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初春,，但濕冷的江南仍是呵氣成冰的光景,。到了掌燈的時辰,，秦淮河畔的鶴鳴樓上人聲鼎沸,，喧鬧聲與婉轉(zhuǎn)的歌聲彼此交織,，比平日還要熱鬧許多。原因無他，只是據(jù)說這些歌女都是自蘇杭而來的，不少青年學(xué)子都為一睹這些姑娘的芳容、一聞吳儂軟語的歌聲而來,。

　　在寬敞的一樓大廳,，十幾張酒桌排開，就像看戲似的坐滿了人,，細(xì)細(xì)觀賞著臺上歌女們的表演,。他們有的手搖折扇、有的抱著手爐,，有的隨著歌女們的演唱也咿咿呀呀地比著口型,，士子百態(tài)，一眼望盡,。

　　三名歌女在臺上,。一人抱著琵琶，一人彈撥著古箏,，另有一人站著唱曲子,。一曲終了，整個鶴鳴樓大廳歡呼雷動,。店伙計穿梭在各桌之前,，一邊收著客人們的打賞，一邊給他們的茶壺中添著熱水,。

　　“哎呦,，牧齋先生來了！”錢謙益剛跨進(jìn)酒樓來,，就被一名士子認(rèn)了出來,。眾人立即回頭去望，果見是當(dāng)朝的禮部尚書錢謙益錢牧齋,。

　　錢謙益是復(fù)社領(lǐng)袖,，地位還在冒辟疆等人之上。這些落魄士子見著了錢謙益都不敢怠慢紛紛起身相迎,。

　　“牧齋先生這邊請,！”店伙計引著錢謙益向二樓的雅座走去。錢謙益臉上掛笑，邊走邊向兩邊的士子作揖致意,。

　　“牧齋先生來聽曲兒,，不怕河?xùn)|君吃醋嗎？”士子中有人這樣呼喝了一聲,，頓時引得哄堂大笑,。

　　錢謙益也跟著笑了，朗聲道：“錢某不才,，今日本應(yīng)攜夫人一同前來的,。只是夫人偶感風(fēng)寒，不宜出門,，這才派老夫過來聽一聽,。若是有唱的好的，老夫還要請回家去給夫人聽呢,?！?p>　　又一名士子笑道：“河?xùn)|君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牧齋先生還要在外尋覓紅粉知音嗎,？”

　　“你懂什么！”他身旁的一人立即反駁：“縱是山珍海味吃多了也會膩,，偶爾嘗嘗野味也未嘗不可,！”

　　此話一出，整個鶴鳴樓又是一陣大笑,。錢謙益也隨著眾人一同笑了,，說：“各位見笑了?！闭f完便隨著店伙計大踏步向二樓去了,。

　　錢謙益雖也曾是復(fù)社學(xué)子，但他對這些書生們的酸腐和猥瑣十分不屑,。這些年輕學(xué)子,，論起天下大事來滿口都是道德文章，但私下說話時卻經(jīng)常是滿口污言穢語,，不堪入耳,。

　　晚明時，這種風(fēng)氣尤盛,。作為河?xùn)|君柳如是的丈夫,，錢謙益也深受其苦。但對此,，他也無可奈何,，只好避而遠(yuǎn)之。

　　錢謙益坐在了二樓的雅間里，既能避開一樓亂哄哄地人群,，也能更方便地觀賞歌女們的表演,。

　　“敢問牧齋先生，您是約有客人還是獨酌,？”店伙計這樣問道,。

　　“就我一個人，不要上酒了,，一壺清茶足矣,。”錢謙益從靴子筒中抽出一張一百兩銀子的銀票遞給了店伙計,，笑著說：“今晚上我要帶一名嗓子亮的姑娘回去,，這點子錢算是問你們借人用的?！?p>　　店伙計忙雙手將銀票接了,，誠惶誠恐地說：“牧齋先生瞧得上眼的人必是最好的,，何談一個‘借’字,。小的先行謝過了?！?p>　　錢謙益含笑點頭,，送走了店伙計便又將目光投向了歌女們。此時那三個彈琴唱歌的姑娘已下去了,，換上來的是一個戴著面紗的女子,。她走在古箏旁緩緩坐下，只輕輕地勾動了一聲琴弦,，那清脆的聲音入耳即溶,，十分好聽。

