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州城內,大雨傾盆,。
豆大的雨點自天空中墜落,,拍打在青石板路鋪成的長街上,激起片片水花,,化作潮濕陰冷的霧氣,遮住了行人的視線,也如同一盆冰水將人渾身上下,,從內而外澆了個透徹。
陸喜不喜歡這種天氣,。
漫天的雨水會讓人的衣物因為潮濕而變得沉重,,透骨的陰冷濕氣會讓人的關節(jié)僵硬,進而行動遲緩,。
作為一個殺手,,陸喜絕不會喜歡任何可能影響自己出手的東西,所以他通常會選擇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對目標出手,。因為陽光不僅可以溫暖他的身體,,讓他出手的動作更流暢,,還可以放松心情。
這世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在陽光的照耀下都會變得放松,,因為人們本能地相信太陽能驅散邪魅,,照亮危險。而當人們沐浴著陽光放松警惕的時候,,就給了陸喜出手的機會,。
一擊必殺!
但很可惜,,這一次陸喜沒有選擇的機會,。
他的時間緊迫!
所以他在客棧里開了一間上房,,洗了一通熱水澡,,還命客棧里的廚子為他烤了一大塊牛肉。這里的廚子手藝還算不錯,,火候恰到好處,,烤出來的牛肉鮮嫩多汁,不僅帶有果木的炭火香氣,,而且沒有絲毫的焦糊味道,。
陸喜覺得滿意極了。
他的胃已經(jīng)填飽,,身體也已經(jīng)暖和,。
陸喜似乎已經(jīng)準備好了。
可他還是沒有動,,他還是坐在客棧的房間里,,透過窗子,看著對面的那個男人,。
那是一個怎樣的男人,?
他的皮膚黝黑,想來是經(jīng)過了多年的風吹日曬,;他的衣服破舊,,還打著補丁,腰間也只系著一根被洗得發(fā)白的藍布條,;甚至他還坐在對面的攤子上,,用一雙長了厚厚的繭的手,掰著一塊大餅吃,。
這簡直就是一個乞丐,!
可陸喜卻知道,這男人絕不是乞丐。
因為他黑黢黢的皮膚下,,是一張不過二十左右的面龐,;那一身破舊的衣物下,是一具年輕且富有活力的身體,;而他的腰間還系著一把彎刀,。
那顯然不是乞丐用的兵器。
不過最吸引陸喜的還是男人的那一雙眼睛,。
他的眼睛小而明亮,,稚嫩的眼神中透露著從容和機警,就仿佛一頭奔躍于山間的小鹿,。無論是任何人見了這樣的眼神都絕對忘不了的。
那是只有對自己無比自信的人才能擁有的眼神,。
陸喜曾經(jīng)見過許多人,,也殺過許多人,其中也不乏江湖中的高手,??伤麉s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神,更沒有擁有過,。
“他一定是個難纏的對手,!”陸喜心里想著,手中不斷地撫摸著他的刀,。
刀,,只不過是一把普通的樸刀。
可在陸喜看來,,這把刀就是他最忠實的朋友,,是他的命!
他曾用這把刀斬下船幫“十二金塢”幫主海闊天的項上人頭,;也曾用這把刀削斷了人稱“活閻王”孟鐵寒的一只手臂,;甚至還用它擋下了江湖中令人聞風喪膽的閻老太太的“蝕魂透骨釘”。
這把刀曾經(jīng)許多次拯救了他的性命,,也曾幫他鏟除過無數(shù)的敵人,。陸喜相信這把刀一定會給他帶來勝利。
這一次也不例外,!
陸喜已不愿再等,。
他已不能再等了!
因為那個男人也看了過來,!
他抬著頭,,目光依舊清澈而自信,就像陸喜看著他一樣看著陸喜,。這一刻,,兩個人都成為了獵人,,也都將對方當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可惜二虎相爭,,必有一傷,。
這一場,又將是誰勝誰???
雨正濃,風更緊,。
似乎是本能地感覺到了愈發(fā)刺骨的寒意,,長街之上行人漸稀,只有那男人站立街中,。陸喜也從客棧里走了出來,,眼里除了他的目標之外,再無他物,。
漫天風雨之中,,兩人相對而立。
“我叫陸喜,?!?p> “狄爽?!?p>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和我要做的一樣?!?p> 陸喜點了點頭,,不再言語,也不動作,,像一尊石雕一樣在雨中站立,,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呼吸。
兩個人都在等,,等對方顯露出破綻,。
不知過了有多久,陸喜渾身已被濕透,,雨水的冰冷刺進他的皮膚,,滲透到血肉之中,寒風隨著他的呼吸進入體內,,肆虐著他的肺,。
陸喜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冷了。
這不是個好兆頭,。
他還沒有看到對方的破綻,,自己卻不得不先出手。
陸喜抽出刀來,,左腳猛地一踏,,整個人化作一道流光飛出,直取對面的命門,!
陸喜的師傅曾經(jīng)教過他,,刀與劍不同。刀只有一面刃,,所以刀法也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舍生忘死,,追求最極致的一刀。
殺人只需一刀,,這就是陸喜的刀法,!
所以他也只用了一刀。
這是陸喜迄今為止最快的一刀,,他已經(jīng)拼盡全力!
他對這一刀很有自信,!
陸喜手中的刀已經(jīng)逼近對方的喉嚨,!
一抹輕松的笑容綻放在陸喜的臉上,因為他知道成敗已定,。這么近的距離,,對方已絕不可能避開他的刀。只需要一瞬,,他的刀就會斬下對方的頭顱......
