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清給林小西打電話,。她急于去見鄭立,。

　　林小西一直處于像機(jī)器人一樣連軸轉(zhuǎn)的疲累之中,，也早就心生對鄭立那里的安然的向往了。

　　正好這個周末，王跳跳要補(bǔ)課，沒回家。兩個人選定周六上午過去,。

　　鄭立還是在那間安靜的私人使用的房間等待著她們。這個房間別開一處,，一條小徑直通后門,，和前區(qū)營業(yè)區(qū)域是分開的，有很好的私密性,。而且,，哪怕是前面營業(yè)區(qū)，也是一條幽靜無人的走廊和外界區(qū)隔開,，可以讓前來尋求幫助的當(dāng)事人,，從容地進(jìn)入預(yù)約好的咨詢室，而又不必和別人交匯和碰面,，同樣也極好地保護(hù)了當(dāng)事人的隱私,。

　　和前一次來這里那種死而不僵的枯槁不同，楊玉清靠坐在圈椅上,，一直忍不住地微微顫抖,，像是寒冬不慎落水的流浪狗。

　　鄭立沒有問詢,，直接倒了杯綠茶過來,。暖手微燙、入口卻適宜,。茶的清香沁入鼻孔,，如同置身晨霧中的高山茶園，氤氳醉人,。

　　林小西是真的累極了,，直接坐在地毯上,，頭背倚靠著沙發(fā),，不過幾分鐘光景，居然睡著了,，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看起來，你和上次不太一樣,，是這樣嗎,？”鄭立坐在楊玉清近旁，低聲問,。

　　“呃,，是的,，上一次，我正處于婚姻的失敗和打擊帶來的悲哀,、失望,、甚至絕望，但這一次,，我好像那些將死之人,，惶惶不可終日。每一分鐘都不能好好呆著,，都坐立不安,。”

　　“那么,，看一看,，那些不安中，有些什么,？”

　　“有擔(dān)憂,，我現(xiàn)在的工作不安全，這種不安全是致命的,，因為我試著找了找工作,，找不著合適的，我想,，我會失業(yè),。”

　　“如果失業(yè),，你會怎么樣,？”

　　“我可以說身無分文，如果失業(yè),，沒有地方住,，沒有飯吃，沒有能力照顧孩子……”楊玉清說著,，眼睛里多了越來越多的驚恐,，正像一個臥床很久的人，突然看見了死神,，“我害怕這種窮,，像牲口一樣，每分每秒都在生存線上掙扎,，都在窮盡全力謀生,，沒有時間沒有力氣去體驗生而為人的可貴部分,。日子緊巴巴的,，從衣著到住處到一日三餐，透著衰敗的窮酸氣,。隨著年齡的增長，也許再也找不到工作機(jī)會,，農(nóng)民工還有祖居可以回,，可是我呢，沒有容身之所,，也許到老死,，只能拋尸荒野。我甚至聽到人家講,，一個女人無力謀生養(yǎng)孩子,，站在晚上的街邊做那種生意，會覺得自己也會一樣,?！?p>　　“你很怕窮?！?p>　　“是的,，很怕很怕?！?p>　　“你窮過嗎,？”

　　“沒有，所以更怕,。就像一座深淵,，你望不見底，只能想象它到底有多深有多可怕,?！?p>　　“你感覺沒有人可以幫你？”

　　“是的,。以前依仗爸爸和前夫,，從未考慮過謀生的事。我認(rèn)為這種依仗是會永恒不變的,，這種永恒不變的依仗就是我所有的底氣,。我以為人生被許了一世安穩(wěn)，從此再無風(fēng)雨,?？墒?，爸爸生意一落千丈了,，前夫也離開了，我的人生就好像是被突然換了頻道的電視劇，從童話變成了人間慘劇,?！?p>　　“小西呢？或者是類似于其他生活中很重要的人,，也不能幫到你嗎,？”

　　“如果以前，我的底氣來自于永恒不變的人,，那么現(xiàn)在的害怕,，就是因為我意識到?jīng)]有什么人或事是真的永恒不變的，每個人都必須獨(dú)自面對自己的人生,。例如工作,，我只能做低端的工作，小西并不能使我變成和她一樣職業(yè)階層的人,。我需要的是讓我踏實和安心的謀生能力,，小西并不能幫我完成這一點?！?p>　　“那么,，孩子呢？”

