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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了香煙,，也接上了上面故事,。
花常在說：我有記憶時(shí)起，就記得，家里有一頭老牛,，氣喘喘的,，很老,，一盤石磨,，還有經(jīng)常推磨小腳老娘，好像再也沒有其他,。稍大點(diǎn),，我走上街，總有其他孩子在后面喊,，四少爺,，四少爺,。那時(shí)我不懂，問他們,，什么是少爺,，為什么是四少爺,。他們撓著頭說,，他們也不知道，反正是他們爹娘讓他們這樣叫,。我回家問老娘,。老娘說，我們家是大地主,，他們當(dāng)然叫你少爺,，可我還是不懂啥是地主，我娘就說,，地主就是有很多很多土地人家,。為什么是四少爺，老娘嘆息,，說因?yàn)槲疑厦孢€有三個哥哥,，排行老四。我又問,，那三位哥哥在哪,。這時(shí)老娘就沉默了。
我們家到底有多少土地,，我娘說我們家土地最多時(shí)候,，只肥沃土地就三十多畝，我沒有概念,，我娘就告訴了個簡單法子：從山腳下往下看,，能看到的土地，大部分是我們家的,。我們花家是十里八村有名大地主,，也是南家灣最老牌地主。那時(shí)前半個村子人家基本都是我們家長工或雇農(nóng),?？晌覀兗胰丝诓⒉慌d旺，后來長大,，我聽老娘嘮叨,，我們花家到了我父親那輩就三代單傳了。我娘之前很順利生下兩個了哥哥,，以為不會四代單傳,?？蓻]想到大哥躲過了最容易出天花時(shí)候，卻在二哥出天花時(shí),，一道出了天花,，前后沒多久都夭折了。我娘是在快要四十歲時(shí),，才生下我,。那時(shí)我偶爾聽街坊鄰居私下傳言說，是我們花家當(dāng)?shù)刂鱾岁幍?，老天看不過去,，才讓我們家人口單薄的。我就問老娘,，不還有三哥呢,，三哥哪里去了？是不是也抽風(fēng)了,？
“呸呸呸,！”我娘對桌子拍打了三下，狠狠剜了我一眼道,，“大清早的,，不要說這樣不吉利話！你三哥在外面好著呢,！”
可我娘還是沒說三哥到底在哪兒了,，干嘛去了，怎么不回來,。后來,，很后的后來，某個大年三十,，我娘摸著眼角,，淚淅淅地告訴我，原來,，三哥出過天花,，臉色留下麻子，到底不會再生要人命大病了,，可誰知道,，在我兩周歲時(shí)候，三哥卻就被拍花子拍走了,。拍花子就是拐賣小孩意思,。三哥被拍走那年，才十二歲,。我娘念叨：
“唉,！也不知道你三哥在哪,，要是他在家，也半大小子,，咱娘倆日子也不會過得這樣苦,。”
后來只要我娘不如意,，或我們娘倆拌嘴時(shí),，就這樣哀嘆。
“唉,！也不知道你三哥在哪里……”我娘剛要說話,，已學(xué)會頂嘴的我馬上接話道：“要是有他在,，咱家日子也就好過了,！娘，這句說了三千六百遍了,，煩不煩,？要我說，俺三哥肯定不回來了,，要不然,，這么多年，干嘛不回來,，不回來也該捎個信兒?。 ?p> 這下可把他娘氣壞了,，拿起搟面杖,，踮起小腳就攆我。我圍著磨盤轉(zhuǎn)圈,。我娘根本追不上,。我邊跑還邊扮鬼臉：“逮不著，逮不著哦,！”
