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愈看著滿地的銅制小人,,面上浮起微笑:不管這是水運(yùn)儀象臺,,還是報時銅人,,以后會有很多機(jī)會來研究了,。
“楊愈,,你來了,?!?p> 楊愈聞聲轉(zhuǎn)過身來,,便見到施施然走來的蘇攜:“老師,,學(xué)生失禮了?!?p> 蘇攜佯怒道:“哼,!你還知道失禮?五天來,,我天天等你來登門,,你倒好,,還要我這個老師三催四請?!?p> 楊愈上前幾步俯身作揖:“學(xué)生想著老師剛剛上任,,定然忙碌得很,因此才沒敢前來打擾,?!?p> 蘇攜又“哼”了一聲,臉上卻露出幾分笑意,,他繞過楊愈往前走去:“言不由衷,!陪我走一走吧?!?p> 楊愈瞥了一眼蘇攜的臉色,,應(yīng)了聲“是”,跟隨在后,。
才走幾步,,又見蘇攜搖頭笑嘆:“唉,言兒這丫頭,,又來胡鬧了,,天天擺弄這些沒用的東西,哪里像個女兒家,?真是不讓人省心,。”
楊愈聞言,,不禁說道:“師妹擺弄的可不是沒用的東西,,在學(xué)生看來,這些才是真正有用的東西,?!?p> “師妹?”蘇攜側(cè)過身來看著楊愈,,臉上頗有訝異神色,,“你們見過?”
不能見嗎,?后院深閨中人,,或許確實是不能見的,不過見都見了,,也就不必隱瞞了,。
楊愈點(diǎn)頭笑道:“是學(xué)生孟浪了,方才見到這些好東西,,忍不住過來瞧一瞧,,為此還被師妹罵了一通,。”
蘇攜聽了卻不生氣,,反倒大笑起來:“哈哈哈,,這丫頭……你不是外人,方才不見,,今晚吃飯之時也是要引見給你認(rèn)識的,。只是你卻說錯了,你才十八,,言兒卻比你大了一歲有余,,你該稱師姐才是,哈哈,?!毙α藘陕暎謬@氣:“唉,,這丫頭,,再不出嫁都快沒人要了?!边@般說著,,他將楊愈上下打量了一遍。
楊愈看見蘇攜意味深長的眼神,,感覺這位老師似乎話中有話,,他面色不改,,微笑搖頭:“十九歲而已,,發(fā)育……嗯嗯……師姐正當(dāng)妙齡……嗯嗯,我看這報時銅人用處很大,,老師為何卻說是沒用的東西,?”
“這報時銅人嘛,是根據(jù)舊有圖樣仿造而成,,如今,,圖樣早就不見了,這報時銅人也就裝不好了,,成了一地廢銅,。你說,這還有什么用處,?”
“學(xué)生卻不這么看,。換個思路想,圖樣不在了也有好處,,正好可以一邊琢磨,,一邊裝設(shè),,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弄明白裝置背后運(yùn)行的道理,。不然,,依著舊有圖樣裝設(shè)好了,萬一哪一天報時不準(zhǔn)了,,我們也會不明白怎么調(diào)整,,老師以為呢?”
蘇攜含笑看著楊愈,,滿意的點(diǎn)點(diǎn)頭:“你能這樣想,,很好很好。只是為師公務(wù)繁忙,,也無心去琢磨這些,,你還有個師兄,名叫蘇同,,如今正在京城戶部里行走,,也沒有空閑去琢磨,倒是我這個女兒,,平日里不好女紅,,就愛琢磨這些物件,嘿,,真是沒有個女兒家模樣,。”
“依學(xué)生看,,這也沒什么不好,。女子未必不如男嘛,女子也不一定要會女紅,?!?p> “哈哈,你總有些奇談怪論,,天下士人有你這般想法的,,怕是寥寥可數(shù)。我也知道,,言兒這女娃,,一般人家或許是接受不了的,她要是嫁到家風(fēng)嚴(yán)謹(jǐn)?shù)娜思?,怕是也會受氣受苦,,唉,只是我就這一個女兒,,往日里疼愛過甚,,哪里舍得嚴(yán)厲管教,,因此下,才讓她蹉跎至今,?!?p> 再傻的人聽了這番話也會明白言下之意了。十九歲而已,,哪里能說是蹉跎了,?雖說這時代最低結(jié)婚年齡是十四歲,但是二十幾歲才嫁人的也不少見嘛,。楊愈沉吟了一會,,搖頭笑道:“算不得蹉跎。太早嫁人也不好,,人一輩子太短暫,,女子十七八歲就嫁人生子的話,最好的年華就被束縛住了,,那才叫蹉跎了光陰,。”
蘇攜頓住前行的腳步,,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楊愈:“楊愈,,你真這么想?那你覺得女子多少歲數(shù)嫁人最好,?”
