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賈致公.風起孟秋
午夜,。
川西,。
首府靖州,。
巡撫衙門,。
陰雨連綿的鬼天氣讓從圣州來的賈致公很不習慣,。
圣州,,既是國名,,也是京城之名,。天王府,、大司馬府,、大司徒府、大司寇府,、大司空府,、大司庫府以及大司農府,相互制約,、相輔相成的七府,,各自執(zhí)掌這個龐大帝國的一部分權力。七府以天王府為尊,,權力結構世襲罔替,,千年不變。但七府最高統(tǒng)治者,,卻并非父死子繼,,而是師徒傳承,。
作為大司寇府首席大弟子的賈致公,地位自然是尊貴無比,。膚色白皙,,一頭黑發(fā)散發(fā)著黑玉一般的光澤。五官清秀中帶著一抹俊俏,,帥氣中又帶著堅毅,,雖說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但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頭戴束發(fā)紫金冠,,穿著一身象征著大司寇府護法的鑲金邊黑色長袍,干干凈凈,,利落大方,。
自從接掌大司寇之位以來,趙懷英首次巡邊,。賈致公作為首席大弟子,,奉命先行,算得上是政績斐然,。在他親自主持策劃下,,不僅抓捕了三名潛逃多年的朝廷欽犯,還一舉搗毀了幾處盤踞多年的匪巢,。
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人物,,讓‘賈致公’這三個字,一時間算得上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川西總督,、巡撫更是聯(lián)名上奏圣州天王府,為其請功,。
賈致公算的是春風得意了,。
但自從進入了靖州,尤其是住進了這座巡撫衙門,,好運就像是耗盡一般,,沒有絲毫預兆地戛然而止。
他沒有想到來到川西第一次參與當?shù)毓賳T的宴請居然就醉了,;他沒有想到在酒宴上僅僅只是多看了起舞助興的女人幾眼,,那個女人當晚就被送到了他的床上;他沒有想到熟讀圣賢書,、素來以清心寡欲自居的自己,,居然就鬼使神差地接受了那個女人。
更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本應還要三天才能趕到靖州的趙懷英,,突然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正摟著那個剛剛認識的女人熟睡的賈致公,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就算是在大司寇府上,,趙懷英也從未不經(jīng)敲門,就隨意進入他的房間,。
不是趙懷英不能,,而是他堅守的規(guī)矩。
趙懷英沒有罵他,,甚至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
但趙懷英僅僅看了那個女人一眼,一言未發(fā)就轉身離開,,就足以讓賈致公無地自容,。即便之后協(xié)助趙懷英一舉查處了川西十幾位六品以上官員的集體貪腐大案,依然讓賈致公沒有絲毫立功之后的喜悅,。
戰(zhàn)戰(zhàn)兢兢,,羞愧難當,甚至畏首畏尾,。
此時此刻,,回想當時,賈致公渾身冰冷,,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zhàn)。
輕嘆一聲,,來到窗前,,輕輕推開窗戶,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心中更是覺得煩悶,。作為首席大弟子,近乎公認的大司寇接班人,,賈致公從未如此懼怕出現(xiàn)在趙懷英面前,。
我那晚為何就沒能克制自己!
那不是我,!
那不是我,!
心中吶喊,卻更覺無助,。
不遠處趙懷英的房間,,還亮著燈。
這么晚了,師父也還沒有睡,?師父首次巡邊,,稱得上完美。還有什么事能讓師父徹夜難眠,?
他與趙懷英名為師徒,,情同父子。從賈致公十五歲起,,不管何時外出辦案,,趙懷英都會將他帶在身邊。無數(shù)大案要案,,都是在趙懷英口述,,賈致公執(zhí)筆下完結的。要是擱在以前,,賈致公自是什么都不會想,,第一時間趕過去問個清楚明白。就算幫不上什么忙,,他也會在旁邊侍候,。趙懷英如果沒有睡下,他絕不會離開,。
但今時不同往日,,他很怕與趙懷英單獨相處,更加害怕與趙懷英對視,。雖然趙懷英從不提那晚的事,,賈致公甚至相信趙懷英已經(jīng)原諒了他。
但他始終無法跨過心中的那道坎,。
作為首席大弟子,,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肩負的責任,不是不知道趙懷英對他的殷切期望,。
但期望并不表示完全的認同,。
至少,賈致公心里清楚,,趙懷英并不認為他的能力足以獨當一面,。
自從他十六歲獨立辦案開始,每有大案要案,,必然少不了他的身影,。十八歲時,因功升任三等大司寇府護法,,正式開始進入仕途,。就在誰都以為他今后將會走上儲君之路,,很快就要如趙懷英當年那般,外放歷練,。他卻開始了長達十二年的大司寇府護法生涯,,仕途升遷極慢。雖然位列中樞,,從未覺得得不到重用,,但沒有地方上的任職的履歷,讓他的儲位始終名不正言不順,。反倒是他的幾位師弟,,進入仕途之后,陸續(xù)前往各地任職,。雖然時間不長,,又被召回了府中,但卻比他更多了些經(jīng)驗,、完善了履歷,。
賈致公本以為這次川西之行,是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怪得了誰呢,?
