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熱酒已見了底兒,，盤中的醋魚也只剩下一具骸骨,。徐楓酒足飯飽，繼續(xù)向兩人介紹著他的“數(shù)目字管理”方案,，一會兒又是借貸關(guān)系啦,，一會兒又是會計報表啦，聽得冒辟疆和陳子龍都是似懂非懂,。
冒辟疆的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桌面,，皺著眉頭，似乎還在思索著徐楓剛才的話,。
“暮帆兄的意思我們明白,。”陳子龍先開了口,，說：“就算錢款能算清楚,，那就不怕蘇州府的大小官吏上下其手，又將這錢款貪墨了嗎,？”
徐楓道：“只要將財報公之于眾,，百姓有了監(jiān)督之權(quán),，還會怕他們貪墨嗎？”
“可是,，尋常百姓不識字者為多,，就算給他們看恐怕也是枉然?！泵氨俳粺o顧慮地說,。
“所以我才需要像子龍兄和辟疆兄這樣的人來幫我呀?！毙鞐鲗⒈芯埔伙嫸M,，笑著說：“你們在蘇州不是認識很多青年學(xué)生嗎？他們可以代表百姓來行監(jiān)督之權(quán),?！?p> 冒辟疆聞言一喜，笑道：“原來如此,。別的忙我們或許還幫不上,，但要論及發(fā)動復(fù)社學(xué)子，卻是力所能及,?！?p> 徐楓替兩人續(xù)滿了杯子，笑著說：“那我倒要請教二位了,。你們所說的復(fù)社究竟是個什么組織,？好像朝中的錢謙益等大臣也于此有關(guān)？”
陳子龍頗為自豪地回答：“百余年來,，江南文風(fēng)鼎盛,，漸漸地就形成了文人聚集地社團。大大小小的社團攏共也有百十來個,。到崇禎朝時諸社合并,，才形成了今日的復(fù)社。東林一黨的大臣在出仕之前,，大多也都是復(fù)社學(xué)子,。比如天啟朝的左光斗、楊漣,，還有如今的錢牧齋,，都曾是復(fù)社文壇的領(lǐng)袖呢?！?p> “所以數(shù)十年來,，處江湖之遠的復(fù)社與居廟堂之高的東林黨往往是聲氣相通?！泵氨俳a充道,。
“哦,，原來如此?！毙鞐骰腥淮笪虻卣f了一句,。
這時，一陣“噔噔噔”的樓梯踩踏之聲傳了來,?！瓣愖育埬兀筷愖育埬?？”一位俏麗地婦人疾步上來,，滿臉地煞氣。
徐楓抬眼一瞧,，見這婦人衣著華貴,，妝容也夠精致，怎么瞧都是個十足的美人,。但卻是蠻橫霸道,，叫人看了心頭發(fā)顫。
陳子龍微微蹙眉,，回頭望向了這婦人,。婦人也正望見了他，快步走了來,?！昂冒∧銈€陳子龍,，是不是又來找騷狐貍了,？”婦人滿含著怒氣說道。
“哈哈哈,，大嫂莫冤枉了好人,，今日陳相公身邊可一個女人都沒有?！编徸囊粋€男子大聲說笑著,，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陳子龍飲下了一口酒,，怏怏說道：“夫人看得見,，今日我們沒找歌姬?！?p> 冒辟疆也跟著勸解：“弟妹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拉子龍出來喝酒的?！?p> 那婦人瞥了冒辟疆一眼,，說：“你也別裝好人,，當日我家子龍和那賤婢眉來眼去的時候，你怎么不來告訴我,？”
陳子龍一巴掌拍在桌上,，豁然起身道：“夫人你也不怕人家笑話，這些話是在外面說得了的嗎,？”
婦人冷冷一笑,，道：“現(xiàn)在怕丟人了？當初你和那小賤人親熱的時候怎么不怕丟人,！”
“你……真是不可理喻,！”陳子龍滿臉漲紅，一甩袍袖,，離席而去了,。