　　“我沒想過自己有多么輝煌的人生,，曾經(jīng)最大的愿望是年青時不拖累生自己的,，年老時不拖累自己生的，前一個沒做好,，后一個我想做到,。”楊玉清腦子似乎清晰了一些,，接著說：“而且,，我的怕，只能是自己必須要有誰也帶不走,、獨(dú)立于任何人之外的東西才能解決,。簡單來說就是，離開了誰,，我都能活得好好的,，不受影響，才行,。如果必須依附于誰,，我會一直怕，是不會有安全感的,?！?p>　　“你能獨(dú)立謀生,，才會有安全感，才會不怕,?！编嵙⒖偸呛啙嵍珶挕?p>　　“是的,，就是這樣的,。”楊玉清長長吁出一口氣,?！拔疑眢w沒有那么抖了?！睏钣袂遄儞Q一個姿勢,，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

　　“你安定了一些,?！编嵙⒁廊徊患膊恍臁?p>　　“為什么呢,？”楊玉清有了點精神,。

　　“你對自己多了些看見，也就多了些確定感,?！编嵙⒉幌衲承┬睦碇委熈髋桑苌偃ソ忉?，通常只緊緊陪伴和跟隨來訪者,。這種風(fēng)格，在生活中,，也是如此,。

　　兩個人一時無話，靜默許久,。

　　林小西飽飽睡了一覺,，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跑過來和楊玉清坐在一張圈椅上,，兩個人盤著腿,，緊緊倚靠在一起。

　　“清清,，你的人生你需要自己走,，但我是那個給你托底的人?！绷中∥饔蒙僖娬J(rèn)真嚴(yán)肅的語氣說,。

　　“你聽見我們說話啦,？”楊玉清問。

　　“沒有,，直覺，我知道你怕,?！绷中∥骰貞?yīng)。

　　三個人相視一笑,。

　　“今天周末,，你會更忙嗎？”楊玉清問鄭立,。她想多呆,，但又怕耽誤人家工作。

　　“他今天一整天都是我們的啦,?！绷中∥鞑坏揉嵙㈤_口，半調(diào)侃地說,。

　　“是的,。”看楊玉清探詢的眼神,，鄭立確認(rèn),。

　　“工作室其他的咨詢師會忙一些，這位鄭立同學(xué),，和錢有愁似的,，每天只接三個個案，每周不超過15個,，周末雙休,，一天宅家里一天出去玩。雷打不動,，人家加錢都不約,。”林小西想起自己搬磚的艱難,，有點恨恨的說,。為了預(yù)防不測，想為楊玉清多存點錢以備不時之需,，誰叫自己平時都是月光族,，過慣了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安生日子。

　　“做事只用七分力,?！绷中∥骺脆嵙⑽埖淖?，搶了他的話頭。

　　世間最好的默契,，并非聽出你的言外之意,，而是懂你的欲言又止。這一刻,，看著他倆的樣子,，楊玉清腦海中忽然冒出了這句話。

　　曾經(jīng),，在王永富創(chuàng)業(yè)最艱難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的，也有這般的心有靈犀,。楊玉清胸口又是一陣刺痛,，嘴唇剎時蒼白。

　　林小西一眼就看到了楊玉清的異樣,，不動聲色地?fù)Ьo她一點,，并輕輕按揉她的胸口。幾分鐘,，看她臉色緩和過來,，鄭立已經(jīng)把紙巾盒拿到跟前，林小西抽了一張,，給她擦拭額前細(xì)密的汗,。

　　楊玉清注意到了那紙，不是雪白刺眼,，而是原木色,，沒有加香精漂白劑之類的工序，透著樹木的原始香氣,，有種森林的樸拙和幽遠(yuǎn),。

　　“為什么呢？為什么做事只用七分力,？”楊玉清緩過勁來,，為了讓他們不對自己過于擔(dān)心，也確實有不明白,，于是接起剛才的話頭,。

　　“我們耳熟能詳?shù)膭钪竟适拢际钦f獵人帶著獵狗打獵,，看到了一只兔子,，獵狗追趕兔子，最后,，兔子跑贏了獵狗,，逃脫了,，保住了小命。為什么呢,？因為獵狗追兔子只是聽從獵人的命令,，沒追到也沒有什么損失，最多被懲罰餓一頓,。但兔子就不一樣了,，如果跑不贏獵狗，就會丟了性命,。所以,，獵狗只是盡力而為,，兔子是全力以赴,。因此，兔子贏了,。你們看,，對于我們的時代，似乎盡力而為都已經(jīng)不合格了,，要全力以赴才可以,。這和做事只用七分力不是背道而馳嗎？”楊玉清打破沙鍋紋（問）到底的勁上來了,，一口氣說這么多,，有點上氣不接下氣。

