曲彎一夜,，基本定型，背起來自然比癱軟時省力,。用力起身,，從人群中擠出，她的急促讓她似乎忘了身上的重量,，一股腦的往前,，頭左右搖擺卻又不像是看路看車，而是在躲避人群,。
背著走了很久,，腳步一直沒有放慢，仍是一樣的焦急,，一樣的趕,。路邊只剩樹草，沒有了屋舍,，沒有了人群,，她的眼睛開始定了幾分，神情也舒緩幾度,。她又開始去攔車,，慢走慢行，邊走邊看,。后面駛來了一輛開往家的大巴車,，這一次她沒有了之前的焦慮，果斷的伸手,，司機(jī)停了車,，她趕忙踏上去，倒也沒抬頭,，聽到司機(jī)在問,，
“病了嗎？”
“是,，是,。老毛病，睡過去了,?！?p> 沒多說，背著共世向最后的位置走去,，放到倚窗的位置,，自己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全身濕透了,，她從包里拿出一件外套給共世從脖子上往下搭上，車上有幾個年輕人不時的后顧她倆,。她不敢和他們對眼,，只是掰著共世的肩，汗珠不停的流,，身體不住的顫抖，眼睛十分警惕的躲閃同車的乘客,。
車子沒有停留的拉近自己與家的距離,，車?yán)锏姆諊财届o下來，她慢慢的沒那么緊張了,，右手摟著她的肩,，轉(zhuǎn)頭看了看這“軀殼”，又難過幾分,。
看到小鎮(zhèn)時,，懸掛的心徹底放下了。離街口還有一段距離的路口,，她倆下了車,，她背著共世，此時,，不用擔(dān)心路人的觀望,，也不必和鄉(xiāng)人搭話，只知道跟著路走就對了,，她感到一種久違的輕松,，沿著那條小路，朝著家,，不停留的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