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輪回(十五)
這一日黃昏,,文茵她們終于抵達京郊,卻因城門已閉,,不得進入,,也不敢去附近的寺廟道觀借宿,只怕文茵被人認(rèn)出橫生枝節(jié),。好在城門外恰巧有一支商隊扎營,,便厚著臉皮湊了過去,那群商人也不排斥,,反倒繞有興致地拉著他們測字算命,。清虛和沖和子自然是不理他們的,小道士雖沒有架子,,但不知為何那些人都不怎么愛搭理他,,唯獨把文茵團團圍住,而文茵則覺得他們四個在人家這里蹭吃蹭住,,不投桃報李終究不好,,便一本正經(jīng)跟那些商人胡說八道起來。她幼時本就讀過許多書,,這些年又一直外任,,也勉強算得見多識廣,一時竟把那些人都唬住了,,于是測字的測字,,看相的看相,到最后還干起了代寫書信的營生,。當(dāng)然那些人也不讓她白干,,總要拿些東西作為酬謝,等到快三更時,,她身邊已堆了不少稀奇玩意兒,,待到那些人都散了,她便笑嘻嘻只將當(dāng)中的西域葡萄酒挑出來,,其余都一股腦送給小道士,,沒想到小道士看了一陣稀奇,卻又盡數(shù)退給她道:“我不要這個,,我要做官,。”
文茵正與清虛和沖和子讓酒,沖和子拱手推辭了,,清虛倒不客氣,,接過一壺去就與她對飲起來,此時聽小道士的話說得突兀,,文茵便問他:“平常人想做官,,不都是為了這些嗎?!?p> 那小道士不答反問:“那大人您想做官也是為了這些嗎,?”
文茵愣了片刻道:“我并不想做官?!币娦〉朗恳荒槻恍?,只得無奈補充,“我是被趕鴨子上架的,?!?p> 小道士聽了沉默一陣,悶聲道:“我想做官也不是為了這些,,是因為答應(yīng)了阿娘,,替她掙一套鳳冠霞帔,讓她做誥命夫人,,如今阿娘還在家鄉(xiāng)等著我回去接她呢,。”
文茵點頭,,嘖嘖贊嘆,,是個孝順孩子,隨即想了想道:“那你從現(xiàn)在開始用功讀書吧,,朝廷這幾年開了恩科,,你努把力,一定有機會,?!?p> 那小道士聽了,盯著她道:“大人什么意思,?”
文茵一愣,,正仔細(xì)回憶是不是自己哪里說得不對,小道士就又道:“師父不是說跟著大人就能做官嗎,?”
文茵翻了個白眼,瞅著清虛幽幽道:“那道長也太看得起在下了,?!鼻逄搮s不以為意,只繼續(xù)喝他的酒。
那小道士急了:“大人位高權(quán)重,,這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
文茵失笑:“小道長,,你不也看不起那些滿心污穢,,只知弄權(quán)的達官貴人們嗎?怎么如今自己倒慫恿起這樣的事了,?!?p> 那小道士急得抓耳撓腮:“可是…可是…”
文茵看他那個樣子,嘆了口氣又道:“你雖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也一定盡力報答,,金銀財寶,凡我所有,,都可以給你,,甚至這條性命,等我的事情了了,,也都可以還你,,唯獨讓你做官這一件,萬萬不能,?!?p> 小道士聽到此處,忽然泄了氣般蹲到地上,,喃喃念道:“那怎么辦呢,。”忽然又抬頭問:“那大人能把誥命夫人的鳳冠霞帔借我用用嗎,?”
