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雨

　　前些日子刷抖音,，看見一位拾荒的老人,，背著碩大的蛇皮袋，腳上卻是連鞋也沒穿,，只用了成沓的塑料袋代替,，便又想起了曾經遇見的那個老人。

　　那是高三時發(fā)生的事了,。時值初秋,，乍暖還寒時候，下了晚自習已是夜晚十點,。長街空寂無行人,。我搓著手，感受著夜晚的涼風,，從一條貫穿市場的公路匆匆走過,，卻在不經意的回頭間看見的那副場景。

　　那是一個怎樣的老人,？他躺在光禿的冰冷的木制門板上——這廢棄的門板,，下面墊著幾個石塊，白日里是被充當貨架用的,。他身穿著藍布中山服,，衣領和邊角都已磨損得發(fā)毛，一條卡其色的洗的有些泛白的褲子,，腳上蹬著的,，是我許久都未見過的，用稻草所編織著的涼鞋（其實說是涼鞋不過是個好聽的稱呼罷了,，童年時我曾看爺爺編過這種鞋子,，漏風又不能防寒，不過只是耐磨又便宜而得到了農人的青睞）,。在這秋涼的季節(jié),，他竟未蓋一床被子，就那樣枕著自己的手臂睡著了,。他的身旁放著的,，是用一張紅布蓋著的竹籃，在昏黃的路燈下,，隱隱透出一點點綠,，想必是白日里未賣完的蔬菜。

　　老人頭發(fā)花白,，想是已經上了年紀,，也是有子孫后代的人了，卻在這個寒冷的深夜,，以門板為鋪,，以天為蓋。是他的后人不孝順嗎,？是他痛失愛子孤身一人嗎,？我也是農民的孩子?。∥乙姷竭^爺爺推著犁在田間艱難的弓腰駝背的身影,；見到過外婆冒著露水采摘桑葉的佝僂的身影,。我也曾穿行在苞谷地里面掰玉米，被那些鋒利的葉片所劃傷過,；我也曾在雨后的田間除草,，被惡心而又粘粘糊糊的水蛭嚇到尖叫。那些被我看作是用來懲罰我的農活,，于我父輩爺輩,，不過是再輕松不過的消遣，讓我這個不識五谷的孩子早早的明白了,，那些老人們的艱辛,。

　　上學路上我也曾遇見過那些賣菜的農民。他們或席地而坐,，就著不要錢的涼白開,，啃下一些干冷的的饅頭，作為早飯,、午飯,；他們或背著背簍，挑著擔子穿行在大街小巷,，腆著笑臉一句一句重復著問那些行人:“買菜波,？賣菜喲?！蹦切еl(xiāng)音的,，長長短短的呼喊，我從小聽到大,，卻從未像那個老人一般給了我那樣大的震撼,。

　　我哪里不知道他為何露宿在街頭啊,？那些不能夠進入市場內擺攤的農民,，他們有的來自河對岸的郊區(qū)，有的卻是更遠的老縣城而來,。他們在頭天夜里,，就將第二天要賣的蔬菜，從地里采摘,，灑水保持新鮮（這個時節(jié)往往是深夜，將田里的一切農活收拾待續(xù)之后,。）,。第二天天未亮,，不過三四點鐘便要起床，趕上開往縣城的班車,，或是渡船,，才能在早上七點之前——那些縣城里的人們起床買菜的時間——到達這里收拾擺攤。

　　他們往往交不起或是舍不得交進入市場的攤費,，只能在馬路兩邊叫賣,。而那為數(shù)不多的攤位，也需要他們早早地搶占,?；蚴且还?jié)草繩，或是一塊板磚,，那便是他們的憑證了,。

　　而那位老人，顯然是為了白天多賣一點菜,，在市場停留太久,，錯過了末班車，只好睡在他的貨攤上,?；蛟S有人會覺得我夸大其詞。他難道不能找家旅社嗎,？再不濟也該找個招待所住一夜啊,。

　　他是從那個動亂饑荒的年代過來的老人啊,！節(jié)省和苛刻自己早已刻入骨髓里面,，面對這樣的老人，你要如何要求他去花那些大價錢,，去住一家旅館,，加一頓餐飯？

　　我又想起了我的奶奶,。這些年家里的經濟變好了,，可我卻覺得她的開銷從未變過，甚至更為節(jié)儉,。她仿佛永遠都穿著那一件衣服,，羽絨服上打了補丁,；她每天上街總會撿些廢紙殼和別人丟掉的礦泉水瓶,，扔到小閣樓里面說是拿去換錢；她會去垃圾箱里面撿別人不用過的家具,，放到家里面總是說有用有用,；她好像每天都在吃著熱了不知道多少頓的剩飯剩菜,。是家里已經窮到揭不開鍋，需要以拾荒謀生了嗎,？不是吧,。我常常將爸爸媽媽和伯母伯父給她買的各種衣物翻出來，送到她面前,，語氣頗不善的指責她將那些破爛的衣服穿了一遍又一遍,，卻讓這些新衣服壓了箱底。我也會奪過她手中熱過一次又一次的剩飯剩菜倒進垃圾桶,，一次又一次的跟他強調吃這些東西對身體的危害,。我和父母一遍又一遍將她撿回家的那些她所認為的家具重新丟出去?？伤€是那樣,，苛刻而吝嗇，令人心疼,，卻又讓人無奈,。

