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翁靜靜地坐在營帳中,，桌上的蠟燭已經(jīng)燒到了最后,，可是他絲毫沒有察覺。他的腳邊扔著一張紙,，上面有折皺的痕跡,。他悶坐了一會兒，又撿起那張紙,，上面的字跡很工整,，像是被專門的書記官謄抄過的：

　　“狄奧尼索斯二世致狄翁，

　　因為你的背叛,，我們在與迦太基的戰(zhàn)爭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鳛閲醯能娛聟⒅\和軍隊統(tǒng)率者,，你應(yīng)該負全部的責(zé)任,。

　　然而，這個決定因為你的潛逃而無法實行,，因此,，以國王之名，我將剝奪你的全部財產(chǎn),，及不動產(chǎn)的權(quán)利,，這是符合敘拉古全體公民利益與神圣律法的判決。

　　此外,，國王的妹妹,，狄奧尼索斯一世之女阿萊特已經(jīng)鄭重聲明，斷絕一切與城邦叛徒的親屬關(guān)系,，她及其子女均在國王狄奧尼索斯二世保護之下,。有賴國王之明鑒,，特意恩賜阿萊特與敘拉古將軍,，國王的親密朋友，提莫克拉底成婚,。她個人的全部財產(chǎn)經(jīng)由其意愿認可,，均轉(zhuǎn)移給她的丈夫。

　　出于仁慈與對母親的尊重,，國王將此事致書于你,。然而敘拉古永遠詛咒它的叛徒，愿諸神懲罰狄翁,?！?p>　　狄翁的手一點點攥緊了，那張展平的紙草再次被抓成一團,。他的眼睛布滿了血絲,，青筋跳動,，快要撐破了自己的太陽穴。侮辱,，巨大的侮辱,！滅絕人性！他在心里怒吼著,，面部可怕地扭曲著,，他想殺人！殺死狄奧尼索斯,，殺死提莫克拉底,，還有菲利斯都，達摩克利斯,，殺死每一個敘拉古宮廷的敗類,！

　　然而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孤身一人在遙遠的阿卡迪亞,，在一片異邦人的營帳,，打一場異邦人之間的戰(zhàn)爭。他看著營帳外漆黑的夜空,，腦海中卻看到了一雙漆黑的眼睛,，那是阿萊特的眼睛。她的眼睛飽含著淚水與怨恨,，怨恨著他的不辭而別,，哀嘆著自己的悲慘命運。

　　還有他們的兒子,，小希帕里諾,，他才不滿十歲，卻要落入仇人之手,。他將面臨著怎樣的傷害和侮辱,？他能活下來嗎？

　　他恨自己的姐姐,，阿莉斯特瑪契（Aristomache）,，正是她的嬌慣與放任，才養(yǎng)出了這樣暴虐的養(yǎng)子——一個不折不扣的暴君,！

　　他恨自己的侄女,，索福羅西尼，作為一個王后,，她在自己的國王丈夫面前毫無話語權(quán),，竟然無法保全自己的姐妹。

　　他恨自己！正是自己的無能與怯弱,，才讓狄奧尼索斯二世為所欲為,，最終釀成今天的慘劇,！

　　桌上的蠟燭徹底熄滅了,，狄翁在黑暗中一動不動，仿佛融入了黑夜,。

　　就在這可怕的安靜之中,，一個人影突然出現(xiàn)在狄翁的營帳里，他沒有拿火把或是燈籠,，就這樣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了,。

　　狄翁陡然回神，他迅速地拔出腰間的短劍,，站起來做好了戰(zhàn)斗的姿勢,。

　　“別緊張，是我,?！眮砣说氖稚蟿澇鲆坏阑鸸猓c燃了另一只手上的蠟燭,。阿里斯坦德仍然穿著亞麻布衣服,，沒有穿鞋，毫無聲息地走近狄翁,。

　　“你來做什么,。”狄翁用沙啞的嗓音問道,。他的情緒正在激動之中,，絲毫不想與人交談。

　　“來找你,?！卑⒗锼固沟屡e起了燭火，照了照狄翁的臉,，他笑了一下,，漫不經(jīng)心地將蠟燭放在桌上。但他手一抖,，仿佛意外地將蠟燭碰倒，火焰點燃了桌上的信紙,。

　　狄翁慌忙伸手,，想要把火熄滅，把那張紙搶救下來?？墒前⒗锼固沟碌膭幼鞲?，他一把抓起紙草，任由它在手上燃成了灰燼,。

　　“你想死嗎,？”狄翁的語氣冰冷，他的劍指向?qū)Ψ降难屎?，阿里斯坦德從狄翁的眼中看出他真的動了殺機,。

　　“死亡不是結(jié)束，而是開始,?！卑⒗锼固沟掠檬州p輕地推開劍刃，把桌上的蠟燭扶起,。他接著說道,，“看來你需要我，和我們的幫助,?！?p>　　“你們？”狄翁一下子愣住了,，他想起了那支金色的三叉戟,，和那貫通天地的巨大身影。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咬著牙說道,，“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們再三幫助呢,？”