我娘小腳踮得更快了,，跟雞啄米似的。我覺得沒意思,，一溜煙往外跑,。我娘見狀氣得將搟面杖丟老遠(yuǎn)，口中喃喃,，冤孽啊冤孽啊,，上輩子作什么孽，生下這兩個討債鬼,。說著,，她想起了三兒子,，眼角又流下眼淚，小三子啊小三子,，到底在哪兒,，這些年也不來個信，心可真狠……所以打我有記憶時(shí)起老娘就管我特別嚴(yán),，總不讓我出去玩,。我那么調(diào)皮怎么在家待得住，只要有空就往外溜,。然后我娘就在后面踮起小腳追喊,，常在！常在,！不要去水壩,，不要去深井，也不要上山,，見到陌生人千萬不要搭話,，慢點(diǎn)跑，不要跌倒了……玩一會兒就回來吃飯,！我聽到娘喊話,，跑得更快了，真受夠了老娘像看犯人似的看管,。我玩得時(shí)間長了,，不到半個時(shí)辰，我娘聽不到我在街上聲音,，又會惦著小腳沿著街叫喊,，常在喲——常在——你在哪？那時(shí)我正跟小伙伴玩得高興,，人家聽到我娘聲音說,，四少爺，你娘喊你回家吃飯啦,，隨即一哄而散,。他們似乎都很害怕我老娘。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止小伙伴,，還有他們爹娘似乎也都害怕我娘，見到我娘都畢恭畢敬喊句：花嫂子,，或：花大嬸,。我們花家人口不旺，我們家在村里輩分極高。我娘輩分當(dāng)然也高,。但我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害怕我娘倒不是因?yàn)樗叿指摺?p> 地主這個詞我只在課本和后來影視劇里接觸過，什么萬惡地主盤剝貧下中農(nóng),，地主家也沒有余糧等等,，沒想到花常在竟是活生生地主，太稀罕了,，然后我愈發(fā)興趣地問花常在,，那時(shí)他們家是不是很富有，富到比如吃油條都要吃一根扔一根那種,？還有那時(shí)地主真會毫無人性地欺負(fù)農(nóng)民,？花常在沒有回答，枯槁臉頰笑著,。后來我才從他口中知道了他們發(fā)家史,。
我們花家祖上也是窮人，他們逃荒過來的,。說這話還是我太爺爺父親那時(shí)候事,。我太爺爺父親逃荒到南家灣,，村里當(dāng)時(shí)還只一條街,，十多戶人家。那時(shí)大家都差不多,，土里刨食,，半饑半飽過著。我們家能成為大地主,，全靠了太爺爺父親,、太爺爺，后來還有我爺爺,，三輩人積攢,，才攢下了個小地主。至于我太爺爺父親和太爺爺事情,，年代太遠(yuǎn),，不太知道了，但關(guān)于我爺爺如何勤儉持家的,，常聽老娘談起,。
說有年我爺爺買了一掛肥豬肉，熬了油,，放在還不如尿罐大的罐子里,，作為平時(shí)炒菜用油。油罐子里卻不放勺子,，在罐子邊上拴個銅錢,。平時(shí)炒菜時(shí),，就用那銅錢刮油。一年過去了,，掀開罐子,，爺爺發(fā)現(xiàn)罐子里還滿滿當(dāng)當(dāng)，就想稱一稱,，看看一年到底吃了多少豬大油,，結(jié)果上稱后，就稱奇了,，五斤,，整整五斤。我爺爺記得很清楚,，去年熬完油裝進(jìn)罐子時(shí)稱的才四斤半,。怎么吃了一年油還越吃越多了？一時(shí)成為街坊笑談,。后來才知道,，那年夏天連陰雨，取油后忘了蓋蓋子,，茅草屋漏雨,，雨水進(jìn)了罐子，五斤是油和水的重量,，可這也足以說明,，一年吃的大油有多少了。所以那時(shí)我爺爺有個響亮外號：勤老摳,。
