鎚聲鐺鐺無斷續(xù)，七弦止息滿篁林。
心思曹晉何曲盛,，河東諦聽嵇廣陵,。
——記嵇中散
魏晉甘露五年五月。
河東郡地處內地,，天氣始熱時怎么也得六月份，因此這四五月間便是河東一年里最宜人的時節(jié)。嵇叔夜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明明是想逃避那司馬家的招攬,，卻誤打誤撞來到如此氣候宜人之地。此刻上天都認為自己應靜下心,，好好在此地游玩一番,。
雖然人想靜下心來的方式有很多，但對于處在亂世中的人來說,，實用的方法卻已然沒有了,，嵇康也不例外。
西嶺松聲落日秋,，千枝萬葉風颼颼……《風入松慢》的琴音繞上竹房屋檐,，悠揚傳出四方。琴音固然美妙,，但此刻只要懂些樂曲音律想必都能夠聽出琴音中的一些不對,。
“我們嵇大師今日是怎么了？這般心神不寧,?！?p> 還未見人,，聲音便從屋里傳了出來。此時屋中走出一穿著素白羅衫的中年男人,，看其相貌約莫已過知非之年,。不過那男人年紀雖大了，但聽其談吐仍可聽出其少時便有的些許風流神韻,。
“沒什么,，就是家那邊出了點兒事罷了?！?p> 嵇叔夜繼續(xù)撫著琴,。他知道阮籍的性子：看似紈绔，實則不比自己對國家朝堂變化的關心少,。即使嵇康已經盡力不去想曹家與司馬家之間的爭斗煩事,，但從他平日里明凈至澈的眼眸中，隱約還是能看見一股淡淡悲傷在流竄著,。
而剛剛滿臉春風的阮籍一眼便看出有些不對,，他的眼角也快閃過些許擔憂，急問道：“洛陽那邊怎么了,？”
嵇康停下了手上動作,，既然阮籍已然猜出自己剛剛所說家里出事是托詞，繼續(xù)再騙下去也沒什么必要了,，于是便如實說道：“曹髦薨了,。”
阮籍眼中的擔憂驟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震驚,，但更多的卻是……不甘。
“為……為何突然就,？”
“初六夜里,，曹髦召見了王沈，王經,，王業(yè),。直言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還命令李昭,，焦伯在凌云臺部署甲士，準備討伐司馬家,?！?p> 阮籍皺了皺眉，這幾日在河東閑的無聊,，便把洛陽朝中的那些人都好好捋了一遍,，對哪些人忠于皇家,，哪些人去做了司馬家的狗，差不多都有了了解,，因此王沈王業(yè)是哪邊的人他還是清楚,，于是便問道：“王沈王業(yè)二人怎會幫曹家？曹髦怎么敢把這么重要一事告知這二人,？”
嵇康苦澀地笑了笑,，說道：“當局者迷吧。曹髦不能準確識人用人,，這也導致了他的兵敗,。后來因為王沈王業(yè)去向司馬家告了狀，曹髦一行在東止車門就遭遇了司馬伷和賈充的部隊,。雙方就陷入拼殺混亂中?！?p> “然后呢,？”
“然后太子舍人趁亂抽出長矛。將曹髦刺死了,?！?p> “太子舍人？”阮籍越問越急,，“就是那個成濟,？”
嵇康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以表默認,。
阮籍向來推崇老莊之學,，政治上向來。采取謹慎避福的態(tài)度,，平日里一直將情緒把控的很好,，但今日不知為何，不再想憋下去了,，直罵道：“都瘋了,，瘋了?！?p> 阮籍甩袖正欲離去,，又突然轉頭問道：“等一下，你與山巨源那封信怎么回事,？……羞庖人之獨割,，引尸祝以自助。舒夜,，山巨源他是個怎樣的人,，你應當明白吧,。他的本意……”
嵇康立馬打斷阮籍的話，不想讓阮籍說出接下來的話：“阮兄,！世人馬上都會皆知我與山巨源斷絕關系,，你又何必再行相勸？”
阮籍無法明白昔日好友,，竹林中性情最相投的二人會鬧成如今這般模樣,，怒聲道：“就非得鬧成現在這模樣？”
“道不同,，不相為謀,。當他選擇去做司馬家傀儡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們的緣分已然盡了,?！?p> 阮籍聽到此節(jié)，重哼了一聲后,，便甩袖不滿而去,。
不知何時，竹屋上突現兩個人影,，看著且聽著剛剛屋前發(fā)生的一切,。準確地說來……他們應當不能算是人。
其中的一位輕輕甩袖,，這兩道身影便無聲消失在了這座山林,。
