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知道自己飛不高,,而安然享受繁花盛開的地面,而人明明只有雙腳,,卻總想有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明明沒有翅膀,卻想飛往云霄,。
人的很多煩惱都來自于對過去的悔恨或?qū)ξ磥淼膿?dān)憂,,人們執(zhí)著于這些悔恨與擔(dān)憂,卻獨(dú)獨(dú)忘了處于當(dāng)下的安然,。而長生天不一樣,,它從來沒有放慢它的步伐,它從來不為何物停駐,,就如人的思緒一樣,,不斷地流走,也不斷地注入,,永不停歇,。
丑時已過,繼遷只覺得頭有些昏昏沉沉,,可仍無法入眠,。他索性就這樣在恍惚中想著過往想著未來,連那無暇顧及的夜色也悄悄的由濃轉(zhuǎn)淡了,。
突然,,屋外傳來一陣嘀嘀嘟嘟的疾步聲,一小廝如懸梁燕般竄了進(jìn)來,,趴著門欄喘著粗氣喊道,,“族長!老夫人她昨夜,,駕鶴西去了,!”
“你說什么?,!”
一道寒光閃過,,繼遷像被雷擊中了腦袋,耳朵里也嗡嚨嗡嚨作響,,一個趔趄往后退去,,剛才的恍惚也一掃而空,。
“族長,老夫人她死了……”小廝以為自己方才說得太隱晦,。
這怎么可能,?繼遷不敢相信,愣直了眼盯著他,,渾身不自覺顫抖著,,嘴唇也哆嗦著,口里似乎喃喃念著什么,,但久久沒有清晰的言語,。
“族長!”
“族長,!”
繼遷轉(zhuǎn)過神來,,突然像個孩子一樣狂奔而去,踢翻了門口的夜來香和紫茉莉,。
他的母親住在后院,,有兩間房,一間做臥房一間做佛堂,。繼遷一進(jìn)院落就見一群人圍在佛堂外,,他撥開人群,只見一口碩大的棺材放在佛堂間,。繼遷猶如身處幻境,,不可置信地掃視周遭,只見大家都一臉哀容,,張浦也是,。
繼遷雙耳發(fā)熱,紅著眼睛,,囁嚅道,“張,、張……”話到喉間到底是哽咽凝噎,。
張浦走到他身旁,戚戚然道,,“繼遷,,老夫人走得很安詳,你節(jié)哀順變,?!?p> “這、這怎么會,?”繼遷看了看棺柩,,又看了看張浦,。
張浦卻答非所問,“我們還是讓老夫人入土為安吧,!她老人家早就看好一處墳地,,就在城北廊子山上?!?p> 繼遷木訥地聽著,,見張浦對他使了個眼色,繼遷一頓,,突然想到他昨晚對自己那些奇怪的交代,,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這才從幻夢中驚醒般地連連點(diǎn)頭,。
棺錞是許久以前就準(zhǔn)備好的,,可一沓沓的冥紙,一套套的白布衣,,繼遷簡直不敢相信,,一夜之間,張浦竟然準(zhǔn)備了這么多,。
卯時,,天微曦,守夜的將士們到了換班的時間,,他們眉毛上都結(jié)著冰渣,,來接班的侍衛(wèi)們連連打著哈欠,一團(tuán)團(tuán)白霧在半空中騰起又消散,。
忽然,,隨著咕隆咕隆一陣聲響,只見一大隊車馬往城門口涌來,,他們一臉不情愿地例行搜查著,,慵懶地像游魂一般。
這時,,有人眼尖,,見馬車上載著木棺,這下背脊一涼,,立刻清醒了過來,,又揉了揉惺忪的眼,才發(fā)現(xiàn)車旁的男女老少都身著白衣,,沿路撒著漫天的紙元寶,。
“真是晦氣,一大早就出殯!”
旁邊那守衛(wèi)道,,“閻王要你三更走,,哪能停留到五更啊,!”
“好了好了,,不要說這些晦氣話了,”又對著人群一臉嫌棄地打發(fā)道,,“走吧走吧,!”
人群攢動著往城外走去。
“站??!”
忽然,一聲呵厲傳來,,眾人應(yīng)聲回頭,,只見一人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他眼皮耷拉著,,仍故作精神,,單薄的眼里藏著倔強(qiáng),他就是四州巡檢使曹光實(shí),。原來,,一大早他還在被窩的時候,小密探就把繼遷他們大張旗鼓要出城的小情報報告了過去,。
他知道,,繼遷這幾天還未就與夏州知州尹憲換職一事作出答復(fù),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于是對他的一舉一動多了幾分謹(jǐn)慎,,但也不能太明顯,于是暗地里安排了探子遠(yuǎn)處觀察他的動向,,事無巨細(xì)都稟報于他,。
曹光實(shí)搓了搓裹在胡子上的冰露,忽如其來的寒氣讓他忍不住皺了皺鼻頭,,“阿嚏,!阿嚏!阿嚏,!”
