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地老
瀛洲冬寒,,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那層疊不一的山巒,,穿破了云層,,與天空的藍相得益彰,。
我站在寒山寺的迎客松前,,望著那遠方暗自出神……
好久,,好久,,好久,。
久到仿佛天已荒,地已老,。
“公主,,天色已暗,該回屋了,?!?p> 原來才過去了一個日頭,暖陽西落,,留下一片紅霞,,照映著整片山巒,微微光亮透過云層,,帶著美而純粹破碎感,。
“嬤嬤,,你說,我何時才能等到他來……”
沉默片刻,,我把視線收回,,動了動身子,腳已經(jīng)無知無覺,,若不是張嬤嬤扶著,,我怕是要和一地冰寒親密相擁了。
像那樣的話,,我已記不得自己問過多少遍了,每次都能換來張嬤嬤一句“應該是快了”,。
我知道這是她的安慰,,我卻不得不借這樣一句話騙一騙自己。
但今日,,張嬤嬤卻選擇了沉默,。
“連你也覺得他不會來了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苦澀,,在寒風中響起,。
“公主,他……”張嬤嬤躲開了我的眼神,,低下頭看著那枯草地,,欲言又止,神情很是不忍,。
張嬤嬤自小就陪伴在我左右,,算得上是我的乳娘,我怎么會看不懂她的不同尋常,?
心下咯噔,,我有了不好的預感,連忙回握她的手,。她的手有著經(jīng)年累月的證明,,很粗糙,卻也格外地溫暖,。我語氣是焦急而不安的,,我問她:“是知道了什么消息?”
“外面冷,,回屋再說吧,。”張嬤嬤松開緊皺的眉,,聲色是尋常的慈愛與溫和,,我卻察覺到她手掌的微微顫栗,,我知道,那是一種無聲的憤怒,。
雪花適時而落,,落在我眼角一處,很奇怪,,竟比不上心涼,。
寒山寺離京城百里,寺里住著的都是出家之人,,我是個例外,,不為別的,只因為我身份懸殊,,他們是奉了皇命才收留我長住,。
張嬤嬤還喊我公主,但其實,,早在兩年前,,我就已經(jīng)不再是公主。
這里是南蠻之地,,不是我的國家,,北齊才是我生長的地方,只是,,北齊已經(jīng)覆滅,,物是人非。
而至使北齊滅亡的人,,正是我苦苦等待的那個他,。
他如今是南蠻的王,從前南蠻還是個小國,,萬事要依仗北齊,,在大臣的提議下,北齊從南蠻要來了一位質(zhì)子,。
是在我九歲那年的冬天,,我在他來到北齊的第二年,我才知道,,他叫趙承毅,。
當年也如今夜這般小雪,原本已經(jīng)睡下的我,,被窗外一聲貓叫擾了困意,,披上貂裘,我偷摸著出了房門,,直奔聲源,。
我很好奇,。
北齊的皇宮有個規(guī)定,便是不能有貓,,那是我五歲時,,父皇定下的規(guī)矩。而原因,,便是曾有只黑貓抓傷了我的母后,,父皇對母后,總是無比珍視的,,以至于我一直以為,,這天下,所有人都該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直到一個抱著白貓蹲在梅花樹下的少年出現(xiàn),,我才知道,三妻四妾,,才是常有的事。
我摟緊貂裘,,與少年四目相對,,他眼神很冰冷,和冬夜的風一樣讓人顫栗,,我第一次見他,,不知他是誰,便下意識問出了聲,。
記不得具體說了什么了,。
只記得,那天夜里,,我有了個新朋友,,叫趙承毅。
白貓是趙承毅從宮外撿來的,,一直私養(yǎng)在身邊,,許是貓兒調(diào)皮,進了宮就撒歡了跑,,這才跑到了我的殿里來,。
當然,這只是趙承毅當時的說辭,,直到后來,,我才知道,一切都是他的有意為之,。我,,從一開始,,就是他布下的一步棋。趙承毅是南蠻王寵姬茯靈生的,,可茯靈福薄,,在生下趙承毅之后身體虧空,不過兩年就香消玉殞,,趙承毅被納入王后膝下,。
王后自然舍不得自己的嫡子被送北齊當質(zhì)子,于是便把趙承毅推了出去,。