……
白鷺竄在云間，剛剛聚攏的一大片云朵被其一下沖散,。白鷺好像依然不似盡興,，便在這流云里肆意快速地橫沖直撞著。直到一陣人聲傳來,。
“好了,，今日回府還要辦正事，快些走吧,?！?p> 白鷺停在男人的身前，等男人踩上它的后背后,，便向遠方快飛了去,。
這里便是三十六天，是無數人仰慕的天堂,，倒不是這有多么美麗繁華,，只是因為住在這里的都是……神仙。
不過一刻，白鷺便已將男人送到了目的地,。
這是一座宏大輝煌的宮殿,，門匾上寫著金燦的三個大字——泰山府。
男人摸了摸白鷺,，說道：“回去吧,。”
白鷺嗚叫了一聲,，便向原路飛回,。兩個天兵向男人走了過來，半跪在面前,，說道：“大帝,，東方的兩位鬼帝大人已在殿中等候多時了?！?p> 男人擺了擺手：“我知道了,。”
不僅是凡人,，即便是眾多仙官恐怕也不會料到,，這位看上去不過而立之年的男性居然會是僅有的幾位遠古神明之一的泰山神。
而這位泰山神,，便是人們常叫的泰山府君,。泰山地府的掌管者,，冥界的最高神階,。
男子走進府中，未入正殿之門便已開口大聲問候道：“兩位鬼帝大人辛苦,，本君卻還讓你們等這般久,，真是有些慚愧啊?！?p> 殿中兩位東方鬼帝聽到這位摸不準心思的泰山神此時這般問候,，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但也只得等泰山府君進殿后,，方才緩聲說道：“東岳大帝可千萬別這么說,，這真是折煞下神了?！?p> 男子笑了笑,，拍了拍二人的肩膀，說道：“緊張什么呀,？我又不是張友仁那種老古板,，就因為我不在府中，你們私自進了我的大殿我就會生氣？”
二人聽前句并未感覺有何不對,，但是下句脊背便開始變得異常冰涼,。但卻也不敢多說話，生怕說錯什么再惹得這位泰山府君生氣,。
泰山府君見二人不說話,，面帶微笑，接著問道：“讓你們先去看看我挑的人選,，你二人看后感覺如何?。俊?p> 二人依然沉默,，好似不知如何開口,，泰山府君也不生氣，只是坐下來繼續(xù)說道：“神荼,，你來說,。”
叫神荼的這位神官,，便是五方鬼帝中的東方鬼帝,。那自然而然他身旁那位便是郁壘了。二人共處一職,，并使東方鬼帝之權,。鬼帝之位雖貴為冥界第二神位，在地府中處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奈何眼前這位剛好就是那“一人之下”的“一人”,。
神荼壯了壯膽，說道：“下神不應對大帝所決定一事多言,，但大帝所問下神,，下神不得不說。還請大帝免下神不敬之罪,?！?p> 泰山府君喝了一口茶，隨意地瞟了他一眼：“說吧,?！?p> 神荼這才放下心開了口：“此人秉性正直風流，驅鬼之術也算上乘,。但此時距上次孔明先生封神不過幾十年,，若是一個小神位也就罷了，但此刻卻是封出一個鬼帝之位,。于規(guī)矩總是不和,，對玉帝、西王母，還有西天那邊都不好交代,，下神斗膽,，懇請大帝三思！”
泰山府君淡然一笑：“玉帝與西王母那邊我自會親自去告知,，而西天那邊有地藏在,。再退一步來講，我所封授的,，是我統領神職,，與他們幾家又有何干系？干嘛非得給他們一個解釋,？”
神荼不知泰山府君為何如此強硬,，這位權高位重的泰山府君都已這般說了，自己也不好再說些不是,，便不再反駁,。
“若是沒有其他問題，就現在去辦吧,，看日子……他的陽壽也快完了,。”男子微閉上雙眼,，不再看神荼郁壘,。
神荼郁壘都知道泰山府君做出這疲憊不堪的動作是想閉門謝客了，便告辭出了泰山殿,。
郁壘說道：“我就說吧,，大帝決定了的事，誰能改變,？”
神荼直言不諱,，不怕得罪人,，而郁壘的性情卻與其完全相反,，一般是能不多嘴就不去多說話，但在背后偶爾還是會發(fā)發(fā)牢騷,。
“那現在我們就去,？”
神荼知道自己頭腦沒郁壘那般轉的快，便一般小的決定都會直接聽郁壘的,。
郁壘想了想,，方才說道：“不過是接個人上天，叫謝必安和范無救去就行了,?！?p> ……
景元四年