楊愈鄭重道:“依學(xué)生看,,女子應(yīng)該和男子一樣接受教育,最好是二十四,、五歲之后嫁人才好,。”
蘇攜訝然:“二十四五歲,?”過了一會搖頭笑道:“太遲了,,太遲了。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也。而民為邦本,,因此男女婚姻不僅是人之大倫,,也是國之根本。如果天下女子都是二十四五歲才嫁人,,那丁口數(shù)目便無法增長,,丁口不足,江山便要不穩(wěn),,唉,,楊愈,,你想得簡單了?!?p> 丁口不足,,江山不穩(wěn)?某個角度上說是有道理的,,古人將最低結(jié)婚年齡限得那么低,,最大的原因,就是因為嬰兒夭折率太高,,因此才會有早生,、多生、抓緊生孩子的想法,。
但在楊愈看來,,這思路方向完全錯誤,不禁低聲的喃喃開口:“是為了賦稅,,為了兵源,?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這藥方可就錯了,。”
蘇攜沒聽真切,,疑惑皺眉:“什么藥方,?”
楊愈回過神來:“老師,丁口不足并不是根本問題,,系統(tǒng)性的貧窮才是根本問題,。”
“系統(tǒng)性的貧窮,?你說明白些,。”
“老師,,這問題太大了,,學(xué)生愚鈍,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楚,?!?p> 不是說不清楚,而是我面對著你這個體制內(nèi)的儒家官員,,有些話是不能說的,。譬如那“民為邦本”四個字吧,這個“民”到底是什么民?在這個時代掌握財富分配規(guī)則的人心里,,大多數(shù)人都不包含在“民為邦本”的“民”的范疇,。這才是根本中的最根本問題。這是個弱肉強(qiáng)食的世道,,我只是一個小人物,,我既沒有能力改變,也沒有資格置喙,,還是想著如何護(hù)得自己和身后人的周全,,別去招惹是非的好。
這般想著,,楊愈扶著還在沉思的蘇攜往前走去,,走過一個花叢,見到前邊一灣清潭,,潭水里有幾尾紅鯉魚正悠游自得,,清潭對面是一個臨潭的涼亭,涼亭上一個木匾上寫著“坐嘯齋”三個字,。這涼亭除了臨潭的一面,,其他三面都被一片大竹林圍攏著,晚風(fēng)吹著竹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顯得這個地方更加的幽靜,。
楊愈被那坐嘯齋吸引了腳步,便扶著蘇攜望那里走去:“好地方??!老師,有些問題想多了,,也只是徒勞神而已,,還是到坐嘯齋坐一坐吧?”
蘇攜笑嘆:“唉,,從言兒那丫頭的終生說起,,竟讓為師想得遠(yuǎn)了。你說的是,,有些事情,,多想無益,做好眼前事才是根本,?!?p> 楊愈點(diǎn)頭:“是,學(xué)生受教了,。”
蘇攜睨了楊愈一眼,搖了搖頭,,手指點(diǎn)著楊愈,,邊走邊說:“你呀,什么受教,?我看你根本沒有受教的樣子,。唉,我看你胸有溝壑,,自有主見,,不是一個會到處求教的人,你真在西湖邊向我請教過,?”
楊愈放開蘇攜手臂,,作出驚訝神色說道:“老師何出此言?”又俯身作揖:“唉,,是學(xué)生言行失當(dāng),,請老師責(zé)罰?!?p> 蘇攜盯著楊愈看了一會,,才大笑著將他扶正了身形:“哈哈,楊尋歡,,你當(dāng)日在麗景樓的狂態(tài)哪里去了,?為師開個玩笑,你不必拘謹(jǐn),?!闭f著,執(zhí)起楊愈的手,,拉他進(jìn)了坐嘯齋,。
坐嘯齋中間是石桌石凳,桌面上刻了一個圍棋棋盤,,擺著兩個鐵質(zhì)棋罐,。
蘇攜讓楊愈在石凳上坐下,楊愈推辭:“老師當(dāng)面,,學(xué)生哪里敢坐,?”
