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九月,烏雀入海,、候鳥南徙,。
流云徜徉在長空,忽一大片,,忽一長溜,,像列隊的騎兵般,,忽然橫掃天下,,忽又縱向披靡。
再看那連綿起伏的賀蘭山,,有的像奔馳的駿馬,,有的似沉睡的佛陀,,有的像油光水滑的少年,有的似皺紋滿臉的老者,。賀蘭山為彌雅人扛下了北部的嚴寒,,擋住了西部的流沙,更為他們保存了祖先的圖騰,,延續(xù)了部族的血脈。
嘿咗嘿咗的聲音混著溪流聲在山間回蕩,,許多采石者都在這一帶活動,,據(jù)說那山坳口常有大石隨山洪滾落谷中,撞擊聲大如洪鐘,,所以彌雅人都稱此處為滾鐘口,。
有時候,采石者往往要走上十幾二十里才能找到一塊可用的石頭,。在外人看來,,那些石頭平平無奇,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那賀蘭石的華彩都包裹在那一層層灰暗的巖衣里,。世人只道采石者往往要有一雙能穿透表象看內(nèi)里的慧眼,可采石者們卻說自己并沒有什么奇門異術(shù),,就是不急不躁平復(fù)心境,,用心去感覺,對,,就是靠感覺而已,,仿佛有一股奇異的連接,冥冥中指引他們找到那些蒙塵的璞玉,。
找到璞玉后,,采石者往往還要花好幾天才能把它們‘請’下山,經(jīng)過石匠們的加工打磨,,它們要不成了富貴人家的祥瑞擺件,,要不成了彌雅人身上的墜飾。
滾鐘口腹地草木繁茂,,青藍色的小鳥兒在茂密如大傘的樹梢旋飛,,就像是一簇簇靈動的繁花。數(shù)條山流匯聚于低洼處形成了一汪湖泊,,因為湖面不廣,,所以都叫它星湖。湖岸的原野上羊群似珍珠點綴,,馬兒悠然嚼著秋草,。
“常言道,,望峰息心,窺谷忘返,!賀蘭山無論是晴是雨都能讓人平靜,!”
張浦霜鬢雪須,中等身材,,一身青衫給略帶老態(tài)的他增添了一絲神采,。他微瞇著老眼,只見這是一方靜謐的水草地,,西北接著原野,,東南依著賀蘭山,已經(jīng)開始秋黃的葦草在湖中蕩漾,,夕陽低到了遠處的湖岸,,霞光透射過來把葦草攔腰折斷,而那葦穗,,便像精靈一樣浮游于云天,。
“是啊,風(fēng)薰日熾,,可又風(fēng)煙俱凈,、清逸颯然!”
接話那人一襲驪黃長身玉立,,白面寬額,,顯得豐神俊朗。他就是如今彌雅的西平王拓跋德明,,自從由五臺山回到靈州,,德明好久沒有這樣舒心地散步了。
忽然,,一大團浮云游移過來,,擋住了霞光,慢慢的,,云朵間生出了一條裂縫,,霞光從裂縫中透過來,似乎更加耀眼了,。德明不禁想到了如今的彌雅,,就像是開在契丹與大宋夾縫間的花兒,在夾縫中尋找著陽光,,小心翼翼的生長著,。當年祖先們在地巾澤的時候,是在吐谷渾和吐蕃王朝的夾縫中生存,,如今,,彌雅又在大宋和大遼的夾縫中,。可這未嘗不是好事,,因為在夾縫中茍且,,不正說明還年輕,還有希望么,?雖然這路程充滿艱辛與荊棘,,可總要在凄風(fēng)冷雨中為自己找一片更為遼闊的草原。
草木有情,,春榮秋謝,,亦榮亦枯。
遠處岸邊的蓼花葦葉披上了霞光,,像燃起了熊熊篝火,近處星湖卻時而如一面銅鏡,,時而如一汪綠玉,。不管它的倒影是何等的尊貴榮耀,它永遠是那么沉靜溫婉,、波瀾不驚,。
撲棱、撲棱,!