文茵拽著酒壺的手停在空中,,抱歉地道:“我沒有?!?p> 小道士蹭地站起來,,氣急敗壞地道:“你不是將軍夫人嗎?怎么會沒有,。你…你就是舍不得,。”
文茵忙拉著他解釋道:“我按理是該有,,可這不是還做著朝廷的官嗎,?若又封了誥命,入宮覲見,,大節(jié)小宴該依何禮儀呢,?所以暫且沒有,。”
小道士哭喪著臉又蹲下了:“那師父怎么還說跟著大人能做官,?!?p> 文茵便又瞅著清虛,他卻依舊閑閑飲酒,,仿佛事不關(guān)己,。
這話本來也不是他天樞上神說的,是清虛說的,,還是玉衡假扮的清虛說的,。
正當(dāng)此時,商隊那邊忽然有人嚷了起來,,夜深人靜,,分外清晰。他們便都暫且噤聲,,側(cè)耳細(xì)聽之下,,方知是伙計算錯了賬,東家不滿,,正大聲數(shù)落他,。
只是數(shù)落也就罷了,那商人還牽三扯四,,連人家娘老子都罵起來,,小道士聽了一陣起身朝那邊走去,文茵知道他是個孝順孩子,,此時多半是聽不過了,,又恐他惹出麻煩,便也跟了過去,。
哪知小道士只是心平氣和地幫他們理好了賬目,,還一一指出他們之前記賬之法的利弊,計算之迅速,,手法之老辣,,倒讓文茵刮目相看。等到拿著商人給的酬謝回來時,,一路沉默的文茵忽道:“小道長,,跟你商量個事,你幫我做份賬,,我弄套一品誥命的鳳冠霞帔送你如何,?”
那小道士一聽,來了精神,,忙問她是什么賬,,文茵沉吟片刻切齒道:“護漕都尉及朝中大小官員,,貪墨軍糧兩千萬兩白銀的賬,?!?p> 小道士一聽,低頭思忖片刻,,決然道:“大人,,是真有此事,還是大人要陷害忠良,?若真有其事,,我不要那鳳冠霞帔,也助大人一臂之力,,可若大人只是為了排除異己做的假賬,,那請恕小道不能從命?!?p> 文茵一愣,,失笑道:“你倒耿直,就不怕我殺人滅口,?”
誰知小道士上下一打量她,,哂道:“這誰滅誰的口,尚未可知呢,?!?p> 文茵聽得毛骨悚然,下意識地朝身邊的清虛靠了靠,,思忖片刻,,正色道:“真正的賬冊那日被他們燒了,小道長是看到的,,但我臨行之前,,已命自己的貼身侍婢先行一步,將其中正直官員和受害百姓們的聯(lián)名血書帶回京中,,面陳陛下,,如今不見動靜,大概就是證據(jù)不足之故,,小道長若不信,,明日天明,隨我同去顧大學(xué)士府中,,便可證實,。”
小道士聽了這話,,尚不置可否,,沖和子卻忽然哂道:“尊駕不是一直心存疑慮嗎,?怎么現(xiàn)在連如此秘辛也肯相告了?就不怕…”
他說到一半,,見原本閉眼目打坐的清虛忽然睜眼看了看他,,便立刻住了口。
文茵無言以對,,便只訕訕笑著喝酒,。
小道士沉吟許久,終于道:“我信大人,,大人且說,,這賬怎么做?!?p> 文茵聽后,,精神一振,如此這般與他說了一番,,又口述了一份涉事人員的名單給他,,等到他們計議定了,已是黎明,,文茵病未痊愈,,雖勉力支撐著看小道士做賬,最終卻還是睡倒過去,,半夢半醒之間,,又聞得一陣吵嚷,睜眼才見自己是半倚在清虛身上的,,趕緊坐直身子連道失禮,,又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群流民正將一輛剛出城的馬車層層圍住討要施舍,,直到有官兵前來驅(qū)散,,那馬車才得走脫。
那些商人一向喜歡打聽權(quán)貴新聞,,此時都拉著一個挑著擔(dān)子來賣湯餅的老漢問長問短,。
那老漢便為他們一一解答,道這車中坐的是太常寺卿家的少夫人,,也就是之前那個差點被送去和親的姚華公主,,這么早出城,自然是去上墳的,。文茵有些奇怪,,這不年不節(jié)的,好像也不是誰的忌辰,,他怎么如此肯定小五兒是去上墳的,。便順口問了句:“她上誰的墳,?”