“你就別在我面前裝腔作勢了,我倒是更欣賞你那一晚的模樣,,哈哈”,,蘇攜笑著搖頭,“你進(jìn)了我蘇家門,,我也自稱一聲為師,,以后你就是想脫離這師生身份也不能夠了,哼,想也別想,?!?p> 楊愈聽他如此說,便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在蘇攜對面石凳坐下:“老師教誨之恩,,學(xué)生豈敢兒戲?”心中想道:老師是蘇頌之子,,我這一聲老師,,如今叫得是誠心誠意。
蘇攜點(diǎn)點(diǎn)頭:“楊愈,,你我?guī)熒喾Q,,不過,說句心里話,,我當(dāng)你卻是……嗯……亦生亦友……”
楊愈聞言,,又要站起。
蘇攜見狀,,擺了擺手:“好啦,,別來這一套了。我倒覺得亦生亦友挺好的,。學(xué)生易得,,良友難求。我有你這樣一個小友,,說起話來也不必顧慮太多,,倒是可以暢所欲言。你這人知道分寸,,該收的時候懂得謙和,,該放的時候懂得舒展,許多打滾了一輩子的人都做不到你這樣,。蘇同比起你來,,差得太遠(yuǎn)。我雖然心中知道該怎么做,,卻也做不到你那樣收放自如,。這一點(diǎn),我就是想學(xué)也學(xué)不來,?!?p> 楊愈一怔,片刻后笑道:“學(xué)生性子憊懶,,還要老師多多指教,?!?p> “哈哈,確實憊懶,。我也沒什么可指教你的,,不過……”說到這里,,蘇攜左右張望了一眼,,壓低了聲音,“不過,,武德司節(jié)帥有心要栽培你,,你當(dāng)日對他言行無禮,他卻叮囑我要助你成事,,你可知為何,?”
來了,蘇老師叫我來的真正目的,,就是這個吧,。楊愈心下暗想,卻搖了搖頭,。
蘇攜皺眉沉思了一會,,輕聲說道:“你既然叫我一聲老師,我便不能不對你看顧一些,。祝節(jié)帥是要你去對付朱勔,。”
楊愈故作驚訝的站起身來:“什么,?”
蘇攜急忙揮了揮手:“你坐下,,小聲些。我問你,,你是不是要去經(jīng)商,?”
楊愈點(diǎn)了點(diǎn)頭。
蘇攜又道:“唉,,我原本是想助你入仕途的,,你卻想著去經(jīng)商。你一個商人,,如何對付得了朱勔,?可祝節(jié)帥卻不這么看,他就認(rèn)定了你會是朱勔的對手,。朱勔是什么人,,想必我也不必多說了?!?p> 楊愈作出苦笑神色:“是啊,,朱勔這樣的人,,我一個商人如何對付得了?祝節(jié)帥真是高看學(xué)生了,?!?p> 蘇攜盯著楊愈眼睛說道:“楊愈,你想不想去京城,?你師兄蘇同在京城,,你可以前去京城讓他為你謀個出身,你前去京城之時,,也順便將你師妹蘇言帶入京城里去,。我雖是福建人,但我生在京城,,長在京城,,家在京城,除了蘇同,,我在京城官場之中也有許多人緣,。我是很欣賞你的,你要是去了京城,,一定能夠大展宏圖,。”
楊愈聞言,,心中感激:這老師對自己是真的好,,只是水清兮在蘇州,我怎么能離開,?便搖了搖頭:“老師,,學(xué)生是離不開蘇州的,枉費(fèi)老師一番苦心了,?!?p> 蘇攜失望的嘆了口氣:“唉,也罷,。你說得對,,你確實是離不開蘇州的。祝節(jié)帥既然相中了你,,你去京城謀了出身,,也會被他安排到蘇州來,照樣躲不開朱勔,。官場中人,,上下左右皆不自由,你去做官可就要多了許多顧慮了,,或許你去做個商人,,跟朱勔相斗的時候反倒能夠無拘無束,,不必上下左右的顧忌。依我看,,祝節(jié)帥是要你沖在前邊吸引住朱勔的視線,,或者是要你與朱勔一番亂打亂撞,真正的殺招,,或許是在背后,,或許是在朝堂?;蛟S你一番亂斗之下有解決掉朱勔的辦法也未可知,。”
蘇攜說著,,從棋罐里拾起一個白色棋子下在桌面棋盤上:“依我之見,在祝節(jié)帥的眼里,,你也只是棋盤上的一個閑棋冷子而已,。你是突然出現(xiàn)的棋子,祝節(jié)帥隨手將你擺上棋盤,,你這枚閑棋到底能不能起作用,,在我看來,他是不在意的,,只是存著多一子總好過無子可用的心思,。”
“閑棋冷子,?”楊愈喃喃自語,,覺得蘇攜說的有些道理,“呵,,為什么就挑中了我這個閑棋冷子,?”
