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guān)以東,，奔往陜州、澠池一帶的道路狹長而難走,。

　　一邊是已經(jīng)冰封了的黃河,，在高高的堤壩下面,，黃河上冰棱亂突，如利劍般犬牙交錯,，在月光下映著幽幽的寒光,。

　　另一邊是茂林險山，從小路上仰頭而望,，那群山就好像要擇人而噬的上古巨獸,，在深夜的北風中發(fā)出嗚咽之聲。

　　在這一河一川中間夾了一條小路,，這條小路沿著山勢而建,，崎嶇不平,。加上這幾天道路上積了大雪，越發(fā)的難以通行,。

　　多鐸領(lǐng)著敗兵,，沿著這條小道一路逃竄，磕磕絆絆,，步履維艱,。而距多鐸的幾里之外，仍有不斷閃動的火光,，在緊追不舍,。

　　多鐸知道那是一支從潼關(guān)尾隨而來的追兵，一直在隊伍后面若即若離的跟著,。

　　據(jù)后面跑上來的哨探稟報得知,，這些追兵沒有馬匹，全是步兵,?？匆轮虬绮皇谴箜樀恼?guī)軍，而是潼關(guān)里那些大俠模樣的敵人,。

　　聽到后面的追兵沒有馬匹騎乘,，多鐸手下的將領(lǐng)們都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自己這些人都是騎兵精銳,，而且?guī)缀鮽€個都有兩三匹馬來回換乘,。這后面的步軍是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的。

　　可不同于已經(jīng)放下寬心的其他清軍將領(lǐng),，主帥多鐸的臉色卻越來越是凝重,。

　　旁人或許不知，但多鐸自幼跟隨兄長南征北戰(zhàn),，見多識廣,。他深知在這世間萬物之中，若論持久耐力,，是沒有什么能比得過人的,。

　　在蒙古八旗中，甚至有不少久經(jīng)訓練的勇士可以在空曠的草原上面用赤腳追逐蒼鷹,。往往十幾個時辰后,，蒼鷹就會力竭落地，被勇士所俘獲,。

　　而這馬匹也是一樣,，若人與馬賽跑。開始的百余里之內(nèi)自然是馬匹遙遙領(lǐng)先，可是若論長勁,，馬匹就遠不如人了,。

　　人可以堅持幾頓不吃飯，馬卻不能,。朝廷八百里加急,，驛站中跑死戰(zhàn)馬的事情屢見不鮮?？墒菂s沒聽說過哪次行軍途中有老兵跑死的,。

　　多鐸甚至在一次長途奔襲中，見到一個背著幾十斤重盔甲的漢軍輔兵,，一邊跑步,，一邊打著瞌睡，呼嚕聲清晰可見,。

　　如今足足打了一天的仗,，又沒命似的跑了半宿。無論士卒還是馬匹都滴水未進,。眼前這山路崎嶇,，積雪阻滯，體力消耗也就更大,。

　　人尚且還能堅持得住,，但是馬匹還能撐多長時間就不好說了,。多鐸雖然已經(jīng)輪番的換了幾次馬匹,，但也覺得胯下戰(zhàn)馬的肋下汗水淋漓。

　　按照多鐸的推算,，如果到了明天清晨時候,，還不能甩脫后面追兵的話，恐怕就會有戰(zhàn)馬陸續(xù)倒斃了,。

　　多鐸有心讓部隊熄了火把前行,，趁夜色甩脫追兵?？蛇@山路難行,，如果熄了火把，大半部分士卒又都是雀蒙眼,，眼前一旦沒了光亮,，恐怕手下的這些殘兵敗將頃刻間就土崩瓦解了。

　　但如果不滅了火把,，遠離幾里之外都看得分明,，又如何甩脫追兵？

　　正思索間，突然有前方的哨探回來稟報,，說轉(zhuǎn)過了這個山頭,，前面的道路便分了岔。一條大路,，一條小路,。這兩條道路都可以通往陜州。

　　大路靠近黃河的岸邊,，平坦易行,，也容易走，是最近的一條官道,。

　　而小路卻要上山,，不但雜草叢生，而且繞來繞去,，岔路也多,，十分的崎嶇難行。詢問多鐸隊伍是走平坦的大路,？還是走崎嶇的小路,？

　　多鐸聽著哨探的稟報，恍然間竟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這事以前發(fā)生過一樣,。

　　愣了片刻，多鐸突然想到,，這哪里是以前發(fā)生過,？這分明不是《三國演義》里華容道的段子么！

　　當年曹操敗走華容道時,，也是一條大路,，一條小路讓曹孟德來選。當時曹操見小路泥濘難走,，又有煙霧升騰,。于是認定是諸葛亮的疑兵之計。便堅持走了小路,。

　　結(jié)果在小路上遇到了關(guān)羽的埋伏,。若不是當年跟關(guān)羽有過交情，恐怕曹丞相的一條老命就交代在了華容道里,。

　　如今大清國的韜略戰(zhàn)策,，有一半都是跟三國演義里學的。多鐸又怎能不知,？而眼前的情形,，不是正跟《三國演義》中的一模一樣么,。怪不得一股熟悉之感油然而生！