孩子們高興地追逐打鬧著,,他們正是鳩車竹馬的年紀,其中一個虎頭虎腦的,,頭頂著小鵓角兒,,穿著對襟短衣,看起來很結(jié)實的樣子,;另一個瘦瘦長長的,,就像他隨身攜帶的云紋玉璧一樣,瑞光四溢,;還有一個腰間則戴著月牙形的玉璜,。
《周禮》中就有以蒼璧禮天、黃琮禮地,、青圭禮東,、赤璋禮南、白琥禮西,、玄璜禮北的記載,。至周以后,所謂的玉璧,、玉琮,、玉珪,、玉璋、玉琥,、玉璜不再只是祭祀用的神物,,還成了貴族公子們腰間的掛飾。
那孩子所佩戴的是和田白玉龍文璜,,玄璜如半壁,,似月亮有淺淺的泌斑,黃中帶白,,白中帶青,,質(zhì)如凝脂,灼灼生光,,又不失沉靜內(nèi)斂,,據(jù)說是最有靈性的。他有一雙好看的眼睛,,深邃而光亮,,挺拔的鼻子透露著掩藏不住的豪氣。
“看,,那顆星,,最亮的那顆!”元昊伸著小手指著太陽沉下略靠北的上空,,他有一雙好看的眼睛,,深邃而光亮,挺拔的鼻子透露著掩藏不住的豪氣,。
“那顆是井宿天狼星,,它可不是永遠都是白色明亮的,它有時候是黃色的,,乃吉兆,,有時候又是黑色,預(yù)示將有災(zāi)難或是戰(zhàn)亂發(fā)生,?!?p> 年紀七歲的野利稔榮,他長得就像他隨身攜帶的云紋玉璧一樣,,瑞光四溢,,“天狼星的兩邊還有兩顆守護星,一顆叫做南河三,,另一顆叫做參宿四,。”
“我要做那顆天狼星,,讓它永遠都是白色光亮的,!”元昊騰地一躍而起,,指著那顆最亮的星子,像個勇士般,,帶著幾分小孩子的倔強,,腰間月牙形的玉璜靈靈作響。
虎頭虎腦的山遇惟胥也不甘示弱,,連滾帶爬從地上搗騰起來,,有些口吃,“我,、我是南河三,!”張牙舞爪地氣焰也不小。
“那我是參宿四,?!憋s望著遠空,口中喃喃道,。突然感覺氣氛不對,,轉(zhuǎn)過頭便撞見那兩人靈光閃閃的四只眼睛,圓圓的面龐也好似有一團光暈籠罩,,三人心照不宣,放肆地大喊,,“我們?nèi)齻€永遠在一起?。∥?p> “井宿一,!”
“南河三,!”
“參宿四!”
三個孩子攥著小手緊緊環(huán)扣,,高興作一團在草地上一陣翻滾,,直到渾身裹滿泥土星子,青草沫子,,驚得湖邊的白鷺花容失色,,有的逃往湖中央,有的潛往草叢中,,有的蹬腳要飛,,一陣水煙彌漫……
云朵叆叇,灰藍的長空像是被劃花了臉,,橫豎躺著幾撇猩紅而黯淡的日光,,黛紫色的遠山仿佛即將吞沒那云海最后的燦爛。
三個孩子繼續(xù)打鬧著,,突然,,那個戴玉璜的孩子眼神杳渺一臉木然,,他只覺得一陣暈眩,像有碩大一團灰霧從天而降向他壓將過來,,又像烏云攆走了披著紅衣的暮靄,,黑壓壓地包裹上來,模糊了他的視線,,一陣窒息,,一陣昏天暗地。
他以為自己眼睛花了,,索性閉上眼睛,,睜開時卻見一排銳利的戟劍向他直刺過來,還有銳利彎曲的鐵鉤侵襲而來,,只是一瞬間,,小小的他就被撲倒在地,腦子里一片空白,,呼吸似乎瞬間停止,,小伙伴們的喊叫聲也像是從九霄云外傳來。
德明一行人聽到孩子們驚叫急忙趕了過來,,一個眉骨清奇的年輕人跑在最前頭,,方才臉上的沉默憂郁變成了關(guān)切,“昊王,、你怎么了,?”
不待那孩子回答,只聽一聲長唳劃破了廣漠寂寥的塞上黃昏,,眾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像是遇見了這輩子最不想遇見的東西,那眼神里有驚詫,、有迷惑,、有難以置信、還有長吁短嘆,。
唯有咩迷圖不會白花時間去琢磨觀后有感,,他拉過隨身攜帶的長弓,便對準那物件,,果敢而堅決,。
“勿要射!”
咩迷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說話的人正是西平王,,負氣地把彎弓往地上重重一擲,“為什么?”
野利戈多連忙勸道,,“咩迷族長,,不要對西平王這樣講話!”他雖然高大,,卻是秀鼻薄唇,,溫文爾雅的樣態(tài)。
“它跑了,!”