越想越是懊惱。
如果這次是二師弟前來,,一定就不會犯下這種錯誤,。
賈致公不禁悲哀地想。
豈不是如此,?
就在去年,,二師弟奉命前去西北查處空餉案,當時遇到了與自己那天相似的局面,。但他插科打諢,、嬉笑怒罵,不僅輕松應付過去,,而且就從那件事入手,很快順通摸瓜,,將隱藏極深,、當了快要十年布政使、門人故吏遍布西北的楊崢拉下馬,。不僅震驚了西北,,更是震驚了圣州。趙懷英對他西北之行極為滿意,,尤其對他能臨危不亂,,處事果斷,,更是大嘉贊賞。甚至當面對他說出:“不是因為老大還只是一等護法,,你有此功,,必當升職為大護法?!边@讓賈致公極為尷尬,。
對二師弟在西北的成績,賈致公內心深處一直是不以為然的,。他一直覺得,,拒絕美色理所應當,沒有什么難,,師父對二師弟的夸贊過了頭,。
更像是為了夸他而夸他。
直到趙懷英突然出現(xiàn)在他床前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真想狠狠抽自己幾個耳光。
但賈致公沒有那樣做,。
他知道那樣做也不會有什么用,。
什么也改變不了,什么也解決不了,。
仰天又是一嘆,。
明天大隊人馬就會進城了,名義上的大司寇巡邊,,也到了要結束的時候了,。想到這,賈致公心更是一緊,。
大隊人馬到了,,趙懷英的親弟弟、大司馬府長老趙懷雄必然也在其中,。趙懷雄對素來不喜歡自己,,一直對二師弟青睞有加,甚至多次在趙懷英面前提過讓其立二師弟為儲君,,這是人所更知,。
如果他知道了那晚的事?
賈致公頓覺不寒而栗,!
決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
賈致公啊,賈致公,,必須今晚了結此事,,決不能再猶豫了,!
鼓足勇氣,推開房門,,快步向趙懷英書房走去,。
但來到放過門前,卻再一次躊躇了,。
我這樣做,,是否明智?
我可以推到醉酒上,,可以推到那些官員栽贓陷害上,,可以推到官員諂媚上差上。但要是我承認了,,卻磕了頭,,認了錯,就再也沒有機會為自己辯解了,。
賈致公比誰都知道趙懷英有多恨那些出爾反爾之輩,。
就在這時,屋內傳來聲音道:“進來吧,!”
聲音不大,,但在賈致公耳中卻猶如平地驚雷,不由得顫抖起來,。
我為何要猶豫,?
為何會有想要欺騙師父的想法?
賈致公感到奇怪,,更感到后怕,。
錯了就是錯了!
努力平復心情,,這才推開房門,。
趙懷英與賈致公差不多身材,但身軀凜凜,,相貌堂堂,,兩道濃眉渾如刷漆,一雙烏黑的眼睛不時閃爍著寒光,。胸脯橫闊,,氣宇軒昂,似有萬夫不當之勇,;背脊挺秀,,蘊含著堅韌之力,。再加上一襲裁剪精細的漆黑長袍,,更是讓已經(jīng)五十六歲的他顯得品貌不凡,。此時的他眉頭緊鎖,正在房中來回踱步,,見賈致公進來,,停下來腳步,看了看他,,一邊繼續(xù)踱步,,一邊淡淡問道:“這么晚了,為何還沒睡,?”
