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傾盆。
村長布滿褶子的臉,,被閃電刷得慘白,,他回頭望去,,對上鄉(xiāng)民們一雙雙焦急和恐慌的眼睛,,雨幕洗刷的防護法陣之外,似乎也有一雙充斥著怨戾之氣的眼睛,,在注視著他,。
“造孽…都是造孽啊…”他嘆了口氣,再也不復之前的執(zhí)拗頑固,。
人群中的劉四能搖了搖頭,。
村長的視線失去了焦點:“那是八年前的中秋前夕,一場暴雨,,白水溪的河水大漲,,碩兒他們幾個眼看生意做不成了,正打算收拾東西回家,,這時渡口邊來了個姓周的商人,,領著個十七八歲的兒子,非要在這個時候過河,,
那商人,,自稱是越州商幫在臨縣的掌柜,中秋趕著回家團聚,,也知道這種天氣過河困難重重,,所以許諾渡河之后,給碩兒他們每個人十兩銀子作為酬謝…”
十兩銀子,,足夠一個三口之家,,小有滋潤過上個三四年,當然窮文富武燒錢修仙,,得另算,。
別說十兩,就是百兩紋銀,,只要能趕在中秋前回家去,,比什么都實在——周氏商人原話如此,足見其財大氣粗,。
敢不在乎財不露白,,說明他有所倚仗,,但還是被宰了——各種意義上。
“碩兒他們四個中,,有個叫劉麻子的,,那是個有娘生沒爹管的混子,這個掉進錢眼里的混賬,,居然打起了那商人財貨的主意,,唉!”
村長憤慨道:“碩兒他們仨不同意,,劉麻子本來也被他們勸阻了,,可那混賬到了河中間突然翻臉,碩兒他們幾個害怕事后被牽連,,進衙門吃官司,,不死也得褪層皮,不得已就跟著劉麻子動了手…”
洗,,就硬洗,,你怎么不說是那劉麻子一手把你兒子帶壞的呢…程小乙手搭在重劍劍柄上,冷眼旁觀,。
“誰知那商人拳腳了得,,船上左搖右晃,也能把碩兒他們仨打趴下,,劉麻子見況不妙,,挾持了商人的兒子,把他們父子二人推進河里淹死,,碩兒被那商人抓住腳拖入河中,,只能用隨身攜帶的錐子,刺了商人的手,,掙脫浮出水面,就是你說的‘金針渡劫’,,正是老朽教給他,,保命用的…”
這就是水鬼扎人的因果源頭…程小乙陷入沉思。
可是劉根碩尸體被扎的部位,,對雄性來說過于刺激,,這一點又要怎么解釋?難道他在船上和那商人一較長短,?或者,,是對商人的兒子施展了后顧之憂?
“碩兒急匆匆回到家中,,老朽發(fā)覺他臉色不大對,,一直才知,他們害了人命,老朽也想過綁子投案,,但他娘一直哭鬧,,碩兒畢竟是老朽的獨苗兒子,老朽實在是…”
言至于此,,村長的老臉上涕泗橫流,,悲戚道:
“是老朽教子無方!是我糊涂??!那搶來的五十兩銀子,這些年都好好放在家中,,一分都不敢花?。 ?p> 鄉(xiāng)民們紛紛上前,,安慰悲痛欲絕的老村長,,隱晦的對著亭子前的程小乙,投去怨毒目光,。
“對啊,,無非是十幾個外鄉(xiāng)人的性命,死便死了,,”程小乙打著哈欠:“哪里有村長您的聲譽,、兒子的性命重要呢?”
村長渾濁的老淚像是被抹斷了似的,,停頓了一下,,隨即嚎啕大哭,干啞的嚎哭聲像是鋸條,,嗤嗤嗤的鋸在聽者的心頭,。
這么賣力?我差點以為您老是受害者了…程小乙回頭看去,,祝啟顏稍稍動容,,但緊咬著牙默不作聲,趙修平雙眼輕闔,,毫無反應,,袁邱則一臉鄙夷。
還行,,隊友都是明白人兒,。
瞧著村長差點哭到昏厥,幾名鄉(xiāng)民大喊:“甚么十幾個,?姓程的,,你不要血口噴人,!”
更有人歇斯底里吼道:“你還想讓我們怎么樣?碩兒他們已經(jīng)死了,,他們已經(jīng)償命了?。 ?p> 吱——??!
仿佛尖銳刀叉劃過鍋碗的聲響從后方傳出,眾人神情痛苦的堵住雙耳,,向聲音來源的方向看去,。
一道猙獰的刻痕擊穿了法陣屏障,雨水正順著裂縫淅瀝瀝淌入,。
“救命?。 ?p> 人群再一次騷動,,涌向申明亭,,高聲哭喊:“趙大人救命啊,!您是無常劍,,您一定要保護我們啊,!”