南蠻王是個多情種,,早已忘了當年對茯靈的那份情,利益當前,,他自然爽快答應,。
質(zhì)子的命運,很少會有過得好的,,趙承毅來到北齊之后,,所受的欺負與打壓是少不了的。
我去過他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比小太監(jiān)住的還要破舊些,,像個寄放雜物的廢棄屋子。我當時很是訝異,,一氣之下便責罵了內(nèi)務府,,還告到了父皇那兒,當天就賴著讓父皇給趙承毅重新安排個好些的地方住,。
好在父皇也覺得不妥,,便重新給趙承毅安排了住處。只是從那以后,,我卻很難再見趙承毅了,。
每次見他,都是匆匆一眼,,連句話都說不上,。
我知道,定是父皇的命令,,他不許我與趙承毅多來往,。
先前年少不知事,不懂其中彎彎繞繞,,如今想來,,才懂父愛如山,怕是父皇早已察覺趙承毅心思深重吧,。
我無法感同身受趙承毅的苦,,但我想,,那些經(jīng)年累加起來的難,或者就是他絕地反擊的理由吧,。
北齊被滅那天,,趙承毅沒多說什么,只用染了血的手,,捧著我的臉,,盯著我看了許久,眼中是難辨的復雜,。
他說:“嘉和,,我不會傷你?!?p> 這是他從那天后,,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他口中的“不傷我”,,就是以假死之名,,把我送到這寒山寺中,保全了我的性命,。
可我的心,,怎么能免刀割之痛?
他曾送來信件,,信上說:“北齊王和王后無恙,無需多慮,?!?p> 我不知道他說得是不是真的,但我愿意再信他一次,。
我以為他會親自來跟我解釋所有,,但兩年過去,他始終沒有來,。他會來嗎,?其實,我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始終不愿去相信罷了,。
“嬤嬤,說吧,?!蔽绎嬃艘豢跓岵瑁稚匣嘏诵?,才開始詢問,。
張嬤嬤嘆了聲息,,從袖口中抽出一卷信紙。
她說:“素姑來信,,城中張貼了告示,,南蠻王將于三日后封宰相嫡女為后……”
心上人一統(tǒng)兩國,我憑假死存活于世,,卻等來他封別人為后,。
“當真……”我?guī)缀醢l(fā)不出聲,盯著那卷信紙發(fā)愣,,熱茶濺出了些,,我卻感如無物。
張嬤嬤連忙抽出絹帕,,為我抹干凈,,還一邊說:“公主無需傷懷,這等狼子野心的人,,不值得,。他就是個白眼狼?!?p> 是嗎,?
可又是誰,在那整整十個春秋里,,許我人間煙火,,喚我聲聲嘉和?
自相識之日起,,每年生辰,,他都會悄悄捎來那些我平日里見不到的小玩意兒。
有市井街道里出來的烤地瓜,,有我未曾見過的民樂曲譜,,有他親手刻制的貝殼手鏈……好多好多。
我們還曾月前賞梅,,互訴未來,。
我說:“我將來的夫君,一定是要像父皇對母后一樣,,對我一心一意的,。”
他說:“嗯,,一定會的,。”
我們相識于算計,但我以為,,至少,,那些情分是真實存在的??扇缃?,我卻不確定了。
現(xiàn)在想來,,他從未與我說過情愛,,或許,真的只是我的一廂情愿罷了,。我們,,竟從未開始。
所以,,是什么,,讓我有擁有過他的錯覺呢?
我想,,我不該再等下去了,。
一連幾天,寒山寺的雪都沒停過,,且越下越大,,我不幸染了風寒。
病榻之上,,素姑前來探望,。
她從前是跟在我身旁伺候的宮女,北齊滅了之后,,隨我一同被帶到南蠻,。一年前,她與一商戶相識,,嫁到了離寒山寺兩里地的潭城,那人待她不錯,。
“奴給公主帶了些補氣血的藥膳,,公主莫要嫌棄?!?p> 素姑已褪去了少女青澀,,盤上了婦人發(fā)髻,卻還和以往一樣對我恭恭敬敬,。
我記得她是八歲那年入的宮,,當時是要被送去哪里來著?記不清了,只記得是我攔了下來,,把她留在了身邊,。
我不過一時興起,想要個玩伴,,而她卻感恩于心,。
她總說:“要不是公主,奴怎么能有現(xiàn)在這番光景,?”