我爺爺沒事就帶著家里兩個長工,，一個就是王狗子爺爺，另個是后來成為隊(duì)長的劉滿囤爺爺,，在地里忙活,。天明忙到天黑。我娘說,，我爺爺是全村起的最早的,，雞叫第二遍時(shí)，就起來,，無論春夏秋冬,，擔(dān)水，喂牛,，燒豬食,，天色大亮后，隨便墊墊肚子，比如咸菜就煎餅,，喝點(diǎn)涼開水,，就去地里干活了。每天晚上,，我爺爺也是地里收工最晚的人,。一天農(nóng)活都忙活完了，長工都回家休息了,，月頭老高了,，我爺爺還在地里忙活——開荒。我們花家很多土地,，最開始就是這樣來的,。開荒是個麻煩活，滿是荒草和石頭荒地,，要一?頭一鎬頭,，一點(diǎn)點(diǎn)開墾出來，關(guān)鍵開完土地,，到了第二年往往又長滿荒草,，一塊土地由生土變熟土，常常要四五個年頭,。雖然那時(shí)朝廷有規(guī)定,，但凡開發(fā)的荒地，誰開發(fā)的就是誰家的,，不交稅,，可還是少有人開荒，不光是開荒費(fèi)力,，最后常常是出力不討好，因?yàn)殚_不開荒一年到頭收成可能沒多大改變,，那時(shí)大家都靠天吃飯,，沒化肥沒農(nóng)藥，十年九瞎,，一袋高粱撒下,，到頭來可能顆粒無收。但我們花家之前是逃荒的,，餓怕了,，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開荒,。從我們花家落戶到南家灣就開始了開荒,。所以我們家土地漸漸比其他人家多了起來。
我爺爺有多勤？每次下地干活回家都會從地里扛上一塊石頭,，風(fēng)雨無阻,。后來我們花家蓋了三間房子大石頭，就是我爺爺一塊塊石頭扛出來的,，扛了六七年,。我們花家成了南家灣第一戶有“青石劃道灰瓦”房子人家。那時(shí)其他人家住的還是土坯墻茅草屋,。村里稍稍殷實(shí)點(diǎn)人家,，也不過是外面糊泥巴蓋住不平整石墻茅草頂房子。畢竟誰家有錢買青石,，就算買了青石也沒錢雇石匠把每塊青石鑿出寬度均勻道道,，更別說再有錢買灰瓦了。
到了冬天農(nóng)閑時(shí),，我爺爺也不閑著,，不是去出去砍柴，就是去山上打袍子頭（野兔）,，或去趕集,。我爺爺一輩子不吸煙不喝酒，不賭不嫖,，不愛吃,，不愛喝，唯一愛好是趕集,。我爺爺趕集基本從來不買東西,，除了農(nóng)忙用具或?qū)嵲谟幸I的東西。我爺爺趕集圖人多熱鬧,，最最重要的是,，每逢散集，還能從集市上往家里拿些不要錢東西,，比如凍壞扔了的糠心蘿卜,，掰下來的白菜幫子，還有爛掉半個的土豆等等,。我爺爺撿那些人家不要爛菜,，切掉爛的地方，回家用鹽水焯一下,，就是菜了,。即便這樣爛菜，我爺撿到時(shí)候也不多,，畢竟賣菜的也是能不扔就不扔,，于是一年到頭炒菜時(shí)少之又少,，這也是我爺那罐油吃了一年沒下地方另個原因。
天黑了,，我爺喂完雞鴨鵝牛,，便幫我奶在月光下搓麻、紡紗,，只有天氣不好時(shí)才直接上床睡覺,。晚上點(diǎn)燈那是不會點(diǎn)的。在我剛懂那號事時(shí),，很不明白,，怎么那些年我爺和我奶只“耕”出我爹一個呢，后來才知道,，當(dāng)時(shí)他們也“耕耘”出了大伯和叔叔來,。只是大伯后來也出天花死了。我叔叔卻不是死在天花上,，而是死在一種不知名病癥上,。其實(shí)叔叔原本可能是不用死的，這就不得不說到我爺爺?shù)膿噶恕?p> 那時(shí)我叔已是十多歲半大小子了,，能躲過天花基本在閻王殿勾了名,。