咩迷圖烏發(fā)濃密,,身材壯碩,看上去就是脾氣暴躁的樣子,。
這時,,眾人抬頭望去,只見那物件壯如大雕,,音如晨鵠,,急速向下俯沖后驟然上升,略微平衡了身姿,,之后像離弦的箭矢長嘯著騰空而去,,以凌云之態(tài)翱翔在暮色朦朧的天際,殘留的霞光覆蓋著它的羽翼,,影子也隨之劃過山巒,,像是神人之筆在山間揮舞。
不過,,雄鷹從來不會顧影自憐,。
那孩子大驚一場,倒也神色安寧,,他們連忙上前抱起他渾身細細查看,而他的小臉上一團懵懂,,還不停用余光追隨著早在長空中浮游遠去的雄鷹,,大家又是一陣驚嘆,不想他小小年紀竟然能不哭不鬧,。
德明看了眼那孩子,,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他仰望著暮色茸茸的長空,,和似被那物件抓破的暮靄,,久久凝視,像是陷入了回憶的深海里,,直到眼睛微微酸澀,,才低頭徐徐道出那段故事。
他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先主拓跋赤辭九歲的時候,,與族人走失,,只身誤入狼谷中……”
那群兇狠的東西在山坳子里、巖石下面把他團團圍住,,他當時不過是個九歲孩童,,四處張望著期待有人可以帶他遠離那場血腥,可周遭沒有半只人影,。絕望中他想到了父親,,記得他曾經(jīng)說過:當你絕望的時候就抬頭望望天吧,試著把眼淚倒回眼里,,你會渾身充滿力量,!
拓跋赤辭抬頭望過那浩淼的長空,但它好像對即將在這大地上發(fā)生的慘劇毫不知情,,他想也許這就是天命,,索性就讓它去吧!可偏偏命運也像是個愛捉弄人的孩子,,當你心死了,,撒手了,它反倒覺得不好玩了……
“就在先主認為窮途末路之時,,遠方飛來一只鷹鷲,,他時而張著巨大的翅膀,像雄霸天下的主,,時而又收起翅膀,,像能刺穿胸膛的利劍,往狼群中撲去,,野狼驚得四下逃散,,先主才幸免于難?!?p> 他身為彌雅的統(tǒng)領(lǐng),,不免有些文縐縐,可咩迷圖是個粗人,,聽故事倒是可以,,可要說得簡單明了,咬文嚼字那套讓他們渾身不自在,,仿佛是個局外人,,找不到地方磨皮擦癢。
德明繼續(xù)說道,,“待他回到地津澤成了拓跋家族的大族長,,就對天發(fā)誓,只要是我拓跋家族的后代,見鷹鷲如見佛祖,,至此以后再不對鷹鷲曲弓,!”
彌雅人中有大大小小幾十個部族,而拓跋家族便是他們眼中的王族,。在大多數(shù)彌雅人的心中,,當年協(xié)助大唐平定黃巢叛亂的拓跋思恭是彌雅的中興之祖,可對他們拓跋家族來說,,他們更崇拜的卻是拓跋赤辭這位先主,。彌雅人曾和吐谷渾交好,后來吐谷渾被大唐所滅,,面對強大的唐帝國,,拓跋赤辭卻拒不投降,也許就是他這種鐵骨錚錚的個性,,這種腳踏風(fēng)口浪尖而處之泰然的瀟灑作態(tài),,使他就像彌雅人心中的神鷹,讓他們心甘情愿地仰視,,活在他光輝羽翼的庇佑下,。
“原來還有這么一段奇事,當真是神鳥??!”
野利戈多贊到,眼光也隨之轉(zhuǎn)去,,哪還有它的身影,?而那戴玉璜的孩子起初聽得出神,這下只覺得脖子火辣辣地疼,,下意識地用手一摸,,隨即像小鰱魚一樣皺扁了嘴,縱情大哭了起來,。
“昊王,,怎么啦?受傷沒有,?”
那孩子只是哭,戴云紋玉璧的孩子用衣袖為他擦著眼淚,,擦著擦著突然也沒來由地跟著哭了起來,,甚至比另一個還傷心。
“稔榮,,你怎么也哭了,?”
咩迷圖刮著他紅通通的大蒜似的鼻頭,滿臉疑惑,“我就納悶這靈州半年不下一場雨,,黃河的水又渾又黃,,哪來你們這么多清亮干凈的眼淚?”
張浦俯身看了看那孩子脖子上的傷,,只是些淺淺的抓痕,,德明轉(zhuǎn)頭盯著那白發(fā)老者,原本平靜的眼里也有了一絲暗涌,,張浦邊哄著孩子邊應(yīng)道,,“說是他的那塊月琈石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