面對素姑一如既往地真誠與謙卑,,我突然很感傷:“素姑,莫要再喚我公主了……”
這個稱呼,,我是不想再要了,。
“那以后就喚姑娘吧?!彼毓梦⑽⒁汇?,然后望向了張嬤嬤,語氣悵惘,。
“好,。”
我托素姑為我備一輛馬車,,我不想繼續(xù)待在寒山寺了,,甚至,我不想再待在這南蠻,。
等我病好,,已經(jīng)過去了半月。
雪停了,,天卻依然寒風陣陣,,我和張嬤嬤是在夜里悄悄走的,沒有與寺里人告別,,因為我明白,,我的一舉一動,定是有眼線傳遞給趙承毅的,。
既然要走,,那就不要留有任何可能存在的阻礙風險。
但我沒想到,,我還是沒走成,。夜晚的寒山寺,路不太好走,,一不小心就劃破了衣裙一角,。
“姑娘小心些,。”張嬤嬤為我扯開一根藤蔓,,扶著我往前走,。
好不容易,終是到達了山腳,。
素姑說,,她準備的馬車停在不遠處的小溪邊,下了山找到柳樹,,就能見到,。借著月光,我和張嬤嬤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輛馬車……
卻不是柳樹旁,。
我雖有一瞬疑惑,,卻也沒多想,和張嬤嬤對視一眼,,朝馬車走去,。
剛走幾步,我就僵住了身子,,張嬤嬤也是發(fā)出驚訝之聲,。
“這……”張嬤嬤抓緊了我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盯著從馬車上下來的人發(fā)愣,。
兩年不見,趙承毅變了很多,,說不上來哪里變了,,可就是很不一樣。
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穿南蠻的服裝,,少了北齊裝扮的隨性之感,,看上去更俊美了些。
他緩緩行至我身前,,我們兩兩相望,,許久之后,呼嘯而過的山風打破了沉默,。
張嬤嬤瑟縮了一下,,硬著聲鞠了個躬提醒:“我家姑娘風寒剛剛?cè)懿坏煤?,還望王上體諒,?!?p> 趙承毅聞言只皺了皺眉,,往后退一步側(cè)身,,眸光依然望向我,說:“那上馬車吧,?!?p> 我竟一時不知該不該邁開步子,張嬤嬤也是欲言又止,。
“還是……”算了吧,。
可我原本想著,既然走不成了,,那我再回寒山寺就是了,。
但沒等我把話說完,趙承毅就替我做了決定,,一陣失重,,我被他打橫抱起,我下意識驚呼,,摟上了他的脖子,。
張嬤嬤想上前阻止,卻被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黑衣人敲了后頸,,暈了過去,。
“嬤嬤!”我焦急出聲,,使勁兒要從趙承毅懷中掙脫,。
趙承毅抱著我腰的手卻越收越緊,沉著聲似在安撫:“別擔心,,她不會有事,。”
“你想干什么,?”我實在不懂他此舉為何意,。若他想帶我走,何須把張嬤嬤敲暈,?
他未曾立即回答我,。
而抱著我快速上了馬車,然后朝外喚了聲“長風”,,不到片刻,,一個同樣穿著黑衣的男子掀開了簾,朝他作揖,。
“趕馬,!”趙承毅下了令。
馬車開始朝前駛?cè)?,或是夜太過沉靜,,我能清晰地聽見車輪滾動的聲音,,急促而有序。
“你究竟要帶我去哪里,?”我始終被趙承毅抱在懷里,,姿勢很是別扭。
“自然是去該去的地方,?!彼v出左手,為我整理額前碎發(fā),,竟是說不出的溫柔,。
不知觸動了心中哪根弦,我鼻尖酸楚,,很快就模糊了視線,,連忙扭過頭不再看他。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把我的頭往他胸口按,,我聽見他胸膛傳來砰砰的心跳聲,平穩(wěn)有力,。
之后,,我沒再主動說過一字一句,他不說,,那我不問就是,。
不知不覺,我竟在他懷中睡了過去,。
再一次醒來,,入眼是富麗堂皇的裝飾,作為北齊的公主,,我當然知曉這是宮廷才有的配置,。
趙承毅把我?guī)Щ赝鯇m了?我困惑不已,。
“娘娘醒來了,?”
