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少卿從救護(hù)車上下來,,下意識撩了一把黑白相間的頭發(fā),,迎著北風(fēng)深吸口氣,,一邊噴吐濁氣,,一邊輕聲道:“來,,這邊走,,房間我早就收拾出來了,?!?p> 兩個白大褂前后掌控著推車,,隨鄭少卿而行,。
鄭子淇緊跟在推車旁,全程彎腰觀察著母親的情況,。
鄭子云抬頭看一眼大門上已經(jīng)不知高懸多少年的“鄭府”兩字牌匾,,抬腿邁過快到膝蓋的門檻。
一整塊巨石雕刻而成的麒麟祥云圖案照壁已經(jīng)有不少脫落,,左手邊的一排倒座房更是塌了一半,,另一半也搖搖欲墜。
垂花門上的藤蔓倒是依舊青翠,,顯然是有人一直在悉心照料打理,,可惜和老舊的門拱互成反襯,既沒了老宅院的厚重,,也達(dá)不到新院子的清新怡人,。
好像忽然之間,這座院子便失去了記憶中的溫馨,,變成現(xiàn)在這副破敗不堪的模樣,。
過垂花門進(jìn)入主院,,兩個白大褂正合力把推車抬上西側(cè)的走廊,鄭少卿推開走廊正中的房門,,示意兩人把推車推進(jìn)房間,。
鄭子云愣了愣,因為那里并不是父母的臥房,,如果沒記錯的話,,應(yīng)該是他很小時候一家四口人住過的西廂套間。
進(jìn)門左右兩邊各是一間臥室,,中間是個客廳餐廳二合一的大廳,。
鄭子云有點不能理解,為什么母親最后一程的人間路要在這間房里走完,。
但父親似乎很滿意于這樣的安排,。
進(jìn)入主廳,鄭子云忍不住抽了口氣,。
一口黑漆棺材靠墻放著,,沒有給他半點緩沖,就那么直接闖進(jìn)了眼簾,。
鄭子云咬了咬牙,,低頭咽下從鼻腔流下的咸澀液體,卻看到身前不遠(yuǎn)處擺著的那張小四方桌,。
四方桌在進(jìn)門三五步左右的距離放著,,桌下放著一個大鋁盆,盆里有明顯的煙熏火燎痕跡,。
事實上,,鄭子云認(rèn)得這個大鋁盆。
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他就是在這個大鋁盆邊上跪了一夜,,送走了總是喜歡把他高高架在脖子上到處跑的爺爺。
大鋁盆里,,放著兩只壯漢小臂一般粗大的白蠟,,還有一把灰褐色的短香。
四方桌后面,,兩只長條凳上,,架著一塊破舊的床板,床板上鋪著一層又一層質(zhì)地不怎么讓人滿意的薄褥和床單,。
鄭子云大概猜出,,這是入殮之前停尸的地方。
他彎腰伸手在四方桌上抹了一把,,拉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這里的擺設(shè),,怕不是已經(jīng)放了有個把月?
他難以置信的看向里屋,,父親鄭少卿正一下接一下的有節(jié)奏的踮著腳,,和兩個白大褂說著些什么。
鄭子云非常清楚,,不停踮腳這個動作,,是父親心態(tài)非常放松,尤其是和人胡亂吹逼時候才會有的下意識行為,。
鄭子云回過頭,,上半身支撐在四方桌上,用力呼吸著,,許久,,耳朵里的嗡嗡聲才稍退少許,讓他能聽到里屋說話的聲音,。
“那就這樣了吧,,趕緊把孩子閨女啥的都叫回來吧,基本就是今天下午了,,到時候估摸著能清醒一會兒,,最好是不要離人了……”
兩個白大褂交代完,,推著推車離開,。
鄭子云走進(jìn)里屋。
空蕩蕩的屋里前后左右不靠的擺了一張單人折疊床,,母親就那樣直挺挺的躺著,,頭上包著一張藍(lán)白花帕子,干癟的臉上黑氣繚繞,,一側(cè)眼窩高高腫起,,還帶著明顯的青紫色。
腫脹的眼皮下,,隱約可見毫無神采的眼珠,,另一只眼皮,則是更加無力的耷拉著,。
鄭子云站在床尾,,感覺鼻子里堵的厲害,逼得他只能張開嘴巴來呼吸,。
鄭少卿最后頓了一下腳跟,,說道:“子淇,打電話通知你姑們,,讓她們都開始準(zhǔn)備辦事吧,。也回趟家去把貝貝接來吧,,萬一醒了,見孩子一眼,,心里頭也安一點,。”
鄭子淇捂嘴痛哭,,踉蹌著出了門,。
鄭子云抽了口氣,問道:“我媽臉上是怎么回事,?”