　　在書中看到這段的時候,，只覺得曹操滑稽可笑,。如今輪到自己做抉擇，卻讓多鐸陷入了兩難之中,。

　　今日之敗,，一路上多鐸都在反復(fù)思量。從馬世耀城前詐降,。到自己領(lǐng)軍入城,，感覺處處都落入了大順軍的圈套之中。

　　潼關(guān)城男女老幼,，連同百姓都算起來,，攏共也就十余萬人。而他們今天光在潼關(guān)城內(nèi),，恐怕就殺了幾萬之眾,，要說這些人都是市井游俠，百姓義士,，多鐸是萬萬不肯信的,。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城里那些舍生忘死的游俠,，說不定就是傳說中大順的孩兒軍假扮的,！

　　李自成是流賊，最擅長的就是裹挾饑民,。其中青壯編入了戰(zhàn)營,，而那些孤兒幼子便編入了孩兒軍，同老營一起行動,。

　　這些孩兒軍自幼便在闖營中長大,，對李自成最是忠心,。打起仗來舍生忘死,。又因為年少，戰(zhàn)陣戰(zhàn)法并不十分通曉,，雖然打起仗來不要命,，戰(zhàn)力卻遠遜于那些慣戰(zhàn)的流寇。

　　李自成知道這些孩兒軍都是未來的軍中骨干,，只要長大了就是一股不可匹敵的了力量,。平時里也不舍得讓這些孩兒軍上陣消耗。

　　多鐸在一片石大戰(zhàn)的時候并沒有看到孩兒軍的蹤影,，所以對孩兒軍的存在也都是耳聞,，并沒有親眼見過,。

　　現(xiàn)在回憶潼關(guān)城內(nèi)戰(zhàn)斗的情景，那些先前認定的市井大俠們,，可不大多是些俊美的少年人么,。甚至還有不少八、九歲的女童,。

　　哪有什么市井游俠兒肯讓自己八,、九歲的女童也上陣搏殺的道理？想必是李自成被逼得沒辦法,，才把這些少年孩兒軍用了出來,。

　　先前李自成詐稱退兵，卻讓這些少年喬裝改扮,，悄悄潛回到潼關(guān)城中埋伏,。等這些不要命的少年在潼關(guān)城的巷戰(zhàn)中，用以命換命的辦法拖住了自己的主力之后,，再遣精銳從后面偷襲,，才一舉勝了自己的大軍。

　　多鐸越想便越覺得自己的推斷正確,，可如果這些都是李自成計策的話,。那么提前派出一隊人馬埋伏在必經(jīng)之路上，似乎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多鐸思慮再三,，也覺得前面說不準真的會有埋伏，在加上之前他自己也有些類似華容道的預(yù)感,，更覺躊躇,。

　　眾將士自然不明白多鐸為何在此發(fā)楞，又等了片刻,，就見多鐸牙一咬,，揮手道：“走小路！”

　　多鐸想的是,，即便李自成真的會設(shè)下什么埋伏,，也必定會在大路上作文章。李自成又不是諸葛亮,，曉得什么神機妙算,？

　　再說剛才哨探說這小路上岔路極多，李自成即便是想設(shè)下伏兵,，卻又知道我走的哪一條小路,？

　　自己的人馬寧可辛苦些，多走些道路,，也還是安全為上,。

　　眾將士不知道多鐸犯的什么病,，放著好好的大道不走，偏偏要走這山路小道,，不過主帥既然下了令,，想必也有其謀算，于是只得依令行事,。

　　這條小路是崤山的余脈,，開始時還是緩坡，到后來山勢陡峭,，山路越發(fā)的難行,。而后面的追兵窮追不舍。多鐸又不敢叫隊伍停下休息,，清軍士卒自是苦不堪言,。

　　正行走間，前面突然閃出一片開闊地來,。開闊地的前面是通往陜州的小路,，而在開闊地的右前方，卻沿著山勢長了一片密松林,。

　　這片松林又黑又密,，在夜幕之下更覺幽深可怖。松林的背后隱約有一條小路,，順著山勢曲折向上,，看樣子是通向崤山的深處。

　　多鐸望著這片松林,，心中突然一個念頭閃過：“這倒是一個設(shè)伏的好地方”

　　他們所在這個地方是一個標準的葫蘆口,，進出都是小路，可謂進得容易出去難,，而前方的那片松林看似不大,，可黑夜之中藏上幾千人卻是輕而易舉之事。

　　而且那松林沿山勢而生,，居高臨下,，頗有地利之勢。即便戰(zhàn)事不利,，后面還有一條小路可以退回到崤山中,，如果有人真想埋伏在里面,，可謂進可攻,，退可守。當真的一處險要之所,。