一位穿著粉裙的小宮女揚著一張笑臉向我發(fā)來問候。
“娘娘,?”我聽完這稱呼,,不自覺低聲呢喃。
“奴名喚青衣,,王上早朝去了,,吩咐奴婢等娘娘醒來,定要喂娘娘把這燕窩吃了,?!鼻嘁鹿Ь吹囟松弦煌胙喔C粥,。
我瞧了一眼,是在北齊時,,我最愛的那一種吃法,燉得濃稠,,上面放上幾粒紅棗和枸杞,,香甜入味。
洗漱完畢,。
小小一勺燕窩入口,,我竟有一瞬生出了置身北齊的錯覺,無端沒了胃口,。
“端走吧,,沒什么胃口?!蔽覍嵲诓幌朊銖娧氏?。
青衣疑惑片刻,聽了命令,,撤了燕窩粥,。
“他可曾說過何時會來?”我想問問父王和母后的下落,。
“早朝過后,。”青衣回答得篤定,。
我就在殿里等著他,,像在寒山寺的幾百個日夜一樣地等。但我知道,,心境依然不同,。
想到什么,我猶豫著問青衣:“他和王后可恩愛,?”
我知道這樣的問題很突兀,,但我就是忍不住想要知道。
“這……奴婢也不好說,?!鼻嘁滤坪跤行殡y。
“這有什么好說不好說的,?”我覺得奇怪,。恩不恩愛不是就一句話嗎?
“王后賢淑,,王上時??滟?,但封后以來,王上卻很少去王后殿里……”
這樣嗎,?許是太忙了吧,。我撫上左胸口,深呼一口氣,,一旦把他和旁的女子放在一處,,心還是會隱隱地痛呢。
晌午時分,,我沒等來趙承毅,,倒是先等來了他的王后。
的確端莊優(yōu)雅,,那華麗麗的鳳袍,,穿在她身上格外合適。
我沒向她行禮,,她也沒有怪罪的意思,,笑著拉過我的手喊我“嘉和妹妹”。
不知為何,,在見到她真人后,,我先前的那一絲嫉妒,竟一下散得無影無蹤,。
“王上果然說得不錯,,嘉和妹妹果然生得沉魚落雁,本宮見了都難抵小鹿亂撞,?!?p> 我沒想到趙承毅竟與她說過我,還得到如此夸贊,,一下有些無措,。
“嘉和妹妹不必害羞,你當?shù)闷疬@等夸贊,?!彼熘以诓鑾滋幾拢藨B(tài)依舊優(yōu)雅,。
她向我介紹自己,,當真人如其名,窈月,,窈窕淑女,,眉眼如月,秀麗柔和。
她說:“喚我姐姐就好,?!?p> 我說:“好?!彼貌痪?,不過一炷香時間就走開。而她前腳剛走,,趙承毅就來了,。
一身黃袍,倒是莊嚴肅穆,,眉宇間那難以忽視的貴氣,時刻提醒著我,,他已不再是那個屈于人下的少年,,而是一國之君。
他不是空手來的,,手中抱著一只白貓,,像極了當初那只。
“送你,?!彼麚崦藥紫掳棕埖念^,在它軟糯的叫喚聲中遞到了我懷中,。
我本對貓不感興趣,,但自那年初遇之后,貓卻仿佛成了生命里一個特殊的存在,。我永遠忘不了偷偷和他一起喂養(yǎng)小白的那些日子,。
小白很乖,很愛睡懶覺,,也不愛四處跑,,吃飽了就懶洋洋地趴在地上舔爪子。
細細一想,,其實很多細節(jié)里,,我都可以察覺趙承毅的刻意接近,只不過我不愿去多想罷了……
“喵~”
懷中白貓扭動了一下身子,,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可愛極了。
我盯著它看,,它真的很像小白,,可我知道,它不是。小白,,早已走失在兩年前的戰(zhàn)亂里,。
“謝謝,但我不想再養(yǎng)貓了,?!蔽掖怪垌Я艘Т桨阉匦逻f到趙承毅懷中,。
一瞬之間,,殿中氣壓低沉,分明暖爐燒得旺盛,,可冷風卻仿佛布滿了周身,。
“嘉和,別拒絕我,,好嗎,?”