　　“不要妄自菲薄,，狄翁?！卑⒗锼固沟聦⑹只\罩在燭火上,，他的手掌被映照出金色，“那一位在挑選合作者方面總是有著獨特的眼光,?！?p>　　“我可以理解為你們在利用我嗎？”狄翁緩緩地放下了劍,。

　　“不如這么說,，你被揀選了?！卑⒗锼固沟驴聪虻椅?，“在古老的時代，神和人的合作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不管是伊阿宋還是忒修斯,，他們不都是被神揀選的人嗎,？”

　　“他們的下場可都不怎么好?！钡椅汤淅涞卣f,，“你們要讓我做什么？”

　　“很簡單,，也許這本來就是你想要做的,。”阿里斯坦德笑了一下,，“去雅典,，把你的遭遇告訴柏拉圖，并要求他為你主持公道,?！?p>　　“你們想要利用我對付柏拉圖？”狄翁再次舉起了劍,，“我拒絕做任何對我老師不利的事情,。”

　　“不不,，你誤會了,。我們對那位哲學(xué)家沒有任何惡意?！卑⒗锼固沟逻B忙解釋道,，“我們只是希望得到柏拉圖的幫助，但是不方便直接開口,。而你本來就要去找他,，不是嗎？”

　　“然后呢,？”狄翁思考了一下說道,，“然后你讓我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聽從你老師的安排就好,。”阿里斯坦德微笑著,，“相信我,，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任務(wù)了，它甚至不需要違背你任何一點意愿,?！?p>　　狄翁沉默了,，他的腦子在飛速運轉(zhuǎn)著,，但無論如何,，他也看不出這對自己的老師有什么危害，因為他本來就打算這么做,?！翱梢浴５珒H限于此,?！彼@樣答道。

　　“很好,，我們說定了,，條件就只有這些?！卑⒗锼固沟滤砷_手,，火焰一下子跳了起來，“這里的事情完結(jié)之后就去雅典,，時間緊迫,，如果你還想報仇雪恨的話?！?p>　　……

　　雅典的西尼阿斯（Cineas）厭惡地跺了跺腳,，他剛才踩進了一個泥坑，整個涼鞋都裹上了一層黃色的泥巴,，連帶著小腿也是,。他憤憤地吩咐眼前的士兵：“狄奧多羅，去拿水瓶來,，幫我沖下腳,。”

　　色諾芬之子狄奧多羅不情愿地拿起了水罐,，對著長官的腳倒下去,，卻招來了一聲咒罵?！昂绽死账拱,。∧氵B洗腳都不會嗎,？這樣怎么沖得干凈,！”西尼阿斯隨手用劍背拍在了狄奧多羅的肩膀上，“別跟我耍脾氣,，不管你是誰的兒子,，在我的隊伍里就要聽我的,！”

　　“西尼阿斯，別難為他,?！币粋€略微年長的將領(lǐng)走了過來，“我們要加快速度,，才能在天黑前趕到曼蒂尼亞,。”

　　“迪米提烏斯（Demetrius）,，我們沒有必要這么做,。”西尼阿斯一扭頭,，“要我說,，趕在戰(zhàn)役的尾聲再上戰(zhàn)場，這樣才能撿個大功,?！?p>　　“這可不是兒戲，我親愛的弟弟,?！钡厦滋釣跛挂话丫咀×宋髂岚⑺沟囊骂I(lǐng)，把他的頭正過來,，眼睛盯住他說道,，“伊巴密濃達是個難纏的對手，稍有不慎,，我們都會死在那里,，你明白嗎！”

　　“你是主將,，你說了算,。”西尼阿斯撇了撇嘴,，“讓安提豐那個呆鵝去打頭陣吧,，我們是步兵！步兵就要集體行動,，方陣,，方陣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那就管好你的方陣,。”迪米提烏斯松開了手,，“還有,，不要隨便打人,！”

　　“啰嗦！”西尼阿斯嘟囔了一句,，看著站在一邊的狄奧多羅,，沒好氣地說道，“你還沒看夠嗎,？哈迪斯,！你是我的副官,，不是我的主人,，在前面帶路，而不是跟在我身后,，懂了嗎,？”

　　“將軍，我接受過完整的軍事訓(xùn)練,?！钡見W多羅忍不住頂了一句嘴。

　　“而且是斯巴達的軍事訓(xùn)練,，是嗎,？好了！天殺的斯巴達人,！如果不是莫隆一定要求,，我才不會跟斯巴達人并肩作戰(zhàn)?！蔽髂岚⑺棺ミ^水瓶灌了一口,，“嘿，我跟你說,，小子,。如果你還是這副斯巴達人的模樣，我就跟迪米提烏斯說,，讓你去打頭陣,。”

　　“如果有必要,，我愿意打頭陣,。”狄奧多羅不以為意,，“沖鋒在前是戰(zhàn)士的榮耀,。”