只是下一瞬,,陸喜的笑容驟然頓住。
他眼中的世界只剩下了一道銀白色的光芒,,就像樹梢上的新月,,像情人含笑的眼睛,令人無法抗拒,,也難以忘懷,。
陸喜知道,那是刀光,。
是狄爽的刀,!
在這一刀下,陸喜敗了,。他的刀距離狄爽的喉嚨不過半指,,卻再難寸進。
這半指,一如天塹,!
而狄爽這一刀卻已經(jīng)斬斷了他的生機,。
他能感覺到自己生機已絕,卻感覺不到疼痛,,就仿佛躺在情人的懷里,,是快樂的。
陸喜從不敢想象死亡竟能如此的快樂,?;秀敝校路鹩只氐搅四莻€房間,,回到了那張床上,,回到了那個女人的懷里......
她叫杜十娘,是淞州城最大的青樓玉妝館的老板娘,,也是他陸喜唯一的愛人,。
人們常說,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那么當殺人成為一種習慣時,,豈非更可怕!那時候的陸喜就是這樣一個可怕的人,。他的刀冷,,心更冷。他覺得人與豬似乎也沒有什么分別,,殺豬只需要一刀,,殺人亦然,也許有一天自己也會被某個人像殺豬一樣殺死也說不定,。
彼時的陸喜心中滿是戾氣,,將旁人視作豬狗,也將自己視作了豬狗,。
也正是彼時,,他遇上了杜十娘。
那女人生的極美,。盡管已經(jīng)上了年紀,,可是她的肌膚依舊光滑;她的大腿筆直修長,;她的胸部依舊渾圓豐滿,,充滿女性的魅力;她的眼角有一顆痣,,在她咯咯笑起來的時候,,就好像是桃花里的蕊,。
她就像是一汪春水,你只消那么看上一眼,,便會不自覺地醉倒了,。
陸喜醉了,醉的心甘情愿,。
每當杜十娘笑著走近他的時候,;每當杜十娘用纖細的手指輕輕柔柔的撩動著他身體的時候;每當杜十娘用一雙藕臂環(huán)住他的胸膛的時候,,他都希望自己在做一場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夢,。在這個夢里,他可以不用再殺人,,不用再面對那些“豬狗”,,也不用再面對那個豬狗一般的自己。
陸喜有多恨自己,,就有多愛杜十娘,。
哪怕是他后來發(fā)現(xiàn)杜十娘和他一樣是個殺人無算的兇徒;哪怕他發(fā)現(xiàn)了杜十娘不只有他一個“陸喜”的時候,,他依然愛著杜十娘,。他的雙手依然渴望貼近杜十娘柳葉一般的腰枝,也依然貪婪地吮吸著杜十娘呼在他臉上的鼻息,。
因為只有在這種時候,,陸喜才是快樂的;也只有在這種時候,,陸喜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需要杜十娘,,比需要生命更需要她,。
所以當他發(fā)現(xiàn)杜十娘對著那封寫著“本月十五,江清月圓,。淞州城外,,煙波亭中。美酒佳肴,,虛席以待,。”的信驚駭?shù)没瓴桓襟w的時候,,他實在坐不住了,。
陸喜認出了那封信上的墨跡,那是石竹溪墨,,整個淞州城內只有紫楓閣一家在售,,并且價格昂,,除了一些達官貴族,商賈巨富的訂貨之外,,根本沒有人會買,。所以當他從紫楓閣老板那里得知有人單買了一條石竹溪墨的時候,他立刻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也是給杜十娘寫那封信的人封信的人,。
那就是狄爽。
陸喜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很年輕的人和杜十娘會有怎樣的過去,,但他知道,,杜十娘一定不希望這個年輕人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所以他來了,,來的義無反顧,;然后他死了,死的心甘情愿,。
“快跑吧,,十娘,快跑......”
疾風停,,暴雨歇,。
“原來是杜十娘的人?!?p> 狄爽低著頭,,看著眼前這具叫做陸喜的人的尸體,忽而感到有些悲哀,。這人的身法夠快,,刀法更快,可他還是死了,,那也不過是因為自己的刀比他更快,。可是世上總有比自己更快的刀,,那自己是不是有一天也會是這樣的下場呢,?
每天都有人在殺人,每天都人死,,究竟什么時候又會輪到自己呢,?
狄爽很想哭,可他哭不出來,。
他許多年前就已經(jīng)忘記怎樣哭了,。
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哭,因為眼前的尸體是杜十娘的人,,而杜十娘是參與過當年武林合盟誅殺他父母親的人,。
這就是他狄爽的仇人,!
可他總忍不住要問一句為什么。
為什么當年要有人殺害她的父母親,?
為什么偏偏錯過了他,?
為什么要他活下來繼承這一份仇恨?
仇恨總是令人痛苦,,它無時無刻不像蛇蝎一般啃食著狄爽的內心,。而最痛苦的就是他必須活著忍受這一切......
太陽驅散了烏云,眼前的世界已然是一片光亮,,他的眼神也重新變得清澈,。
狄爽順著青石板路望去,卻只看到?jīng)]有盡頭的長街,。但是他知道,,街一定有盡頭的,生命也是,。他總有一天會以某種方式擺脫掉仇恨,。
但不是現(xiàn)在。
現(xiàn)在的他不能停留,,他必須動身,沿著這條長街走下去,。
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