趙承毅的聲音在寂靜里響起,我竟聽出了些乞憐,,幾乎下意識地抬眸與他對視,。
“為什么?”我艱澀發(fā)聲,。我有太多太多問題想問他,,多到不知該從何問起。
又是一片沉寂,。
就在我以為他不會解釋時,,他卻開始娓娓道來。
“開始接近你,,確實是出于心計,。但情誼也是真的……嘉和,我有太多不得已,,這天下,,不是對錯就能分辨的。金錢,、權(quán)勢……太多可以左右的東西,,我只有讓自己強大,才能有足夠的話語權(quán),?!?p> “那為什么不能放北齊一條生路?”我始終是不能理解他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的,。
“你當真以為我有三頭六臂不成,?我一己之力怎可撼動一個國家?”趙承毅眼含痛色。
“你父王在位多年,,一直以仁治國,,深得民心。但朝堂之事,,從來陰謀陽謀,,他只生得你一女,多少人虎視眈眈那個高位,?那左福早已與南蠻暗中結(jié)盟,,只待戰(zhàn)爭爆發(fā),稱王稱霸,?!?p> 左福是北齊的丞相,父王從來信任于他,,沒想到卻是這般真相,。
“那為何你要參與其中?”我不明白,。
“我也不想?yún)⑴c,,可若我不答應與左福聯(lián)手,,我如何保全你,?如何護你父王母后一命?”趙承毅聲音暗淡,。
“你不能暗中提醒我父王嗎,?”不知為何,我們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
大概意思就是,,他不是沒提醒過我父王,但我父王實在太過信任左福,,而趙承毅的質(zhì)子身份又實在不令人信服,,于是,我父皇開始處處提防趙承毅,,一心以為他挑撥離間,。
原來,當初我很難再與他見面,,就是因為他去與父皇說了左福心存異心,,這才被父皇警告不得與我多相處。
“那你為何兩年都不來與我解釋,?”我漸漸平靜下來,,盯著他發(fā)問。
“你以為我不想見你嗎?嘉和,,我不能見你,,若我見了你,左福的那些余黨就會知道你沒有死,,到時候我怕我保不了你,。”
“寒山寺離京百里,,又是僧人的居所,,你住在那里不會有人生疑?!?p> “那你如今就能護我了,?”我信他想護我,但他這理由聽起來難免可笑,。
“是,。”趙承毅眼中閃過篤定,,擲地有聲,。
“可你已經(jīng)有了王后?!蔽冶尺^身,,不讓他看見我即將落下的淚。
趙承毅沒有再發(fā)出聲音,,我拭去淚珠,,再一次轉(zhuǎn)過身看他,卻一眼撞見他眼中含情脈脈,。
他說:“我就知道,,你不會不在意?!?p> “你什么意思,?”我不解。
“窈月確實是王后,,卻不是我的王后,。”趙承毅笑著說,?!榜涸麓_實是王后,卻不是我的王后,?!壁w承毅的這句話在我腦中來回穿梭,,怎么也揮之不去。
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
歡喜,?又或者慶幸?好像一時之間我竟找不到可以準確形容的字詞,。
夜風從外吹來,,從窗的縫隙滲透,寒而不刺骨,,不期然有些微微舒適,,輕輕柔柔,拂過一方肌膚,。
在半刻鐘之前,,趙承毅才剛剛離開,我能感受到趙承毅想留宿于殿的熱切,,但我卻不能答應,。
說不上來為什么,就是單純地覺得自己不應該如此輕而易舉地成為他的人,。
盡管我心中有他,。
我想,應該是我不允許自己不明不白地入住了宮廷,,又不清不楚地成了宮婢和太監(jiān)口中的“娘娘”,。
更深一層的原因,應該是,,他連個封號都還不曾給予我,。我所祈求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他也還未曾應允,。
哪怕他說:“我當南蠻王只是形勢所逼……”
我愿意相信他,卻仍不能確定他往后的路會不會按照他原本的計劃而走,,畢竟,,未來的事,從來不準確,。
趙承毅本不欲稱王,,只是多年前一天夜里,他發(fā)現(xiàn)左福與先南蠻王勾結(jié),。
左福密謀,,想設(shè)計一場戲碼,讓我父皇駕崩,,到時候左福成為北齊新王,,南蠻獲得北齊一半物資幫助,,兩國平分南北兩地,以南北的天然屏障臨滄江為界,,兩國各自為政,,互不相干。
他們看中趙承毅身份,,暗地里拉攏趙承毅,,想借趙承毅來加一份贏的籌碼。
趙承毅假意配合于他們,,在左福勢在必得的最后時刻,,反將一軍。
說來,,趙承毅也是狠得下心,。
他看在我的面上,救了我的父皇,,卻不能因血緣之情,,饒他生父一馬。
我知道,,他向來痛恨自己的出生,,更痛恨南蠻王對他生母的薄情寡義,負心薄幸,。
寄養(yǎng)在王后膝下那些年,,他沒過過幾天王子皇孫的逍遙日子,反而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形單影只,。
王宮的西側(cè),,有一處少有人問津的偏殿,趙承毅從小就生活在那里,,哪怕名義上已經(jīng)被王后扶養(yǎng),,但深宮真情難有,沒有人真正在意他是死是活,。
好多年,,他如同從未存在過一樣,直到北齊提出質(zhì)子一事,,趙承毅三個字,,才重新被記起。
我問他:“是不是很恨,?”