“哎，子龍,！”冒辟疆也正要叫住他,，但陳子龍那夫人橫眉一挑，冒辟疆便也止住了,?！昂撸 眿D人瞥了徐楓一眼,，也滿含著怨氣走了,。
冒辟疆搖頭一嘆，重新坐下說：“暮帆兄,，讓你看笑話了,。”
“想來是子龍兄在外偷腥了,？”徐楓又疑惑了起來,，說：“可是在你們這個時代……哦，我是說在你們江南,，男人三妻四妾不也很正常嗎,？怎么會鬧成這樣？”
冒辟疆苦笑一聲,，說：“三妻四妾雖屬尋常,，但子龍遇著的這位紅顏知己屬實不一般呀?！?p> 徐楓笑了,，說：“縱算是天下絕色，陳夫人也該容下呀,?！?p> “容下,？”冒辟疆搖了搖頭，說：“就算陳夫人肯容,，也只怕那位姑娘也不肯,。她執(zhí)意要讓子龍休妻，然后娶自己過門,。唉,，照理來說，陳夫人沒有過錯,，委實不該休,。但子龍色迷心竅，竟動了這個念頭,。但他念在夫妻一場,，不忍休之，只愿和離,。于是就在這兒擺下桌案,，請陳夫人來簽字畫押?！?p> “哦,。”徐楓點了點頭,，道：“照這么說卻是子龍的這位紅顏知己理虧在先了,。”
“是,?！泵氨俳趾认乱豢诰疲^續(xù)說：“陳夫人脾氣火爆,，得知此事,，焉能罷手,？她殺奔而來,，不僅掀了桌子，還把那位姑娘一通嘲諷咒罵,。子龍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好不難受?！?p> “那姑娘呢,？”徐楓急急地追問。
“唉,，那姑娘也是剛烈,，受不了陳夫人的辱罵,，竟是拂袖而去，發(fā)誓自此之后再也不見陳子龍,?！泵氨俳叵肫甬斎盏那樾危匀皇歉锌f千,，嘆息連連：“我們以為陳子龍覓得佳人,，都為他高興，沒想到竟然是……唉,?！?p> 徐楓點了點頭，說：“卻不知那姑娘還在蘇州嗎,？”
“不在了,，早就不在了?！泵氨俳溃骸八缫鸭藿o了肯休妻娶她的錢牧齋,，到南京當尚書夫人去了?！?p> “錢牧齋,？尚書夫人？”徐楓略吃一驚,，忙道：“原來是河?xùn)|君柳如是,！”
冒辟疆無奈地點了點頭，說：“不是她還是誰,？你們也見過,？”
“何止見過呀，我的‘暮帆’二字就是錢夫人取的,！”徐楓驚訝地說,。
“啊,？”冒辟疆竟大吃一驚,，站起了身來，半晌說不出話來,?！霸趺矗磕悍峙c錢夫人年紀相當,，何以要……”
徐楓拉他坐下,，說：“我出身貧寒，父母沒有給取表字。后來我請她取,，但她說只肯取別號,，取字萬萬不敢，所以才取了個‘暮帆’的號,?！?p> 冒辟疆倒吸了一口氣，復(fù)又坐下,，嘆道：“‘暮帆’二字取自唐代才女魚玄機的‘江橋掩映暮帆遲’,。這是河?xùn)|君最喜愛的一首詩了。怪不得呢,?！?p> 徐楓也嘆息了一聲，說：“這個河?xùn)|君倒真是倨傲,，不肯做妾,，非逼得人家休妻娶她?！?p> “河?xùn)|君生性自傲,，但也有自傲的本錢?！泵氨俳⑽⒁恍?，說：“當年徐階徐閣老的孫兒徐三公子為見她一面，竟在冬日涉水泅行,，游到了河?xùn)|君所在的湖心亭上,。河?xùn)|君隔著紗簾將他一望，不甚喜歡,，但瞧他體格倒健壯,，便說了句‘國家多難，徐公子何不棄筆投戎,，報效朝廷,？’”
“然后呢？”徐楓問道,。
“然后徐三公子就真的當兵去了,，如今還在史閣部的麾下駐守呢?！泵氨俳f完連連咂嘴,。
徐楓點了點頭，說：“沒想到這女子竟有如此魅力,？”
“唉，那也是徐三公子癡情啊?！泵氨俳f完抬眼將徐楓一望,，又呵呵笑了起來，說：“也巧,，徐三公子與暮帆兄都姓徐,，卻不知暮帆兄可是癡情種嗎？”