接連幾個噴嚏一聲比一聲濃稠震撼。
終于,,噴嚏停歇了,,他似順暢了許多,挺直腰板掃視了一下人群,只見男男女女都身著白衣,,李繼遷也在其中,,他一襲縞素、略帶倦態(tài),,不似往日精神熠熠,,還牽著一個小女孩兒,水汪汪的大眼煞是好看,,秀氣得不像是彌雅人,。
曹光實(shí)信步上前,饒有意味地盯著繼遷,,繼遷亦以無懼他的眼神回敬他,,四目交匯,盯著盯著,,他只覺得繼遷的眼里有一股特別的,,那怎么形容,有一種凌厲,,頑劣,?
哦,對了,,狼性,,對,就是狼性,!讓人感覺難以馴服更是難以摸清的狼性,。
“曹大人!”
張浦上前恭敬地行禮,,打破了這無聲的對峙,。
“嗯!”
曹光實(shí)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正眼看他,,問話的時候還是盯著繼遷,“你們這是,?”
“凜冬突至,,族長的母親舊疾加重于昨夜駕鶴西去,我們送她葬到郊外,!”聲音從旁邊傳來,,自然是張浦在答。
“為何要葬到郊外,?”
話剛出口,,他不禁馬上后悔起來,因為意識到自己堂堂六州都巡檢使方才不經(jīng)思考問了一個淺薄的問題,不葬郊外,,難道葬城里,?于是馬上又換了話題,以不容商量的語氣道,,“我派人隨你們?nèi)?!?p> “喪葬從簡,怎能假他人之手呢,!再說大家守城一夜都辛苦了,,怎好勞身守城再勞神舁柩!”
曹光實(shí)還想問什么,,可張浦的回答又毫無破綻,,再說喪葬也有吉時,死者為大,,人都有顆敬畏之心,,他也不好再繼續(xù)糾纏,只好放行,。
“咿喂呀~~”
隨著一聲長嘯,,空中又飄起了團(tuán)團(tuán)紙元寶,像白蝴蝶般,,簇?fù)碇腥撕婉R兒們往城外走去,!繼遷仍是一副不喜不悲的樣態(tài),曹光實(shí)越看越奇怪,,越奇怪越覺得隔應(yīng),。
“站住,!”
突然,,他又喝令道。
這下驚詫的不盡是繼遷他們,,就連城門口的守衛(wèi)也不知何故,,心想這一大早曹大人跟這幫出殯的還真是杠上了。
曹光實(shí)三步當(dāng)作兩步又走到繼遷身旁,,抬眼望著他,,繼遷比他高出半個頭,可他氣勢卻一點(diǎn)不輸,,沉聲問道,,“李大人,曹某只是好奇,,老夫人去世了,,怎不見你半點(diǎn)悲傷,?”
大家一聽,,齊齊屏住呼吸,,繼遷漠漠地看著他,“悲傷,?”
聽他重復(fù)這似問非問似是而非的兩個字,,曹光實(shí)一頭霧水。
忽然,,他嘴角微揚(yáng),,沖著曹光實(shí)淡淡一笑,“我母親惡疾纏身久病不愈,,一個自由的靈魂不應(yīng)該被病體糾纏太久,!死亡,不是件令人傷心的事,,對活著的人來說也只是件新鮮的事,!”
聽了他的言論,曹光實(shí)像吞了螞蚱,,守城的士兵也是個個瞠目結(jié)舌,,心想這彌雅人當(dāng)真是野蠻冷漠毫無倫理親情。
氣氛有些壓抑,,又有些詭異,,張浦見狀連忙補(bǔ)充道,“各族喪葬習(xí)俗有異,,照漢人習(xí)俗,,得招魂沐浴,執(zhí)紼衣白,,挽歌哭喪,;父母去世三年之內(nèi),不能錦衣玉食,,不能剃須剪發(fā),,不能絲竹管樂,不能男女之歡,,以示對父母的哀痛和尊重,。可彌雅人覺得,,父母生養(yǎng)自己,,就是為了讓自己更好的活下去,讓自己的家族得以延續(xù),,逝者已矣,,再追逝也無濟(jì)于事,,不能因為注定的死亡而掩蓋或輕視了生的使命與樂趣。再說,,我們哭著來到世上,,為何不笑著離開?”