賈致公快步來到他跟前,,徑直跪下,叩頭道:“弟子是為那天的事,,來向師父請罪,。”
趙懷英并未覺得意外,,反倒像是長舒一口氣,,微微點了點頭:“我已經(jīng)查清,那件事錯并不在你,。但你作為大司寇府首席大弟子,,輕易受到誘惑,讓我很失望,?!?p> 賈致公聞言,趕緊叩頭長跪,。
趙懷英輕嘆一聲,,道:“你能內心不安,而不是浮躁掩飾,,足以證明你改過之心,。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實心改過,,比巧言令色好過萬倍。只是錯了就是錯了,,有錯就不能不罰,。”略微沉思,,道:“功過相抵吧,。”
賈致公一聽,,頓感渾身大為輕松,,趕緊拜謝,。他不怕趙懷英重罰,反倒怕趙懷英罰的輕了,。誰都知道他此次川西之行功勞很大,,不賞不罰,已經(jīng)是對他極大的懲罰了,。至于如何向師弟們解釋為何沒有受賞,,那畢竟不是眼前緊迫之事了。
趙懷英揮手讓他起來,,一邊繼續(xù)踱步,,一邊問道:“有沒有接到你二叔的書信?”趙懷雄不是大司寇府弟子,,雖然按照輩分是賈致公師叔,,但趙懷英的弟子一般均是稱其為二叔。
賈致公聞言一怔,,隨即搖了搖頭,,道:“自從到了川西,我從未接到過二叔的書信,?!庇行┢婀郑謫柕溃骸岸暹@次到川西,,難道還有其他差事,?我沒有記錯的話,他按照行程,,也應該明日就隨大隊人馬進城了,。”
趙懷英搖了搖頭:“他說是有要事要辦,,早在十天之前,,他就離開了。七天前,,他給我來了封書信,,說是截獲了一樁陳年舊案的重大線索,手頭人手不夠,,讓我給他加派人手,。我挑選了十九位圣州弟子,命他們火速前往信中所說地點匯合,。按道理來說,,他們早就應該匯合了。按照約定,如果匯合,,他至少應該會給我回復,。但很奇怪,這么多天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再收到他任何消息。那件事非同一般,,這么久沒有消息,,我對他的安危很是擔憂?!闭f完,,指了指桌上的書信:“這是他七天前的那封書信,你看看吧,?!?p> 陳年舊案很多,在川西這種不太平的地方更多,,賈致公并未在意,。既然趙懷雄如此上心,自是不想讓別人插手,。他們本就不睦,,賈致公就更不想打聽詳情了。只是趙懷英的話中,,還是讓賈致公聽出了一些異樣,。這種事情,如果放到以前,,趙懷英絕不會對賈致公有隱瞞,,安排圣州弟子前去支援這種事情,執(zhí)筆的也一定是他,。但已經(jīng)過去七天了,,如果不是自己主動前來,趙懷英還不知道要過多久才會跟他說起,。來到書桌前,,見一疊空白信紙旁墨跡未干,而封信所有的蜜蠟,,也尚未凝固,,很顯然,趙懷英剛剛是在這寫信了,。心中除了覺得愧疚,,也覺得有些不安。
也不知道師父還有多少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
賈致公不敢往深處去想,,拿起書信,,拆開一看,卻是一喜,,脫口而出說道:“天下居然還有這么巧的事情,!”
趙懷英有些奇怪,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他,。
賈致公兩步來帶他的跟前,指著信笑道:“師父,,您一定想不到,,二叔提到的這個驛站,正是八師弟流放之地,。孟秋縣蓮落鎮(zhèn)荒郊驛站,,距蓮落鎮(zhèn)東南方向五里,一定錯不了了,?!?p> 趙懷英一聽,莫名有些惱怒,,冷哼一聲,,低聲咒罵道:“蛇鼠一窩!”
賈致公自然是知道他罵的只有八師弟,,也知道他對八師弟極不待見,,但還是說道:“算起來八師弟已經(jīng)被流放在那快要十年了,這些年圣州先后有過四次大赦,,都沒有輪到他,,說來也是可憐?!毕肫甬斈晁x開時的凄涼情形,,這么多年過去了,心中還是覺得有些傷感,。
趙懷英怒視他一眼,,道:“不許再將他在我門下排序!”
賈致公見他動了真怒,,心中也是一寒,,不敢再為他說話,趕緊稱是,。
趙懷英將信接了過去,,看了一眼,隨手丟在書桌上,又是一聲冷笑,,道:“圣州弟子因罪流放到川西,,沒有誰能活的過一年!你就確認他還活著,?”