　　林小西這次破天荒不搶話了,，像一只靈活的麻雀那樣,，雙眼晶亮地望著鄭立。

　　鄭立今天穿著一件很普通的淺灰色毛背心,，里面一件米白的凈面襯衫,，下面是同色的淺灰色長褲和棉布拖鞋，輕輕走動時,，周圍蕩漾著漿洗布的米香味,。他無論或動或靜，總像是一株移動的植物,，和滿屋的花草融為一體,。

　　“你們看海浪，到最高點的時候是不是就會狠狠跌落下來,？你們看月亮,，到最圓滿的時候是不是就要由盈轉(zhuǎn)虧？你們看樹木,，最繁茂的盛極之后是不是就會凋謝,？《周易.豐》曰：日中則昃,，月盈則食。老子在《道德經(jīng)》曰：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编嵙⒁恢弊寳钣袂逵X得是安靜、寡言的,，這一翻侃侃而談,，很是意外。

　　“然后呢,？”楊玉清半張著嘴,，急需下文。這一段話,，就像洗完澡在滿是蒸汽的衛(wèi)生間照鏡子,，要急于把鏡子擦拭一下，才能看清,。

　　“簡單說來,，萬事萬物的客觀規(guī)律是盛極必衰，且周而復(fù)始,。既然水滿則溢,，月盈則虧，那就不要滿不要盈就好了,。否則,，不可避免，就會轉(zhuǎn)化到下一個階段,。所以,，世人皆求圓滿，有一個人,，卻‘求缺’,，把書齋命名為‘求缺齋’，這個人是曾國潘,?！编嵙⑦@翻話說的，就像天亮要起床天黑要睡覺一樣稀松平常,。

　　“所以,，凡事不可太滿太過，就像中國畫一樣，要懂得留白,?！笨礂钣袂逡琅f一臉懵懂，他補(bǔ)充一句,。

　　“我只能感到你的話很妙,，但有些什么，我理解不了,。我在想,，當(dāng)今社會競爭的激烈，大家都在拼命打雞血灌雞湯,，拼盡全力都可能一敗涂地,，都在吹噓置之死地而后生，這和只用七分力,，是不是太矛盾了,？”楊玉清不解。

　　“盡人事,，聽天命,。你慢慢來,?！编嵙⒌男Γ粋€男人的笑,，居然是慈祥,。

　　“人生是一場修行，不管愿不愿意,，我們都在路上,。”林小西感慨,，然后,，眼睛一眨不眨盯著鄭立。

　　“我去做飯了,?！编嵙⒘⒓雌鹕恚中∥鞔唢埖难凵?，他太知道了,。

　　聽了這句話，馬上,，林小西臉上,，如同煙花綻放在夜空一樣，笑容燦爛。

　　周遭在楊玉清看來,，都是灰敗,、堅硬的。對飯食,，很久都沒有什么像樣的胃口,。今天來鄭立這里，有了點暖色,，但懸在頭頂上的鞋子什么時候會落地,，或者，自己抓的救命稻草什么時候會斷掉,，都讓她不寒而栗,。

　　鄭立做飯，也像他的人一樣,，安靜順暢,。不過半個小時，四菜一湯端上了桌,。除了一道清蒸鱸魚,，其余的都是素菜，五彩斑斕,，好似春天的田野,。楊玉清第一次見蘆筍和杏仁搭配，鮮嫩碧綠的蘆筍,，金黃香脆的杏仁,，這道清炒蘆筍這么光彩照人。還有沙拉時蔬,，紫貝菜,，苦菊，彩椒,，姹紫嫣紅,。一道黑木耳炒山藥，黑白之間,，是桌上最簡樸的一道菜,，裝在石盤里，像是大地,，是這些菜式的背景和底色,。最有風(fēng)姿的要數(shù)那道湯了——文思豆腐，菊花狀怒放在綠瓷的湯碟里,，一幅風(fēng)姿卓約,、冰清玉潔的樣子。

　　楊玉清以前老是被王永富取笑“小資”。今天一見才知道自己那個只是雕蟲小技,，這個才是,，是什么？不是故作姿態(tài)的裝,，不是所謂小資式的賣弄,，是審美，真正的審美,。

　　胃里涌動出一股暖流,，胃口是驚蟄后的蟲子，在這一刻,，蘇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