他說:“是恨,。但也慶幸,慶幸能被以質(zhì)子之身送往北齊,,慶幸能在北齊遇見你,?!?p> 我也慶幸。
慶幸于他在那樣孤寂而艱難的時光里依然堅強,,慶幸于他能讓我占據(jù)他心中一角,。
我何德何能……
“娘娘,王后來了,?!鼻嘁戮彶角皝矸A報。
思緒被打斷,,我也不欲再繼續(xù)回憶,,理了衣衫,起身迎接王后大駕,。
“說過了,,妹妹無需多禮?!彼蝗绨兹漳前愣饲f大度,。
王后是丞相的嫡女,卻不是最受寵的那一位,。丞相的正妻云氏是當年南蠻王賜的婚,,夫妻兩人雖相敬如賓,卻并無深厚感情基礎(chǔ),。
在王后窈月出生之前,,丞相就有一房寵妾,并生有一庶子和一庶女,,丞相很是看重,,但庶出就是庶出,按理說再受重視也成不了氣候,。
然而,,事情卻不能以常理待之。
云氏多年來只生得窈月一女,,難免受些非議,,那庶子地位一天比一天高,,氣焰漸漸壓了云氏一頭,,云氏為了給女兒的未來尋得一絲保障,便想為窈月覓得一位能護窈月周全且可信賴的良人,。
窈月已貴為丞相之女,,云氏要為其尋夫婿自然會往高處看,這一看就看中了趙承毅的二哥趙承嗣,。
趙承嗣是先王的第二子,,母妃是前鎮(zhèn)國將帥傅察泰的嫡女傅思香,,被封香妃,地位尊貴,,又不危及王權(quán),,趙承嗣顯然是最合適的婚嫁人選。
許是天公作美,,在云氏為窈月謀劃之前,,窈月就與趙承嗣一見傾心。
所以,,當窈月得知母親要去給自己和趙承嗣說親時,,窈月說不出的欣喜與激動,立刻就書信一封告知了趙承嗣,。
趙承嗣也很快給窈月回了信,,只不過那信帶來的卻不是什么好消息。
原來,,趙承嗣也向自己的母妃表明了心意,,卻并沒有如愿得到祝福。
香妃想遠離朝政,,安然一生,。丞相位高權(quán)重,與她的初心違背,,盡管她對窈月很滿意,,卻也無法同意這門親事。
一邊是親情,,一邊是愛人,,趙承毅進退兩難。因此,,趙承嗣和窈月的親事陷入僵局,。
趙承嗣本想著慢慢說服母妃,怎奈香妃看透他的心思,,竟放下自尊,,去求了一道圣旨,將一縣主林氏賜婚給趙承嗣,。
趙承嗣得知時已來不及阻止,,圣旨一下,他和窈月的未來被強制阻斷,。
但事在人為,。林氏與趙承嗣的新婚之夜,正是趙承毅協(xié)兵反擊之時,。
趙承毅與趙承嗣這個二哥其實并沒有多親,,只不過因同一個目標而走到一起,。
趙承毅知道憑一己之力很難扳倒南蠻王,幾經(jīng)思索,,趙承嗣是最合適的合作伙伴,。
香妃當年入宮,是在一次宮宴被南蠻王所調(diào)戲,,名譽受損被迫屈身于南蠻王,,這也一直是傅家的一道心結(jié)。
為了家族而委屈求全的結(jié)合,,沒有多少感情,,況且伴君如伴虎,即使傅家早已沒了實權(quán),,南蠻王依然有些忌憚,,這也是香妃始終謹小慎微的根本原因。
當兒子趙承嗣謀反之時,,香妃除了有些意外,,也并無其他情緒,只淡淡問趙承嗣:“何故心意如此決絕,?”