我那叔叔卻突然害了腰疼病，我爺爺還嫌小兒子偷懶不干活,，說,，小孩哪來的腰，忍忍就好了,。兩天后,，我那叔叔疼得更厲害了，全身浮腫,。我爺爺也只是找村里郎中開了兩副不值錢止痛藥,，直到我叔痛到滿頭大汗，大喊大叫,，顯然不是小毛病了,。有人勸我爺爺，別心疼錢了,，趕緊去縣里找老大夫瞧一瞧，俗話說：腰里別著金元寶,，不如懷里抱著小賴小,。我爺爺拖著不愿去，直到我叔叔疼到滿地打滾,，已經(jīng)昏死過去了,，我爺爺才背起他朝城里跑,。我叔到底也沒能撐到縣城，半道上就咽氣了,。而我奶奶的死也跟叔叔差不多,。
我奶得了一種咳血的病，倒不是癆病,，當(dāng)時(shí)城里大夫都跟我爺打包票了,，只要三兩銀子保準(zhǔn)治好，若治不好,，多出來的錢算那大夫的,。我爺爺卻說，眼下沒有錢,。我爺爺說沒錢,，不是真沒錢，而是指剛剛把錢存起來,，沒剩余錢了,。我爺過活還有個習(xí)慣，但凡雞鴨鵝或余糧賣了,，換成錢,，只要攢夠半吊錢就放進(jìn)罐里封起來，即便天塌下來,，也不會取出,。正是這樣，我爺爺才把小錢攢成大錢,，最后換成銀票,，后來蓋上大瓦房……我奶奶病情一天天加重，我爺爺每次領(lǐng)她去城里看病,，都只看病,，不拿藥。我奶奶最后一次去城里,，已病得很厲害了,，走三步歇兩步，我爺爺還是半分錢藥都沒給她拿,，下午他們從縣城回來時(shí),，我爺爺還不忘從城里集市上背一褡褳白菜幫子。
不管怎么說,，我爺爺死后,，交到我爹手上土地就有三四十畝了。其中,，有二十五畝土地是整個村最肥沃的,，其他的就是幾代人開墾出來的貧瘠荒地,。這二十五畝土地，原本是南家灣別人家的,。我爺爺爺父親剛逃難來那會,，一畝好土地都沒有，是靠租別人家土地以及開荒過日子,，后來漸漸站穩(wěn)腳跟,，有了點(diǎn)余糧，不太勤勞鄰居或遇到收成不好年頭,，或家里遭了難,，他們就來我們家借糧，一年年借,，越借越多,，最后還不上便拿土地來還賬。于是,，南家灣前村那些肥沃土地漸漸變成了我們家的,。
自從我們花家有了那二十五土地，我們家才真正算是十里八村大地主,。這話已是我爹那時(shí)候事情了,。我爺爺剛接手時(shí)，土地只有十多畝,，雖然是村里土地最多人家,，可一年到頭，也只能混個溫飽,，除非收成非常好年頭才有些余糧,。有了這二十五畝土地，就不一樣了,，地好,，抗旱又抗?jié)常粘纱蟠筇岣?，加上我爹剛開始也勤儉節(jié)約,，變成大地主就更快了。
我爹的勤和摳跟爺爺如出一轍,。不再多說,。只說我娘說過我爹一件事：我爹活著時(shí)候，我娘就沒刷過碗,。每次吃完飯,，我爹都把碗舔得干干凈凈，最后還要用開水涮涮喝了,，恐怕口水浪費(fèi)了,。當(dāng)然我爹跟爺爺還是有不一樣地方，比如不喜歡趕集,，不喜歡撿東西,。我爹一輩子最喜歡干的事，就是吸煙,，旱煙,，水煙，鼻煙,，煙煙精通,。我爹說過，吸煙能解愁也能解乏,。我爹生活節(jié)儉,，但吃飯有個愛好，無論春夏秋冬,，無論飯菜好壞,，必須熱乎，這是我爹比祖上活得都精細(xì)地方,，可我精細(xì)的爹也只活到四十多歲,，忽然得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