　　多鐸閃念之后,，卻也被自己這個想法給逗樂了,，今日大敗，看什么都疑神疑鬼,。我不是那曹操,，李自成更不是那諸葛亮。怎么看到一個普通的松林就疑神疑鬼,，擔心里面會有埋伏,？

　　這時再轉(zhuǎn)頭看看左右諸將，只見周圍的這些將官都勒著韁繩喘氣,。經(jīng)過一夜的亡命奔波,，雖然只是騎馬，但腰腿用力,，體力也是消耗不少,。此時見多鐸停下，都跟著抓緊休息,，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片松林的險要,。

　　多鐸見了諸將的表現(xiàn)，暗自嘆息,?？上磉吔K究缺少了一個能處處提點自己的謀士，現(xiàn)在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勞心,。為帥者的不易,，著實不與外人道也。

　　為什么身為王爺,，總要稱孤道寡,，就是因為身邊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啊,！

　　為人上人者,，無論如何逆境，都要強裝鎮(zhèn)定自若,。至少表面上風光霽月,，云淡風輕。一面雄韜偉略,，一面還得謹小慎微,。

　　即便別人都放松了警惕，自己身為主帥卻不能有絲毫的懈怠之心,。查別人之不能查,，想他人之不敢想。

　　兵家大事,，死生之地,，不由得自己不多加勞心,。前宋范文正公在洞庭湖邊說的那句：“微斯人，吾誰與歸,？”又有幾人能真正體會他的深意呢,？

　　看著身邊眾將一個個俯在馬鞍上連喘粗氣，卻蠢笨如豬,，毫無所查的樣子,，多鐸一股鶴立雞群之感油然而生。

　　曹孟德在華容道的心情,，此時多鐸不禁感同身受,，一時間突然頑心大起，也學著曹操的樣子仰天大笑起來,。

　　心中暗道：“如果有人問我為什么笑,，我就說：我笑那李自成無謀，宋獻策少智,。若能在此間設(shè)下一哨人馬,，我等必將束手受縛矣！”

　　可惜多鐸手下的眾將士苦累不堪,，見多鐸無故大笑,，卻也不敢多問。大眼瞪小眼之下,，四下里靜的出奇,。

　　只余下多鐸的大笑聲在山谷中不斷回響。

　　多鐸干笑了半天,，左右也沒人能會了他的意,，湊上前來，說一句：“不知王爺為何發(fā)笑,？”

　　多鐸見無人搭茬,，也只得尷尬的停了笑聲，未免有些欄桿拍遍,，卻無人會登臨意的遺憾,。

　　暗想：雖然我的文韜武略堪比曹丞相，可眼前這幫手下不但才疏學淺,，甚至連插科打諢,，搭個下茬都不會。若是放到三國時,，恐怕連蔣干都不如,。

　　這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回去之后，定要這些騷韃子們多多學習漢家文化,，好好看看三國演義,，聽幾段殘?zhí)苽髌?，增加些文化素養(yǎng)才好,。

　　正在多鐸胡思亂想之際，突然松林里傳來“咯吱”的一聲輕響,，因為左右將官士卒都不知道多鐸在笑什么,，都楞在原地不動。

　　此時又是冬天,，四下里也沒有什么蟲兒鳴叫,，周圍一片寂然。這一聲輕響雖然聲音不大,，眾人卻聽得真切,。

　　多鐸的心猛的向下一墜，心想難道這松林里果真有埋伏不曾,？

　　眾士卒也緊張起來,，紛紛抽弓搭箭，將箭尖對準了松林,。一個將領(lǐng)抄起一支火把,，用力的拋向樹林深處。

　　在火光一晃而過的瞬間,，眾人竟然發(fā)現(xiàn)這松林里人影憧憧,，似乎映照出無數(shù)雙漆黑的眼睛。

　　多鐸大驚,，慌忙就要下令手下放箭,。就聽松林里大喊：“王爺，別放箭,，是我?。　?p>　　緊接著樹林里陸陸續(xù)續(xù),，走出了上百名衣衫襤褸的敗兵,。為首的是一名瘦弱的老卒。離得老遠便跪倒在地,，口中連稱自己該死,。

　　多鐸定睛一看，只覺得領(lǐng)頭之人頗為眼熟,。仔細一想,，記起此人在懷順王耿仲明的賬前見過，是耿仲明的一個親兵，因為生得獐頭鼠目,，猴精八怪的,。所以自己多少有些印象。

　　見不是大順軍的埋伏,，多鐸才放下心來,。揮手令手下收了弓箭，隨口答道：“哦,，原來是你小子?。　?p>　　來人見多鐸認出了自己,，喜出望外,，慌忙道：“王爺慧眼如炬，懷順王親兵營哨官墨九——參見王爺,！”

　　原來松林中跑出的這名老卒,，正是懷順王耿仲明的親丁哨官墨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