　　錢謙益靜靜地看著,，一樓的士子們也是屏息望著,。這女子玉指一伸，琴弦緩緩撥動,。在悠揚的琴聲下,，女子放聲唱道：“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女子的歌聲婉轉(zhuǎn)動聽,，但在這美妙的歌聲之后卻隱隱透著幾分哀愁,。愁溶于歌，歌化于詞,，詞和于景,。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股幽怨之感便在整個鶴鳴樓上彌漫了開來,。士子們剛剛的熱鬧雀躍的氛圍瞬間變得冰冷，人人都被這愁絲牽引,，欲罷不能,。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一曲終了,，鶴鳴樓上鴉雀無聲,。不知不覺間，歌女的歌已經(jīng)唱完了,。但這憂愁的情緒卻是一時半刻揮不去,、散不盡的。二樓雅間的錢牧齋也已淚濕眼眶,，唉聲連連,。

　　“去幫我把這個姑娘喚上來吧?！卞X謙益吩咐身旁的店伙計道,。

　　伙計應(yīng)了一聲，便轉(zhuǎn)身出去了,。不一會兒,，這姑娘便隨著伙計一起挑開珠簾，走了進(jìn)來,。

　　“小女草熏,，見過牧齋先生?！惫媚锶耘f以面紗遮臉,，屈膝跪在了錢謙益的面前,。

　　“起來吧?！卞X謙益說了一句,。“謝先生,?！惫媚镎酒鹆松韥怼?p>　　“你把白樂天的《長恨歌》唱得好呀,！不僅嗓子催生,，更是曲中含情?！卞X謙益感嘆道：“有情之人不能相守,，實是人間一大憾事?！?p>　　歌女道：“先生見得是,。白樂天雖取號‘樂天’，但想必他的心里也有過一段不堪的情事,?！?p>　　錢謙益笑道：“我的夫人總想出來聽曲，卻無意著了風(fēng)寒,，不宜外出,。今日我來便是想找人回去給她當(dāng)面唱唱,。你可愿意,？”

　　店伙計生怕這歌女推辭，便從旁勸道：“錢夫人乃是大名鼎鼎的河?xùn)|君,，你去給她唱曲便是福氣,，快答應(yīng)下來了吧?！?p>　　歌女微微點頭,，道：“當(dāng)年牧齋先生已聘嫡之禮娶河?xùn)|君，此事整個江南無人不知,。既然牧齋先生瞧得起,，小女子便隨先生走一趟吧?！?p>　　錢謙益起身道：“好,。我已備了車。你隨我走吧,?！?p>　　他正要走時,，伙計卻笑著說：“煩您二位從后門走吧。外面那些書生……”他向一樓瞥了一眼,，笑道：“只怕他們又會說三道四,。”

　　錢謙益哈哈一笑,，道：“言之有理,。”

　　于是在鶴鳴樓店伙計的帶領(lǐng)下,，錢謙益和這蒙著面紗的歌女出了后門,，登上了等候在此的車駕。

　　“駕,！”隨著車夫的一聲吆喝,，馬車的車輪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在這朦朧夜色的掩護(hù)下,，車駕漸行漸遠(yuǎn)了,。

　　蒙面歌女坐在車中，始終低著頭,。錢謙益也沒有望她,，只是皺著雙眉，不知在思索著什么,。

　　“牧齋先生高義,，河?xùn)|君果然沒有看錯人?！泵擅娓枧@樣說了一句,。

　　錢謙益淡然一笑，道：“看錯也罷,，看對也罷,，都無關(guān)痛癢。咱們都還不是在人世堆里浮沉的,，有太多的事都是身不由己,。”

　　“先生說得對,。身不由己,。”蒙面歌女側(cè)過頭來,，透過車窗的窗簾向外望著,。繁華富麗的南京城由這車窗撕開了一角，歌女靜靜地看著,，目光中是難以言喻地情緒,。

　　“比起蘇州來,，這里的景色如何？”錢謙益問道,。

　　蒙面歌女頓了一頓,，道：“蘇州的風(fēng)太冷了?！?p>　　“這里是天子腳下,，更是風(fēng)冷如割?！卞X謙益嘆息著說了一句,。

　　不一會兒，馬車便停在了錢謙益的家門口,。車夫先下車來伸過手,，扶這蒙面歌女下來，錢謙益身材較高,，不用車夫來扶就已下車來了,。

　　蒙面歌女低著頭，邁著輕盈的步子跟隨錢謙益向深宅走去,。他們繞過前廳,，直奔后廳的書房而去。

　　柳如是正在書房里寫著字,，忽聽得門外有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她微微抬起頭來，望著門窗的眼睛霎時便濕潤了,。

　　“夫人,，我請來的這位姑娘嗓子催生極了，頗有幾分你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呀,！”錢謙益說著便推門進(jìn)來了,。蒙面歌女跟在錢謙益身后,，頷首而來,。

　　柳如是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她扔下手中的筆,，快步迎上來,，哽咽地叫了聲：“小宛！”

　　蒙面歌女緩緩抬起頭來,，也已是淚濕雙睫,。她摘下自己的面紗，露出了真容來,。她,，正是董小宛,，柳如是昔日的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