“呂安之妻貌美，被呂安的兄長呂巽迷奸，呂安憤恨之下欲狀告呂巽,。嵇康與呂巽,、呂安兄弟均有交往，故勸呂安不要揭發(fā)家丑,，以全門第清譽,。但呂巽害怕報復，遂先發(fā)制人,，反誣告呂安不孝,，呂安遂被官府收捕。嵇康義憤,，遂出面為為呂安作證,，觸怒大將軍司馬昭。此時,，與嵇康素有恩怨的鐘會,，趁機勸說司馬昭，將呂安,、嵇康都處死,。”
——《晉書·嵇康傳》
今日是嵇康下令處斬之日,。刑臺后樓上有三人正俯瞰著整個刑場,。
“恭喜大將軍，”鐘會站在司馬昭的身后,，,，“今日后，司馬家最大的絆腳石就再也不能阻擋您實現大業(yè)的步伐了,?！?p> 鐘會在一旁畢恭畢敬地說著，但此刻司馬昭面對他的這位愛臣卻是面色平靜,，宛如瑤池,，不知是喜還是怒。嵇康死了,，作為司馬家的第一人應當會很高興才對,，不知為何卻始終高興不起來。
賈充在一旁見著司馬昭的神色,，內心一樣迷惑,，問道：“不知大將軍為何一定要殺那嵇康？”
司馬昭突然回頭死盯著賈充的雙眼,，寒意直逼進賈充五臟,。賈充被司馬昭盯得倍感驚悚,，汗水如雨滴而流，司馬昭招了招手,，示意賈充上前,，然后用手指去刑臺前，低聲說道：“公閭啊,，你見此景有何感想,？”
賈充隨著司馬昭所指方向看去。賈充驚得不能閉頷,，因為這是一場從無前史的刑場大觀,！三千太學生跪在刑場外圍，而他們的目的已經很明白了,，不為別的,，而只為嵇康求情。
賈充說道：“此番刑場之景聞所未聞,，可見嵇舒夜在學生們眼中地位之高,。”
司馬昭扶著窗邊木框：“無一官職,，一介白衣便有如此威望,。”
司馬昭再次回頭直盯著賈充,，這次未見怒色,，只是低聲向賈充問道：“你說，我不殺他,，又還能殺誰,？”
賈充恍然大悟：“臣明白！”
嵇康披散著頭發(fā),，夕陽余暉落在了他的臉龐,，但立馬便被無邊的黑暗所吞噬。在其滄桑的臉上泛不起一絲漣漪,。他轉頭看向監(jiān)斬官,，而監(jiān)斬官仿佛也注意到這位散仙看著自己，于是便先開了口,，問道：“嵇大夫是還有什么心愿未了想請本官幫忙嗎,？”
嵇康說道：“罪民馬上將被斬首,，不知大人可否允許罪民,，最后再撫琴一曲？”
監(jiān)斬官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叫人送來一張古琴,。
嵇康盤坐在刑臺上，慢慢的調試著琴音,。琴聲斷斷續(xù)續(xù)猶如遠雷,，先見電光，而后聞雷聲,。嵇康已熟悉了這琴,，雙手輕攏慢捻，開始了曲音,。
余暉與琴音交融,，夕陽所過之處便是琴聲所掠之地，如玄鳥縱云而飛,，如盤龍汲水而游,。這是嵇康最擅長的廣陵散，弦樂幽幽,，撞人心肺,，滌人魂靈。而陽光正在慢慢變淡,。金烏也將被西邊的水平線所沒,，最后琴音也停了下來。
從宮墻里來的風吹起了嵇康的囚衣,?？殿櫼暼沼埃嫔届o,，說道：“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
刑臺四周的空氣中隱隱約約出現了兩道模糊的人形輪廓,。
“若非在刑場外圍布下重兵，三千太學生想必已全部沖入刑場,。硬救嵇康了,。”
這聲音在刑臺旁傳出,，但在場的所有人好似都不曾聽見,。
“只需把他帶回去，我們的差事就算完了,?！?p> 兩個男人正站在刑臺旁一人一句地說著，如同鬼魅,。不,！準確來說,，他們應當就是鬼魅，一個全身盡白,，另一個全身盡黑,。
“酉時已到，行刑,！”監(jiān)斬官大喊,。
令牌落地后的一瞬，毫無懸念,，那顆令無數人敬仰的頭顱也已落了地,。廣陵散已停了數刻，但余音仍未散去,。琴音穿過鮮紅恐怖的邢臺,；越過亮麗輝煌的宮墻；漫過漁火晚眠的江堤,；飛過點點微光的水草群,。它散布在密密小巷之中，徘徊在無風的村口,。它在士人清幽的心間,，悠悠蕩蕩……
游魂總是孤單……一魂飄在刑場臺上，但它卻沒有任何情緒的波動,，如那涼秋的瑟瑟筱風,，只有入人心間的冰涼。而后突然有兩人影無聲地出現在了他的身前,。
游魂開了口：“你們是,？”
一身全白的那人笑盈盈地看著它，耐心應道：“我呢,，凡名為謝必安,。而他，凡名稱范無救,?！?p> 游魂沒有接話，叫謝必安的這位便繼續(xù)說道：“或許……另一個稱呼會親切一些,?！?p> “什么？”
“黑,，白,，無，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