鄭少卿往屋外看了幾眼,,緩聲道:“輪椅上跌下來,摔的,?!?p> 鄭子云提高了音量,問道:“怎么從輪椅上摔下來的,?”
鄭少卿看向折疊床,,道:“摔了不止這一回了……”
鄭子云感覺像是被抽空了血液,彎腰緩緩蹲在地上,。
他其實已經(jīng)猜到其中原因,,卻還是不死心的問道:“我不是每月都給你轉(zhuǎn)兩萬六嗎,怎么不雇個人來看著,?”
鄭少卿大聲出了口氣,,低聲說道:“你媽不舍得白花那么多冤枉錢?!?p> 鄭子云用力抱著后腦勺,,恨不得把腦袋掰掉下來。
父子倆默然無語半響,。
鄭子云終于調(diào)整好情緒和呼吸,,起身問道:“停藥停了多久了?”
鄭少卿伸手扶上床幫,,道:“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散轉(zhuǎn)移到全身了,,還吃不吃藥,關(guān)系不大,?!?p> 鄭子云用力閉了閉眼,再問道:“我問你,,什么時候停的藥,。”
鄭少卿偏頭看過來,,道:“重陽節(jié)以后這些天一直打杜冷丁,,后面實在熬不住了,,自己從輪椅上頭往地上撞,前幾次我攔住了,,這次……沒看住……”
鄭子云咬緊了牙關(guān),,上半身微微的顫抖著,從牙縫里擠出詞句道:“就算每天都去掛血蛋白才多少錢,?雙倍,、三倍量吃藥才多少錢?兩萬六不夠,?唵,?夠不夠!”
鄭少卿終于選擇沉默,,不再講述他經(jīng)歷的無奈和事實,。
鄭子云劇烈的喘息幾次,揮舞著握緊的拳頭,,嘶吼道:“你知不知道我馬上就快拼進(jìn)四品了,!就差這一個境界,我就能……只要拖到那個時候,,就還能有辦法能救回來,!你憑什么不給她吃藥!是我給的錢不夠,?不夠你為什么不說,!為什么不說!你為什么不說一聲就停藥,!”
啪,!
鄭少卿一巴掌甩在鄭子云臉上,,力量是那么的大,,打的他臉頰猛的甩到肩上,也甩出一長溜血珠子,,潑在發(fā)黃掉皮的墻壁上,。
鄭子云緩緩回過頭,收著下巴,,弓著肩,,眼睛上翻,盯向鄭少卿,。
鄭少卿一字一頓說道:“但凡你每周能回來一次,,一次!”
他的聲音猛的哽住,,再也說不下去,,只能用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的粗糙的手,,指向折疊床上的女人,用力一點,,然后,,收回一半,再用力點過去,。
這無聲的強力控訴,,讓鄭子云肩膀整個塌下,一大團(tuán)眼淚從眼眶里涌出,,瞬間便連成了兩條縱貫?zāi)橆a的河流,。
他張大了嘴巴,抬頭望向斑駁的天花板,,想要嘶吼,,喉嚨里卻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折疊床上傳來一聲輕微的嘆息,。
鄭子云慌忙一甩頭,,甩干眼里的淚水,一步跨到床前,,跪下,。
“媽,我在這兒呢,!”
鄭子云緊緊盯著那雙眼睛,,終于從腫脹的縫隙里找到了一絲黯淡的神采。
她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微開合幾下,,鄭子云忙把耳朵湊過去,。
但她已經(jīng)如此虛弱,除了些微的呼氣聲,,哪里還能聽到半點其它聲音,?
鄭子云攥住她布滿針孔的手,輕輕搖晃著,,哽咽道:“媽,,不著急,我聽著呢,,你慢慢說,,我一定記著,一定辦到……”
一聲似呼氣又似嘆息的聲音鉆入他的耳朵之后,,徹底斷絕,。
鄭子云整個人僵了一僵,然后慢慢失去支撐,伏在母親胸前,。
“別哭,。別怪你爸?!?p> 熟悉的聲音在靈覺中響起,,鄭子云慌忙抬頭,卻只看到床尾一道熟悉的幻影一閃而逝,,歸于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