“能救你們的,,只有你們自己,”程小乙手掌摩挲著劍柄,,邊灌輸靈力修補法陣邊說道:
“村長,,你身為宗族中最有權威的家長,族人犯事隱瞞不報,,是包庇之罪,,官府會考量親親相隱,水鬼作為苦主可不管你那些,,速速上前敬香認錯,,還它一個公道?!?p> 不等村長回答,鄉(xiāng)民們紛紛不服叫嚷:“那水鬼殺了我們劉家溝這么多百姓,!卻要村長給它敬香求它原諒,?”
“還有天理嗎,還有法律嗎,?這是甚么狗屁公道,!”
“上柱香認個錯,,換個活命的機會,我覺得這買賣并不虧,,甚至可以說很劃算,,”
程小乙屈指彈響劍柄,清脆的聲響打斷了鄉(xiāng)民們的叫嚷和抗議:“如果你們不愿意做,,那我只好撤了法陣,,讓水鬼進來了,嗯,,包庇不是什么大罪,,些許殺上三五個它就消氣兒了,你們要不商量一下,,讓誰去死,?”
短暫的沉默。
只給這些鄉(xiāng)民很短的時間去考量表面的利害,,而不給他們思考更加深層關系的時間——比如,,兩名無常劍絕對不會對水鬼大開殺戒坐視不管。
“想好了嗎,?”程小乙掐好時間,,催促道。
“劉村長大可不必過去,,有崔某在,,那水鬼不敢造次!”
崔濟領著兩名副手御劍而來,,穿過針對妖魔的法陣,,落在亭子前,毫不掩飾鄙夷憎恨之意的斜了程小乙一眼,,徑直走到趙修平跟前,,怒喝道:
“趙領劍,你就是這樣作保的,?”
“不用那么大聲,,趙某人還沒聾,”趙修平眼都懶得抬,,“不知崔領劍急匆匆趕來,,有何見教?”
“我再不來,,劉家溝的百姓們就有危險了,!”崔濟拿出規(guī)勸的口吻,指著程小乙道:“此人分明是攜私怨刻意報復劉家溝百姓,,趙領劍,,你可莫要被這小人利用,!”
趙修平不冷不熱的回答說:“解決水鬼之患,還劉家溝一個太平,,是我等作為無常劍的本分,,趙某以為,此事并無不妥,?!?p> 袁邱也出言譏諷:“倒是崔領劍您,提刑劍從來都是繞著妖魔走,,但凡跟妖魔沾點邊兒的工作,,您都一股腦甩給我們,今兒個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能把您招來湊熱鬧,?”
崔濟被惡心的夠嗆,奈何袁邱的修為僅比他差一點,,不得不先捏著鼻子忍了:
“再怎么說,,廖化吉曾經(jīng)也是我的下屬,更是我們提刑劍快班的好手,,我代表弟兄們來送他一程,,不行么?”
“那敢情好,,大家目的一致,,還爭個什么勁兒?”
程小乙拊掌道:“崔領劍,,現(xiàn)在必須超度水鬼,,來奪回廖化吉的一縷殘魂,劉村長已將當年的真相告知我等,,只待平息水鬼怨恨,,一切大功告成——劉村長,請,?!?p> 劉村長下意識看向崔濟,后者站在案臺的另一側,,與兩名無常劍涇渭分明,,并沒有理會他,村長心里沒譜,,也只得上前敬香,。
三炷香在手,老頭正要拜下去,程小乙忽然阻攔道:
“劉村長,,你剛才所交代的,可都屬實,?”
“鄉(xiāng)民們性命系于此,,老朽豈敢扯謊?”
村長連聲保證,,又趁著低頭的工夫,,極為隱晦的瞥了崔濟一眼,崔濟依舊默不作聲,。
這一細微舉動,,沒能逃過程小乙的眼睛。
“真作假時真亦假,,假作真時假亦真…”程小乙假裝扭過頭去不再阻攔,,暗中觀察。
聽到這句話,,村長傴僂的身子明顯震了一下,,卻聽崔濟在一旁用鎮(zhèn)定的口吻說道:
“劉村長,但求問心無愧便是,?!?p> 這句話使村長充滿了決心。
他跪在蒲團上,,拜了下去,,便再也沒抬起頭。
“他…死了,!”
祝啟顏最先察覺到村長生機的斷絕,。
是斷絕,而非流逝,,說明村長并非自然死亡,,而是被外力殺死。
程小乙正要上前查看,,被崔濟用收在鞘中的佩劍攔下:
“有提刑劍在此,,不必程修士越俎代庖?!?p> “有無常劍在此,,不必崔領劍越俎代庖,”
袁邱笑嘻嘻推開兩名筑基的提刑劍,,不理會臉色鐵青的崔濟,,俯下身查看了一番,抬頭道:
“一針封喉,元神被攝走,,是水鬼做的,。”
“怎么可能,!”崔濟震驚道:“那水鬼怎么可能當著我們這么多人面,,悄無聲息地殺死一個人?”