賈致公心中不由得就是一沉,,心知這極有可能,道:“他當年雖然實為流放,,但畢竟也是圣州任命的驛丞,,如果他真的已經(jīng)不再了,川西按規(guī)矩是要上報給圣州的,。但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留意川西遞上來死在任上的官員名冊,,始終沒有他的名字,。他事實在流放,沒有圣州赦免,,他只要不死,,就不能離開。以此推測,,他應該還活著,。”知道趙懷英不愿聽到那個名字,,自然也不敢提了,。只是明白了趙懷英內心是不希望看到師弟還活著,覺得有些難過,。
趙懷英一聲冷笑,,有些不耐煩,道:“即便活著,,一個廢人,,能有什么用?!毙哪钜晦D,,回頭看了看賈致公,奇道:“你覺得,,懷雄要去那里,,是巧合?還是,?”
賈致公心中不由得也是一緊,,多年辦案經(jīng)驗讓他開始跳出了個人情感,眉頭微皺,輕輕搖了搖頭,,道:“天底下哪有這么巧的事,?”
趙懷英眉頭鎖得更緊了。背著手一邊踱步,,一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賈致公道:“川西莽荒,驛站不僅比內地要少得多,,而且很少太平,。孟秋縣乃是川西第一大縣,也是川西人口最多的縣,,一縣境內成股土匪就有十多處,。這些年只要川西有官吏被殺上報,必然少不了孟秋這個鬼地方,。他到這里十年了,,又是處在遠離縣城的驛站,怎么就能活到了現(xiàn)在,?”
賈致公輕輕點了點頭,,也覺得有些不同尋常,道:“師父這么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剛到川西時,司寇謝大人跟我閑聊時說過,,川西剿匪不能逼的太緊,,不然,匪幫就拿那些防備較松的衙門出氣,。當時沒有太在意,,現(xiàn)在想想,他說的那些衙門,,自然是包含驛站,。孟秋境內那么多匪幫,那里卻至少太平了十年,,是有些太不尋常了,。二叔選擇那里,必有原因,?!毕肓讼胗值溃骸爱斈臧藥煹鼙涣鞣诺侥睦飼r,只有九歲,。又是修行盡廢,,能活著到驛站,,已經(jīng)算是奇跡了。如果真是能活到現(xiàn)在,,有些匪夷所思了,。”話音剛落,,已經(jīng)意識到再次說錯了話,,趕緊躬身請罪。
趙懷英這次卻并未在意,,輕輕搖了搖頭,,道:“懷雄這次出來,告訴我是為了帶兩位弟子避避風頭,。你也知道他那兩個寶貝弟子在圣州犯下的是什么事,,他也不像是在說謊?!?p> 賈致公自然清楚,,臉上不由得一紅,趕緊低下了頭,。
趙懷英并未注意到賈致公臉上的變化,,依然沉浸在思緒之中,。想了許久,,也是想不出個所以然,嘆了口氣,,道:“川西驛站本就不多,,懷雄選擇了那里,也許真的只是巧合,。他是我的弟弟,,既是他仕途上的助力,有時候也是他仕途上的阻力,。就拿這些年來說,,大司馬與我不合,不能把我怎么樣,,就拿他出氣,,導致他在大司馬府處處被壓制,處處被掣肘,。到了川西這種地方,,他想要立功心切,也并非什么壞事,。只是有些奇怪的是,,他雖是我弟弟,,畢竟是大司馬府弟子,什么陳年舊案,,能讓他如此感興趣,?”
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有些呆了,。
賈致公一直仔細聆聽,不敢放過任何一個字,。這時見他顯然是明白了什么,,也是吃了一驚。
趙懷英呆呆地矗立許久,,這才喃喃自語道:“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樣,!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樣!”雙手微微顫抖,,眼神中滿是擔憂,。
賈致公從未見過趙懷英如此過,快步上前,,急忙問道:“師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趙懷英這才回過神來,,大手一揮,,道:“立刻傳令下去,所有陪同巡邊人員明日不必入城,,不準休整,,立即調轉馬頭?!?p> 賈致公驚呆了,,知道事關重大,急忙問道:“去哪里,?”
趙懷英目光堅毅:“孟秋,。蓮落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