趙承嗣直視自己的母妃,,看著容顏已逝的她,深情莫測,,待半柱香燃盡才答:“自是想給所愛之人一份安定與真心,。”
他不想再讓自己的母妃終日惶惶,。
更不想屈服于王權(quán),,失去心愛之人。
于是,,反,,是他最好的選擇。畢竟,,對于南蠻王,,他也從來未曾感覺到父愛,南蠻王于他,,不過一個高高在上的稱謂,。
傅家雖已無實權(quán),但當年的鎮(zhèn)國將軍可不只是徒有虛名,,許多曾隨傅察泰征戰(zhàn)沙場的老將都是忠肝義膽的存在,,而這部分力量,是趙承嗣和趙承毅勢如破竹的核心與關(guān)鍵,。
一切都按照他們的計劃進行著……
只不過,,他們算漏了一步棋,那就是趙承嗣的新婚妻林氏,。新婚那夜,,林氏竟對趙承嗣暗下毒手,一把銳利的匕首刺入趙承嗣胸膛,。
原來,,林氏早已有心屬之人,兩人早已定下終身,,不料一道圣旨,,讓一對有情人下場凄凄。
在接到圣旨之時,,林氏死活不愿同意,,卻也沒有辦法,抗旨不遵是砍頭大罪,,她或許可以不顧死活,,但卻不能置家族命運不顧。
再三思索之下,,她選擇了和情郎一起私奔,,留下書信一封,讓父母對外宣告她病逝的消息,。
他們一路偽裝,,逃到了一個叫何方村的地方,隱姓埋名,??蓻]成想,不過短短幾日,,就被一群黑衣人找到,,他們稱自己為“南蠻王的人”。
林氏以死相逼,,卻無濟于事,。而那情郎,命喪在黑衣人之手,。
林氏傷心欲絕,,也想一了百了,但心念一動,,決定為情郎報仇,,于是在新婚夜刺殺趙承嗣。
趙承嗣當夜原本并無打算步入婚房,只是想到林氏無辜,,想去提醒她一番夜里小心,,沒想到無防備之下,慘遭林氏毒手,。
林氏抱了必殺的決心,,在刀上沾了毒,刀上不重,,但毒液兇猛,,趙承嗣堅持沒多久,就倒在房中,。
還好,,趙承毅沒見到趙承嗣就找了過去,這才救回趙承嗣一命,。林氏本想一刀了結(jié)自己,,也被趙承毅阻止,最終關(guān)押在一處殿里,。據(jù)說,,后來她還是自縊了,只是,,她到死都沒得知情郎被殺的真相,。
她情郎死的時候,去了兩波黑衣人,。
一波黑衣人是林家族長以“南蠻王”名義,,去捉她回來的人。
另一波,,是她情郎的父親派去的,,他父親不愿兒子為了小愛至家族于不顧,就想把兩人分開,,卻沒想到她那情郎為了她甘愿擋下一刀,,誤失性命。兵變那天晚上兵荒馬亂,,原本商定趙承嗣繼承王位,,因這一變故而擱淺,臨時由趙承毅主持大局,。
趙承嗣中毒太深,,連續(xù)昏迷不醒,朝中新王繼位,,時局動蕩,,趙承毅不得不先登基稱王,。
至于左福一黨,被狠狠坑了一把,,自然懷恨在心,,不會輕易放過。
內(nèi)憂外患大抵就是趙承毅這兩年來的處境了,。
而昏迷中的趙承嗣,,一躺就是好久,,直至半年前才悠悠轉(zhuǎn)醒,。但除了趙承毅和身邊幾個伺候的人,其他人一概不知,。就連窈月,,也是新婚當夜才知曉的,與她洞房的人,,就是趙承嗣,。
窈月原本因嫁給趙承毅而郁郁寡歡,直到得知真相,,見到活生生的趙承嗣,,這才喜極而泣。
兩年養(yǎng)精蓄銳,,趙承毅早已私下培養(yǎng)了自己的一方勢力,,用來抗衡左福余黨,足矣,。
趙承毅覺得時機已到,,便想根除隱患,然后以死遁之,,把王位讓與趙承嗣,。
但還沒等他再做計劃,他安插在我身邊的暗衛(wèi)就給他捎信,,說:“公主得知主上大婚,,一病不起……”
他不放心。于是冒著險來看我,,卻正好撞見我要逃走,,于是他決定不能再等,二話不說就把我?guī)Щ亓藢m,。
我問他:“你把張嬤嬤帶去了哪里,?”