這番話雖有狡辯之嫌,,但曹光實(shí)多少有些觸動,,自己已年過半百,也曾考慮過身后事,,到底是無奈的情緒頗多,,這下聽張浦一番話,心下卻舒暢了許多,,把死亡看得過悲過沉重也不是什么好事,。也許能夠笑著死去,唯有如此,,才能夠證明曾笑著活過,。
看著滿面倦容的繼遷,曹光實(shí)這才點(diǎn)頭道,,“說得也是,,史公謙曾說,‘疆理天下,,畫界分境,,水土異齊,風(fēng)俗不同,?!魑唬?!”
曹光實(shí)這些年雖然輾轉(zhuǎn)沙場,,可他不是什么粗人,早年也成長在雅州的一個書香門第,。如果說刀槍戟劍給他帶來的是官職誥命,,這些早年讀過的書便是他的精神慰藉。他唏噓再三,,抬頭時,,送殯的隊伍早已出城了。
一出城,,眾人這才舒了口氣,,緊張的神經(jīng)略微松弛下來,可他們?nèi)允且跃従彽牟綉B(tài)往城北廊子山方向走去,,隨著離城頭遠(yuǎn)了,,他們的腳步也漸漸加快,,突然,繼遷一把抱起了身旁的小女孩疾走起來,,隊伍也隨著急行,,車轂吱呀吱呀唱起了歌兒。
突然,,小姑娘‘咿呀’驚叫了一聲,,繼遷慌忙回頭,只見一人駕著雙轅馬車疾馳而來,,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那馬車靠近,,繼遷卻認(rèn)出了來人,,“賀大哥!”
那人坐在馬車上,,微瞇著眼,,一把把他和小姑娘拉上了馬車,他的胸口鼓出來,,還叮當(dāng)作響,,皮鞭一揚(yáng),大搖大擺地往北郊馳去,。
那人只管駕車,,也不看繼遷,“你回地斤澤怎么不叫我,?”
繼遷苦笑道,,“這次出走真是恍恍惚惚!”
那人噗嗤一聲,,“恍惚就對了,,清醒的人干不了大事!”
“大哥哥,,他們停下來了,!”
這時,只見銀州城已隱沒在了數(shù)里之外,,張浦示意大家停下,,眾人會意,于是跳上馬車掀開槨棺,,扶著一中年婦人從槨棺中坐起來,,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可憋死老生了,!”
雖然張浦給她在槨棺隱秘處留了小洞,,可到底空間狹小,,呼吸不甚暢快。
這時,,繼遷也趕了過來,,見到那中年婦人直接僵在原地,筱忽后才連忙將她身上披著的厚氈子除去,,紅著眼眶叫了聲“娘,!”
“欸!”她應(yīng)著繼遷這一聲呼喚被攙扶著下車,。
其他族人則轉(zhuǎn)身拿出藏在馬車和槨棺靈柩里的兵甲器用,,繼遷沒想到,張浦竟然事無巨細(xì),,連兵器甲用都帶上了,。
這一切的安排張浦都獨(dú)攬于身,之所以不讓繼遷參與,,是因為他早就發(fā)現(xiàn)了曹光實(shí)的眼線,,為了不打草驚蛇,也為了讓繼遷不露出破綻,,所以就要讓他盡可能少參與準(zhǔn)備,,因為一個人對某件事投入的心力越多就越難放下與釋懷。想到出城的時候,,但凡他露出多余的情緒,,說不定都會被聰明而戒備的曹光實(shí)看出端倪。
“好了,,我就送你到這兒了,!”
“賀大哥,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地斤澤,?”
那賀大哥微瞇著眼,,搖了搖頭,“我不去地斤澤,,我去夏州城等你,!”
說完從前頭解下一匹馬,疾馳而去,,把馬車留給了他們,。
夏州城!那可是拓跋氏的根基,。繼遷望著他的背影,,佇立了半晌,回頭望著大家,,“走吧,!”
就這樣,,一行三四十人,開始往西北三百里以外的地斤澤趕去,。
那朝霞映照中的銀州城已漸行漸遠(yuǎn),,走著走著,繼遷突然回頭探望,,不禁熱淚盈眶,,它在他眼里越來越小了,在他心里卻越來越大了,。
銀州城,,那是生他養(yǎng)他伴他長大的地方,那是他的祖輩們用生命和鮮血捍衛(wèi)了一百多年的城池,!他憤怒中帶著自責(zé),,想當(dāng)年,彌雅東至松州,,西接葉護(hù),北連吐谷渾,,南雜舂桑迷桑羌,,處三谷間,亙?nèi)Ю?,可,,何時落得這無家可歸的地步?
太陽隱沒在了云層中,,他知道它并沒有消失,,就如那榮光并不曾消失,他心中所存的尊嚴(yán)與信念更不會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