　　我還能說什么呢？他不曾苛刻對我,，我也從未缺衣短食,。我記得她在我童年時給我講的故事。那些刨了樹皮樹葉,，掘了草根,，甚至連泥土也要吃進去以抗餓的關于災荒和動亂的故事。我知道那些日子我們家里窮,，以至于產生下我爸爸之后沒有奶水,，到現(xiàn)在為止還是一副是干干瘦瘦的樣子。我知道她曾把米和糠一起往下咽,，那是她在童年吃過的頗為豐盛的飯菜了,。我也知道，她除了結婚時有了那一兩張布票,，他在我這個年紀以及更年輕時所穿的衣服全是姐姐傳下來的,。她說我應該懂得。

　　真的,，我不懂,！我從出生就受到家人的寵愛，哪怕有那么一年兩年待在農村,，父輩母輩也從未短過吃穿,，其用心程度甚至高過于現(xiàn)在。我會因為飯菜不合胃口而發(fā)脾氣不吃，我會因為衣服不合心意將它塞進箱底,，我覺得種菜是一種用來懲罰我不好好學習的農活,，我覺得多次熱過的剩菜對身體有害，浪費了并不可惜,。我生長在衣食無憂的家庭，我能拿什么與他們感同身受,？

　　后來我也遇到過許多像他們那樣的老人,，對自己極度苛刻而又自尊。

　　我家附近有一個人常常在垃圾箱中尋找食物,，穿著不符合這個季節(jié)的衣物,，總是頂著別人看瘋子般的目光?？晌抑浪皇钳傋?，只是一個離家出走的，身無分文的大爺罷了,。我家屋后有個小窯洞,，用泥土做的墻，里面住著個老太太,。幾根電線從遠處扯過來,，吊著個電燈泡，屋里一個放著黑白雪花的電視機,。沒有自來水,，平時里用的是雨水，沒有天然氣,，屋外壘著一堆木材,。聽說他的后人很能干，房子買了一套又一套,。是不孝嗎,，為何讓自己的母親住在這樣破舊的地方？自然不是,，逢年過節(jié)那一堆一堆往屋里面提著的禮品不像作假,。于是我又知道了，這大概也是一個從那個年代過來的老人了,。

　　看到那個睡在寒風中的老人,，我感到悲哀。手里的錢越來越多,，老人們卻享受不到應該享受的生活,。或許是我自作多情，說不定到那些老人家中頗有資產,，只是想出來找找樂子罷了,。可看見這樣一個孤苦的身影,，叫我怎樣不落淚?。?p>　　這些天刷微博,，看見了那么多的拾荒的老人,，蹲在街頭補鞋的老人，吃別人剩下的飯菜的老人,，住在橋洞下的老人……他們無一例外的套著上個世紀的服飾,，有著花白的頭發(fā)和滄桑的面孔。他們很多不愿意接受別人的同情與施舍,，他們仿佛最忠誠的士兵,，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卻又如同一顆顆無情的釘子,，狠狠地釘在我的心里面,，釘在社會這塊表面上姹紫嫣紅的木板上。

　　我終究還是匆匆的走過了那個街頭,，我沒有去給那個老人送上一床被子,，我也不想留個照片去曝光一下，去讓其他人或真或假地噓寒問暖,。我只能在寒風中又裹緊了自己的衣服,，并記下了那夜的場景。他的世界,，我只配旁觀,。

　　后來我再也沒有遇見過那個老人，他出現(xiàn)在那個深夜,，給我這個不識五谷的故作清高的讀書人,，深深的一擊，后來像個幽靈一樣,，長久的徘徊在我的夢里,，腦海里。

　　那些老人們在一個個的遠去,，那些饑荒年代所保存的記憶也少有人再去相信,，記憶了。那天聽老師講莫言作品中描寫食鐵的片段,，仿佛心中被蚊蟲叮咬一般悶痛,。

　　總要有人去記得一些東西,，總應該有人去撐起一片天空。

　　我吃不了苦,，又不想受累,，我只有一顆敏感的心和會流淚的眼睛。我又想起了那個儒雅的詩人的吟唱:

　　“文杏裁為梁,，香結為宇,。不知棟里云，去做人間雨,?！?p>　　“不知棟里云，去作人間雨”實在是好文字,。

　　而如今我站在窗前，望著這個落葉紛飛的季節(jié),，回憶著我所遇見的那些老人,。寫著這些或許無力的文字，一遍有一遍的念叨著:

　　去做人間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