沒有片刻的遲疑,,他立即將矛頭對準程小乙:“定是你這邪修,,故意放松防護,放水鬼進入,,借它之手殺害劉村長,,以泄昨日之恨!”
好,,不愧是你,,名偵探崔濟!第一個被你指到的,,一定可以被排除嫌疑,!
“定罪需要證據(jù),推理亦然,,”程小乙攤手道:“剛才崔領劍帶著人穿過防護陣法,,理應對這陣有所了解,我怎么可能做到只開一道縫放水鬼進來,,殺完人之后,,再放它出去呢?”
“哼,!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再放任你胡作非為,”崔濟拔劍出鞘:“趙修平對你的作保作廢了,!來人,,鎖住這邪修!”
一直闔眼的趙修平淡淡開口:“崔領劍,,有這閑工夫,,不如先琢磨琢磨怎么救其他人?!?p> 幾個修士討論時雖有意將聲音隔絕,,但村長沒了動靜,亭子外的鄉(xiāng)民漸漸也猜到了些什么,,隨即陷入恐慌之中,。
“村長他、他死了!”
“水鬼根本不打算放過我們,,誰也跑不了,!”
“完了,全完了……”
眾鄉(xiāng)民歇斯底里的大吼著,,咒罵著,,哀嚎著,宣泄最后一點情緒,,更有人已然放棄,朝著法陣外走去送死,。
劉四能夾在人群當中,,把頭深深埋下,他倒沒有其他人那般絕望,,自己可是陳老爺?shù)挠H家公,,如果水鬼真的大開殺戒,崔濟絕對不會對自己坐視不管,。
兩名筑基提刑劍下場安撫人心,,崔濟陰沉的瞪了程小乙一眼,與下屬合力將兩具尸體搬到亭子的角落里,,隨即退到一旁,,摩挲著手上的戒指,默不作聲,。
“劉村長說了假話,,”程小乙看了眼尸體,篤定道:“這件事背后一定還有別的說法,?!?p> 祝啟顏維持著靈魂容器,問道:“如果村長說假話,,那水鬼應該早就有反應才對,。”
袁邱等人亦向程小乙投來目光,。
“我調查過水鬼案的受害者,,他們身上的傷口部位各不相同…”程小乙將同態(tài)復仇的推論大致說了一遍。
“但村長的寶貝兒子劉根碩,,被扎的部位,,是他的吃飯家伙,如果按照村長的說法,,劉根碩和周氏商人在船上打斗爭執(zhí),,水鬼扎他的手腳顯然更合情合理,但是它沒有?!?p> 祝啟顏輕啐一下,,不愿意接這個話題。
袁邱怪笑道:“也許是劉根碩對周氏商人或者他的兒子,,行了不軌之事呢,。”
程小乙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就是為了留意下方村民們的反應,,袁邱這句侮辱意味極深的話,本該引起這幫人的憤慨,,沒想到眾鄉(xiāng)民皆一言不發(fā),,只是默默聽著。
臥槽不是吧,,難道這劉根碩真的強行擊劍,?
這也太…
他干咳一聲,“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閩源地區(qū)乃至整個越州的全年降雨,,都集中在春末夏初,前幾天臨縣還鬧了洪水,,秋季暴雨,,河水大漲,這點太值得懷疑,,縣志上可有記載,?”
不等崔濟開口,趙修平不大但卻清晰的聲音,,從亭子內傳出:“長甌已有數(shù)十年沒有在秋季下起暴雨了,。”
無常劍在城隍廟中坐陣,,承香火愿力,,對一縣風汛旱澇再了解不過。
崔濟補充道:“但大雨還是有幾場的,,白水溪本來就水勢湍急,,不需要太大的雨,況且秋雨連綿,,經(jīng)常一下數(shù)日,,沒什么好奇怪?!?p> 趙修平?jīng)]有再出聲,,想來也有將這一點考慮在內,。
“那就只有另一種可能了,”程小乙深吸一口氣:“村長說得是真,,但周氏商人被害,,和水鬼的來路無關!”
祝啟顏不解:“那它為什么會對周氏商人的生辰八字起反應,?”
“如果只是對那句話起反應呢,?可惜當時沒條件做控制變量,”
程小乙瞇起眼睛,,掃視著下方一張張惶恐不安的臉龐:
“沒必要再藏著掖著了,,大家伙不是都心知肚明么?劉根碩他們四個人,,這么多年來在白水溪上害死了多少人,,那水鬼究竟是誰,能讓村長拼死也要隱瞞此事,!”
“嘿嘿嘿嘿……”人群中傳來瘋笑:“死得好,死得好呀,!我早就說過,,這是報應,姚大娘子回來報仇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