“你看好了?!碧K攜說著,,突然握住棋罐高高舉起,向著方才落在棋盤上的棋子用力砸去,。只聽“咔”的一聲,,蘇攜拿起棋罐,楊愈便見到那棋子裂成了兩半,。原來這棋子是陶瓷的材質(zhì),,一敲之下,便從中斷裂,。
蘇攜撥弄著那斷裂的棋子說道:“有的棋子是陶制的,,有的棋子是鐵制的,,祝節(jié)帥挑中了你,便是看見你那一晚的作為,,認(rèn)定你是一枚鐵制的棋子,。”
楊愈凝目盯著那裂子,,半晌之后冷笑道:“哼,,世事就如棋局。在一些人眼里,,他們是棋手,,而我楊愈,不過是一枚棋子,?!?p> 蘇攜嘆道:“唉,你說得對,,天下就是一盤棋,,誰又不是一枚棋子?”
這般說著,,亭子中頓時陷入一股肅靜的氣氛,,只能聽見風(fēng)聲吹葉,嘩啦作響,。
過了一會,,楊愈突然雙臂一張,站起身來大笑道:“哈哈,,紛紛世上潮,,輸贏天知曉?走著瞧吧,!”
蘇攜見楊愈突然之間展露出雄鷹展翅一般的豪邁身姿,,心底暗贊一聲,微笑頷首:“楊愈,,這便是你會被祝節(jié)帥相中的原因,。你身上有雄姿,讓人不得不高看你,?!?p> 楊愈大笑:“哈哈哈,我即便是棋子,,也要雄姿英發(fā),,否則這一局棋,下得有什么意思,?老師,,你看”,,楊愈說著,手指棋盤,,“世事如同棋局,,這棋盤經(jīng)緯縱橫,定了世事規(guī)則,,在老師看來,,這橫緯是什么?豎經(jīng)又是什么,?”
蘇攜捻著胡須沉吟道:“世事規(guī)則,?那就要分是誰看,也要分怎么看了,。這一縱一橫,,可謂天地,可謂陰陽,,可謂男女,,可謂官民。不過,,依我看來,這縱橫經(jīng)緯嘛,,應(yīng)當(dāng)是國法道德,。”
“老師高見,,法與德,,確實是人世間的規(guī)則,不過”,,楊愈笑了笑,,抬起棋罐隨手一倒,倒得一罐棋子在棋盤上隨處亂滾,,“人世紛紛亂亂,,有如落盤棋子,有的會在方格里,,有的卻不在方格里,,可見,并非人人都遵守國法道德,?!?p> 楊愈說完,伸手將那一盤亂棋依著方格擺放整齊,,同時淡然笑道:“可是,,有沒有一只看不見的手,,一只撥弄人間的手?這只手將世人都?xì)w攏進(jìn)棋局里,,人人都不由自主的被這只手?jǐn)[弄著,。有沒有國法道德之外的某種規(guī)則,在左右著世人,?”
蘇攜看著楊愈的動作:“你是說,,權(quán)力?”
楊愈搖頭:“是利益,!老師,,在學(xué)生看來,世間的規(guī)則有好幾層,,老師說的國法和道德是其中一層,,國法道德底下還有一層,叫做利益,。利益底下還有一層,,叫做生死!”
說著,,楊愈在桌面上用力一拍,,將那擺放整齊的棋子又拍得紛紛亂亂,又挑了挑眉,,瞇起眼睛盯著那一桌亂滾的棋子:“人,,向生而懼死,生死,,便是人世間的根本法則,。人,為了求生,,則趨利而避害,,因此,利益便是第二法則,。生死生利益,,利益生道德,道德生國法,。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在這紅塵俗世里,便都逃不開這一層層的規(guī)則,。人,,可以不遵國法道德,但逃不脫利益規(guī)則,不遵利益規(guī)則,,也逃不脫生死規(guī)則,,不遵生死規(guī)則,嘿,,那么他,,不是成仙成佛,而是墮入幽冥鬼府,?!?p> “所以,朱勔就算是一條不遵國法道德的瘋狗,,也還有一只手可以撥弄他,,我……”楊愈拾起一枚棋子往那深潭里一拋,那棋子落入深潭,,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便了無蹤影了,“我只要有這只手就可以了,。老師以為如何,?”
蘇攜看著對面這個淡淡笑著、眼神幽深的少年怔怔出神,。
過了一會,,他突然覺得對面坐著的根本不是什么棋子,而是一個深諳棋理的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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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本書發(fā)布的時候原本想取書名《經(jīng)緯》,,可惜書名被占用,后來又用《縱橫》,,還是被占用,后來改用《玉郎尋歡記》,,后來網(wǎng)上一搜,,發(fā)現(xiàn)尋歡二字被污名化了,只好改名《皇朝怪物傳》,。
看了這一章,,讀者便會明白,我為什么想要取書名為《經(jīng)緯》或者《縱橫》了,。
龍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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