徐楓面上一紅,，道：“就算癡情,，我也絕不會癡河?xùn)|君的情?！?p> 冒辟疆哈哈笑了起來,，說：“也對也對。我與暮帆兄有同感,。說起來,，我那愚妻與河?xùn)|君也是好友呢，叫做董小宛的,，暮帆兄可聽過,？”
“董小宛？聽過的,，秦淮八艷嘛,。”徐楓想起了野史中記載的順治皇帝的董鄂妃,。
相傳順治皇帝平定江南之后,，垂涎董小宛美色，將她強行納入宮中,，搖身變成了董鄂妃,。后來董鄂妃染天花而死，而順治也了斷塵緣出家做和尚了,。
當然了,，這是民間野史和小說家言，不足為信,。但這個名字卻結(jié)結(jié)實實地烙印在了徐楓的腦海中,，印象比柳如是還要深刻一些。只是徐楓不明白,，不是說古代的青樓女子地位卑賤嗎,？可為什么這么多名流才子對這些本是卑賤的女子如此地趨之若鶩呢？
徐楓苦苦思索著,，冒辟疆將酒杯重重地一頓,，臉也已泛了潮紅,，說：“暮帆兄，今日喝得痛快,！咱們改日再約,！”
他說著就要起身，店伙計急忙飛步過來相扶,?！懊皩W(xué)士，您又喝醉了,，您那夫人只怕又要責怪小的沒有規(guī)勸于您了,。”店伙計頗為無奈地說著,。
冒辟疆哈哈大笑,，帶著幾分醉態(tài)說：“我那夫人溫柔賢淑，哪像子龍的……”
“哎呦,，您老還是住口吧,。”店伙計急忙捂住冒辟疆的嘴,，說：“這話傳到了陳夫人耳朵里,，咱們小店怕是保不住啦?！?p> 此話一出,，滿堂哄笑。徐楓也跟著笑了起來,?？磥砟俏弧瓣惙蛉恕钡男U橫已經(jīng)名聲在外了。
“暮帆兄,！”冒辟疆轉(zhuǎn)過頭來對徐楓說：“愚兄不勝酒力,，不能相陪了。你若是還未盡興,，就再要一壺酒,，找兩個歌姬來，掛我賬上就好,?！?p> “是是是，辟疆兄既然醉了就快些回府吧,?！毙鞐髌鹕碚泻袅艘宦暎克偷昊镉嫹雒氨俳铝藰?。
唱曲的歌女一眼便瞧見了徐楓,，抱著琵琶飄然而至,，笑盈盈地說：“這位公子風(fēng)度翩翩，又是冒學(xué)士的朋友,，不如點一曲助助興吧,?！?p> 徐楓也有了點醉意,，笑問：“你都會唱什么？”
“浣溪沙,、采桑子,、蝶戀花……但凡是公子想聽的調(diào)子，奴家就沒有不會唱的,?！备枧咚频牡皖^一笑，又道：“只是不知公子喜歡誰的詞,？柳三變還是蘇東坡,？”
“我想聽……”徐楓癡癡一笑，道：“我想聽河?xùn)|君的,，你會嗎,？”
歌女也是一呆，抿嘴笑道：“河?xùn)|君的詞流傳最廣,，別說是奴家了,，就是街上的六歲童子也能唱出一二句來呢?！?p> “那好,！就唱河?xùn)|君的！”徐楓借著醉意,，笑嘻嘻地伸手摸著歌女潔白如玉的手,。歌女輕輕將手收回，嬌嗔似的說：“公子一點正經(jīng)都沒有,。奴家先為公子唱首河?xùn)|君填的《江城子》,。若是唱得好，就煩公子打賞七八吊錢的,；若是走了半個音,，奴家分文不取?！?p> 徐楓以手支頭,，醉醺醺地說：“一吊錢夠不夠呀？”
歌女小嘴一嘟,，輕輕地跺了一下腳,，說：“公子看上去也是富戶人家,，怎么這般吝嗇？現(xiàn)如今您去聽叫花子唱喜歌一吊錢也都不夠了,?！?p> 徐楓一驚，昏沉的酒意瞬間醒了過來,。他坐直了身子,，說：“蘇州的物價這么高了嗎？”
歌女吃了一驚,，忙賠笑道：“奴家是亂講的,，公子萬不可放在心上?！?p> “什么亂講的,！”斜上方一個書生忿忿地說：“東西是越來越貴了。您瞧瞧,，如今這銅錢分量缺得厲害,，一文錢非得掰碎了當十文錢花。這七八吊錢可不就相當以前的一吊錢了嗎,？”
他一邊說還一邊拋了拋手上的銅錢,。徐楓眼前的歌女也是蹙眉低頭，不敢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