　　“呸,！”西尼阿斯把一口水吐在地上,，“水里有蟲子,！天殺的斯巴達人，天殺的學(xué)園,，怎么教育出來這種不通人話的東西,！”他把水瓶丟在地上，徑直向前走去,。

　　……

　　安提豐站在營帳外面,，他已經(jīng)在這里等待了一會兒，雖然這里沒有學(xué)園的水時計,，不過太陽已經(jīng)西斜,。色費索多羅站在他旁邊，有些心不在焉,。他聽到了聲音,，便抬頭向遠處望去。

　　一排排戴著金色頭盔的士兵向他們走來,，他們挎著白色的圓盾,，上面繪著貓頭鷹或者美杜莎的頭，或者其他的作為所有者家徽的圖案,。他們的頭盔上插著白色羽毛,，身上的短袍則是藍色。外面套著金色的鎧甲,。雅典的重步兵,，終于到達戰(zhàn)場。

　　安提豐走上前去,，迎上了大步走來的雅典將軍,，他遠遠地高聲問候：“向你致意，安提豐,！你們看起來過得還算不錯,！”

　　“向你致意！迪米提烏斯,?！卑蔡嶝S回答道，不過聲音遠沒有對方洪亮,。

　　“你看起來瘦了好多,！比你的馬還要瘦！”西尼阿斯走過他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胸甲,，“曼蒂尼亞人不給你們吃的嗎？要是餓著肚子,，我可沒法上戰(zhàn)場,！”

　　“西尼阿斯,，你看起來比你的盾牌還要圓了許多！”色費索多羅馬上接話道,，“如果再這樣下去,，你很難進入曼蒂尼亞的大門了，除非他們愿意給你在墻上開個洞,?！?p>　　“閉嘴吧，演講家,?！憋@然西尼阿斯和色費索多羅是死對頭，“你在這里做什么,？想說服伊巴密濃達投降嗎,？恐怕伊索克拉底那老頭真懷了這個心思，哈哈,！”

　　“你死的那天，我會為你獻上一篇精彩的悼詞,，這就是我來這的目的,。”色費索多羅微笑著說道,。

　　西尼阿斯一時語塞,，他翻了個白眼，憤憤地跟上了兄長的腳步,。他身后的狄奧多羅也趕忙跟上他,。

　　“狄奧多羅，你的哥哥很關(guān)心你,?！鄙M索多羅對著匆匆走過的狄奧多羅說道。

　　“感謝您,，為我轉(zhuǎn)達向他的問候,。”狄奧多羅沒有停步,，大聲地喊了一句就跟著隊伍離開了,。

　　“無能的家伙們?！鄙M索多羅看著安提豐說道,，“隊長，您難道沒有看出他們根本不愿在戰(zhàn)場上出力嗎,？”

　　“但他們是戰(zhàn)友,，和我們一樣是雅典人,。”安提豐低聲說,，“我們在戰(zhàn)場上只有依靠彼此才能取勝……”

　　“他們是莫隆的人,，隊長?！鄙M索多羅攔住了安提豐,，“你不會還不清楚，他們對你,，對柏拉圖,，都沒有安什么好心吧？”

　　“我知道,，我知道,。”安提豐一個勁兒地點頭,，“不過我跟他們沒有沖突,，我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p>　　“哎,。你還是不明白，隊長,?！鄙M索多羅嘆了一口氣，“莫隆那個小圈子一直在攫取城邦的權(quán)力,，他們想要成為僭主,。”

　　“不會的,，公民大會不會允許他們這樣做,。”安提豐努力地讓自己的話聽起來很有說服力,，“柏拉圖也不會,，你的老師，他們都不會允許的,?！?p>　　“請您一定要多加小心，不要成為他們攻擊柏拉圖的工具,?！鄙M索多羅還是說出了這句話，“當(dāng)然，我會盡全力保護您,。這是我對老師和哲學(xué)家的承諾,。”

　　安提豐默默地點了點頭,，他對兄長的安排一向不聞不問,，更不會覺得這是對自己的輕視。

　　“所以,，應(yīng)該把他們調(diào)往阿爾克西勞那邊,，不是嗎？”色費索多羅狡黠地一笑,，“讓那個老家伙去管管他們,。”

　　“這樣……合適嗎,？”安提豐有些猶豫,，“雅典的士兵還是應(yīng)該集中在一起……”

　　“他們是步兵，我們是騎兵,?！鄙M索多羅堅定地說道，“步兵就要集中,，成方陣進攻,，而騎兵要機動，不可能和他們攪合在一起,。再說，阿爾克西勞對指揮大軍團作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重步兵在他手里才能發(fā)揮最大的威力,。”

　　“好吧,，就按你說的辦,，我會通知阿爾克西勞的?！卑蔡嶝S轉(zhuǎn)過身,，向著營帳走去。

　　“大戰(zhàn),，就要開始了,。”色費索多羅看著漸漸落下的夕陽,，沉重地發(fā)出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