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晉暗夜趕回王府，天上雪下得正凌厲。風狂嘯著打起哨兒,，夾著雪，把門樓下的燈籠吹得晃個不停,，一會兒就東倒西歪。牛皮紙被雪舔濕了,，隱約透出里面的一點火苗,，搖曳如豆。
阿敏的侍衛(wèi)嚴守在小福晉的寢殿外,，五步一人,，一動不動在雪里摸刀而立。燈下,，這些雪人的影子沿著菱花門,，爬上琉璃瓦歇山頂上，再爬下垂脊獸,，一忽兒長一忽會兒短的,，形同鬼魅。
朱門描金殿頂繪彩的寢殿如今是囚室——小福晉被關(guān)在里面,，除了送吃喝,，誰也進不去。
可殿里不僅有暗門,，還有暗道，阿敏絕想不到,。他阿瑪竟然留下了這么大的秘密,，當然，這個秘密只屬于王府的真正主子,。小福晉從暗門進來,，替她躺在床上的女侍忙下地，伺候著除了外衣,，扶她鉆進溫暖的被窩,，把床幔子整理好，便侍立在側(cè),。瑛子自去換了身衣裳才趕來——雪太大,，衣領(lǐng)和裙角全都濕透了。剛要去收拾福晉脫下的兜帽披風,，就聽廊外傳來“咚咚”的腳步聲,。
朱紅菱花門猛一下子被推開，寒風挾著疾雪，跟在一隊身著麻衣素服的人后面撲進殿來,。
福晉屋里陳設(shè)也換了色,，原先的帳幔依著規(guī)矩都換了白。此刻,，層層白幔被風鼓起,，張牙舞爪地從門口一直翻卷到床頭，小福晉一瞬間恍然覺得,，這里才是真正的靈堂,，或者，馬上就要變做靈堂,，自己躺的地方,，該是供奉靛藍灑金神牌的神臺。
領(lǐng)頭的素服人在翻飛的白幔里一徑走到床邊,，停下來,，淡淡瞥了眼床后朱漆百寶柜下，兜帽披風滴答下來的一灘水漬,，垂眼插手道,，“福晉吉祥，吉時已到,，奴才來伺候福晉上路,。”
小福晉翻身坐起,，擁著被,，寒著臉正要說話，幾乎同時,，隔壁偏殿響起尖厲的哭嚎,。
老王爺一西歸，這些侍妾們就被趕到她隔壁的偏殿關(guān)了起來,。都是些下等侍妾,，都是沒有封號的格格，家世也無靠,，命不由己,。被關(guān)起來后也沒人告訴她們緣故，預感到命運不妙,，個個嚇飛了魂兒,，滿心的委屈害怕，還不知跟誰說去,，覺著自己命真比黃連還苦,，又懼怕阿敏的手段,，不敢放聲哭，怕給家里惹禍殃,，帶累滿門,。于是，憋著腔子里的抽搭聲連綿不絕,，像快要斷氣兒的人喉頭在竭力咕咚,，就這么日夜不停的咕咚，慘如鬼泣,。
鬼泣持續(xù)了一天一夜,，小福晉就聽了一天一夜。
她老神在在,，知道那不過是阿敏拿來嚇唬她的手段,，所以她可以鎮(zhèn)定自若。只是,，跟老辣的老王爺比,，阿敏無論在統(tǒng)兵還是打理旗務(wù)上，都差得太遠——貝勒爺?shù)臍庑员臼虏凰阈“?，在喀爾喀無人敢惹,，卻也乖乖的替他們王爺戍邊幾十載。拿捏人心的本事,，阿敏沒從老王爺那里學來一星半點兒,，只曉得一味使蠻力。
這大約也是老王爺為什么肯抬舉看重鄂扎,，卻從來不把阿敏當繼承人的原因之一,。
阿敏以為她是一個女人家，會屈服于恐懼,，便驅(qū)趕這些侍妾來嚇唬她,。這么下作的手段，讓她幾只眼瞧得上他,。
只是這些女人的哭聲實在哀怨凄慘，她也知道,，她們實在冤屈,。
她們中，有的服侍過老王爺,，只是老王爺纏綿病榻,，病的那樣了，哪能生的出孩子,？有的入府雖一年兩年,，也因老王爺?shù)纳碜硬缓茫恢睕]伺候過，連面兒都沒見過幾回,，如今老王爺一死,，阿敏想置自己于死地，她們只是用來陪綁的,。在阿敏心里,，她們根本不算是人，她們的命,，卑賤的不值一提,。
大約是太監(jiān)傳達了讓她們“從王爺死，以相隨于地下”的命令,，女人們終于等來命運的最后安排,，臨了了，才敢為自己放聲哭一哭,。
太監(jiān)們急于完成差事,，催著女人們換服。小福晉瞧著在自己殿外匆匆來去的太監(jiān),，他們手里捧著嶄新的白布孝服,，隔那么遠，都能聞到簇新白布發(fā)出的死亡臭味,。后面的抬著小桌子,，急急忙忙的魚貫入到隔壁偏殿。
接著聽到隔壁一陣嘈亂,，推推搡搡的聲音,，撲通倒地的聲音，還有一個太監(jiān)尖著嗓門勸慰,，“能陪著老王爺于地下,，是你們的福分，各人家里也能得到一份賞賜,。這是喜事兒?。「窀駛儎e等了,，橫豎都是走一遭兒,，別讓咱們麻煩?！?p> 聲音刺耳,，卻一字不落的傳到正殿來。
領(lǐng)頭的太監(jiān)臉長口窄,，猶如一顆未長熟的絲瓜,。眼熟,，小福晉想起來見過，是阿敏貼身服侍的小太監(jiān),。他一動不動對插著袖子,，聽著隔壁的動靜，眼睛低垂,，也不去催她,。小福晉頓悟，原來這是唱給她聽的一出戲,，只是未免殘忍了些,。她哂笑，坐定了面無表情的陪著他們聽戲,。
隔壁,，太監(jiān)們兩個摁一個，三兩下給格格們換上孝服,，一套,，一轉(zhuǎn)，腰間白帶子一綁,，就料理完一個,。順手的，還替她們摘了釵镮耳環(huán)戒指兒,。到了下面,，這些原也用不上。開始還有人掙扎,，后來便都放棄了,，任憑太監(jiān)們擺弄。人到了這個時刻,，大約已經(jīng)絕望了,，知道都得死，掙扎不掙扎的,，都是徒勞,。
那邊繼續(xù)喊著，慢慢的,，動靜弱下來,，除了那尖利嗓子繼續(xù)叫著，“換了衣裳,，趕緊坐下用膳吧。吃飽了好上路,！”
應(yīng)該沒人這會兒還會下嘴動筷子,，經(jīng)歷了方才的混亂和絕望,，每個人都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剩下的時刻,，趁這個空隙,，想想這個塵世間還惦念自己和自己惦記的人，祝愿他們好好活下去,，別跟自己一樣,，糊涂來，糊涂去,。以后年年清明年節(jié),，能記起她們，祭拜一下,，就別無所求了,。
“時候到了，格格們移步吧,！”前面用膳的話沒隔一刻鐘,，已開始催她們赴死了。
哀哀的哭聲重新響起,，這時候沒了掙扎,，沒了反抗，只有屈服后的順從和傷心,。穿著喪服的白衣女人排著隊,，互相攙著從菱花門經(jīng)過，沒人朝正殿里瞟上一眼,。
等那隊鬼魂兒飄過,，長臉太監(jiān)開口道，“福晉,，咱們也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