他說:“和嘉和的家人在一處?!?p> 家人,?我自然知曉他所說的是我的父皇和母后,還有我年幼的弟弟。
“我何時能見他們,?”我真的很想見一見他們,,都快記不得他們的模樣了呢。
趙承毅眼中的心疼不減當年,,抬手為我拭去不知何時滴落的淚珠子,,溫聲細語:“很快?!被蛟S是他的那句“很快”,,我放下心,乖乖待在住所等待著……
一晃就過了大半個月,,這十幾天里,,趙承毅來找過我?guī)谆兀际谴掖乙娚弦谎劬碗x開,。
直至這天午后,,我躺在榻上閉目養(yǎng)神,隱隱約約地聽見動靜,,然后是宮婢的聲音:“恭迎王上,!”
我一睜眼,竟恍如隔世,。趙承毅穿上了在北齊時的裝扮,,與我記憶中的少年完全疊合。
在我看著他傻傻發(fā)愣之際,,他彎下腰,,把我抱在懷中說:“嘉和,我回來了,?!?p> 我在他懷中一動不動,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梅花香,,這是我最喜歡的味道,,清雅而舒心的香。
“我還以為,,你早已把它弄不見了呢,。”我動了動,,伸手撫上他腰側(cè)別著的梅花荷包,。
荷包是我十六歲生辰時,送他的回禮,,幾年過去,,上邊的花紋有些淡了,,但梅花香越加清晰。
“怎么會,?”他笑著取下荷包,,把它遞到我手上。
“你剛放的香料,?”我打開荷包,,里面是新鮮的材料。也是,,當年的物件,,定然早已失了味道。
“嗯,,不過,,也是我親自調(diào)的,?!?p> 我手上動作一頓,忽而心上一暖,。是了,。當年我送他的是個空荷包,我說我喜歡梅花,,他就用梅花制成香,,隨身攜帶。
我把荷包重新別在他的腰上,,回了他一個久違的笑……這一次,,他再也不會舍我而去。
南蠻王趙承毅突發(fā)頑疾,,不久病逝的消息傳遍了各處,,王后窈月傷心過度,沒多久也“抑郁而終”,。
趙承嗣成為了新王,,而王后是丞相新收的“義女”,丞相為了紀念“已逝嫡女”,,冠其名為窈月,。
一切塵埃落定之際,已經(jīng)是大半個月后,,我和趙承毅正在去往北齊的邊境,。
他要帶我去尋我的家人,我怎么也沒想到,,我的家人從未離開過北齊,。
他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p> 心上人以死遁之法,,把我?guī)Щ亓斯枢l(xiāng),殊不知物猶在,,人已非,。
不出兩天,我們來到了一個小山村,。就一眼,,就足夠震撼我許久,我那曾經(jīng)最至尊的父皇,,竟然在拿著鋤頭種地,,而我的母后,一身素衣站在他身側(cè),,為他拭去額上汗珠,。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他們,卻無比的喜歡這樣的他們,,純樸而簡單的他們,。
他不再是國君,她也不再是一國之母,,而是我的爹和娘,。
我們隔著田埂相望,佇立許久,,未說一句,,卻勝過了千言萬語。
我想,,心與心的交流,,是語言所不能表達的。
約莫傍晚時分,,我們回到了一個小院子,,不大,卻五臟俱全,,無比溫馨,。
八歲的弟弟許是太久沒見我,一時沒認出我來,,歪著頭傻乎乎地問:“這位姐姐是村上新來的,?”
不知觸動了哪根弦,鼻上一酸淚不自控,。
張嬤嬤從屋里出來,,見了我欣喜若狂,,許是趙承毅褪去了帝王的尊容,她竟毫無顧忌地數(shù)落了他一大堆有的沒的,。
不過,,他沒生氣,只是笑著承受……
就這樣,,落日歸家,,我也歸了家。我們在你一句,,我一言中說了好多好多,,卻沒有一個人再提過從前。
對了,,趙承嗣把北齊和南蠻合并了,,成立了一個新的國家,國號永順,,寓意永遠順遂無爭,,國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