豈料那老漢嘆了口氣道:“自然是小顧大人的墳?!?p> 文茵這才得知自己此刻已經(jīng)然入土為安,,朝廷為此還專門立法要求各地剿匪,也是哭笑不得,,又想到別人尚且可以不論,,自己的老父親還不知是何等傷心,因此湯餅也無心吃了,,領(lǐng)著清虛他們急急地往顧府中來,待入了家門,,只見顧清源正散發(fā)披衣,,捧著她幼時玩過的一只小鼓垂淚,此時見文茵竟然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猶恐是在夢中,,直到文茵含淚將事情源源本本說與他聽了,才放心地抱著她痛哭了一場,,又嚴(yán)令家人不準(zhǔn)將她回來的消息外傳,,若有人問起,只說是老大人病重,,請了幾位道長到家中看病,。
文茵待父親情緒平復(fù)后,便問他青蘿之事,,顧清源見清虛他們尚在一旁,,起先還有顧忌,后來聽文茵道:“父親不必?fù)?dān)心,,幾位道長都是可信之人,,青蘿帶著血書先回來的事,他們也都知道,?!?p> 清源聽了嘆道:“為父不是不信諸位仙師,只是這樣的事,,你不該把人家也牽扯進來,,白擔(dān)風(fēng)險?!?p> 清虛忙拱手道:“老大人言重了,,不妨事的?!?p> 顧清源聽了這話,,笑著點點頭,,轉(zhuǎn)頭吩咐去人叫青蘿,卻無意間看到文茵也望著清虛微笑,,不知為何心中竟閃過一絲不安,,可轉(zhuǎn)念一想,文茵從來最知道分寸,,應(yīng)是無妨的,。便又說起正事來:“青蘿一回來說起血書之事,為父怕夜長夢多,,當(dāng)天便帶著入了宮,,悄悄遞與陛下,陛下便吩咐暫且保密,,一切等你帶著賬冊回來再說,,誰知等來的竟是你的死訊,還說賬冊也讓山匪一把火燒沒了,,又兼死無對證,,陛下又怒又痛,便令此時暫且不提,,先替你發(fā)喪要緊,。對了,你回來將軍府那邊知道嗎,?”
文茵搖搖道:“女兒知道這時候最傷心的是爹爹,,怕您有個好歹,就趕著先回家來了,,還不曾回過將軍府,。”
顧清源又問:“那你如今是何打算,?”
文茵想了想道:“女兒想要恢復(fù)賬冊,,現(xiàn)在還不宜露面,將軍府人多口雜,,還是暫不讓他們知道的好,,一切等謹(jǐn)之回來再說吧?!?p> 顧清源點點頭:“你說的是,。”
文茵又道:“至于陛下那里…父親過兩日身體好些,,替女兒帶封手書去便是,,賬冊恢復(fù)之前,還是盡量少見人的好?!?p> 顧清源道:“是這個道理,,可那些賬目,想來極其繁復(fù),,你要如何恢復(fù),?”
文茵笑道:“這個爹爹就別操心了,女兒自有辦法,?!?p> 他們正說著,青蘿來了,,一見到文茵就抱著她哭個沒完,,文茵便也跟著一直落淚,最后還是清虛皺著眉道了句:“小顧大人一直這么哭,,是想再吃幾副湯藥嗎,?”
文茵嚇得趕緊止住淚,又勸得青蘿不哭了,,便有家人呈上清源的湯藥,文茵服侍父親吃了藥,,清源便回房休息去了,,文茵安頓好清虛和沖和子,又單獨給小道士尋了個僻靜處所,,之后便夙興夜寐,,與他一同重造賬冊。其間,,顧清源吃了沖和子的幾貼藥,,身體很快恢復(fù)如常,便帶著文茵的手書密呈女帝,,回來之后告訴文茵,,女帝得知她安然無恙已是萬分欣慰,且竟然還能恢復(fù)賬冊,,就更加喜出望外了,。至于她書中提到的一品封誥,都是小事,,她只在家安心造冊,,盡快完成,也好早日肅清朝野,,給天下一個交代,,還盛世以清明。
縱使文茵當(dāng)初便防著有這樣的事,,死記下了所有要緊之處,,且有小道士這樣的天才賬房相助,,但他們要重造的賬目畢竟太過繁復(fù),也不可謂不嘔心瀝血,,連小道士那樣身康體健的人尚且有些吃不消,,更何況文茵還拖著病體,若非清虛親自調(diào)治,,恐怕早也見了閻王,,饒是如此,她還總借故不吃,,或偷偷倒掉,,認(rèn)真論起來,吃下去的尚不足七成,,若不是青蘿哄勸著,,父親催促著,清虛威脅著,,連這七成也還吃不上,。
好在經(jīng)過他們近兩月的辛苦努力后,賬冊終于造好,,大家也都松下半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