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古道,，一大隊人馬緩緩而行,，馬匹馬車居多,。馬車四十八輛,，馬一百零八匹，大概是主人取“若要發(fā),，不離八”之意吧,。車?yán)镱^帶有不少經(jīng)卷，經(jīng)卷里寫有東坡茶,、東坡肘如何的味美等等,，胡人很是喜愛……
眾多的馬車?yán)镱^，有一輛裝飾華麗的車,，車上半躺著一位年輕的男子,。怎么看都覺得貌美，只是臉上方爬有一塊蜈蚣一樣的一指長的刀痕,，本來可用長發(fā)蓋住了,，可他偏要把長發(fā)攏往腦殼后頭，好象故意把那刀痕露在外面似的,，還不時有意無意的抬手摸摸,，一摸就露出笑臉……
他人坐在車子里頭，心里頭卻在盤算著：這些馬車已裝得差不多了,，到了河州甘州再填些,，就會大大超過以往，能同胡人換回四五千匹胡馬,，這財發(fā)得大過天了……他正想著好夢,，管家周保報來：“駙馬爺,，快到長安古城了，官府人甚多,，整不整裝一下,？”“整個屁！”他欠了欠身子,，抬手摸了摸那塊傷疤：“傳我的話,，問問陜西布政司發(fā)了文沒有，征調(diào)了多少車輛和馬匹,，各府州縣的茶葉幾時可以送到……”又躺了,。
他就是歐陽倫，鎮(zhèn)邊大將軍歐陽誠的兒子,，皇帝最愛的安慶公主的駙馬，他可不管《大明律》不《大明律》,、《大誥》不《大誥》,、《茶法》不《茶法》，什么東西最值錢他就舞弄什么,。蒙古維吾爾那些胡人最愛飲茶,，且最擅長養(yǎng)馬。那些胡馬矮小,、腿粗而短,，機警善跑，又耐久耐渴,。戰(zhàn)爭并未停息,，朝廷急需戰(zhàn)馬，他見茶馬五市最為盈利,，就做起茶馬生意了,。
初出都城南京，他還偽裝一下,，以免有人報與他皇上丈人知曉,，一出都城，就一面下令撤去偽裝,，大搖大擺,，吆吆喝喝西行，一面要陜西湖廣布政司發(fā)文各府州縣將上等好茶送往河州……
湖廣布政司早就發(fā)文各州縣,，務(wù)必在規(guī)定之日將好茶送到河州,，行文強調(diào)，戰(zhàn)爭并未停息,，朝廷急需茶去胡地交換戰(zhàn)馬,，各州縣忙得冒火……
秦嶺南麓的桐北山南,，大別山北麓的雞公山，兩山交匯處有一古鎮(zhèn)信陽,，信陽附近有一奇山,，山頂山腰終日的云霧繚繞，盛產(chǎn)信陽毛尖,。茶里頭的珍品,，胡人最喜歡飲之，稱為奇茶,。信陽州衙接到行文,，忙忙調(diào)集人馬前去收集。
帶隊的千總姓壽,，真名叫什么,，好多人不曉，別人叫他“受死氣”,。他是老大,，兄弟七人被餓死凍死了四個，只剩了他和老四老七了,。元朝時,，苛捐雜稅多如牛毛，他兄弟三人率著鄉(xiāng)里百姓抗捐抗稅,，后來,，官府又捉了老四老七殺了腦殼，他悲憤之極,，改名“壽四七”,，意思是一人挑起兄弟三人的擔(dān)子繼續(xù)同官府斗下去。終因寡不敵眾,，也被官府捉了去,，投進(jìn)了大牢。官府為了壓風(fēng)氣,，準(zhǔn)備示眾后再殺掉腦殼懸于城墻上頭,。明軍打來了，他得救了,，熱血沸騰的他從了軍,，在鄱陽湖戰(zhàn)役中，陣陣冒著火矢沖殺在前頭,，被提成了把總,，后來又升成了千總。
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基本結(jié)束了，可地方政局并不是穩(wěn)定的,。他在信陽府帶兵,，當(dāng)他看了行文，朝廷在收茶換馬,，熱血又騰起來了,，連忙又傳令集合隊伍向茶山進(jìn)發(fā)，連夜趕到了茶嶺,，可茶嶺附近見不到一個茶民的影子,。他心里頭火燒火燎，暗暗下了決心：“這是新朝,，明君出世,，天難地難也要為新朝辦好這件事！”
第二日清晨,，他拖著疲憊的身子,，揉著熬紅的雙眼走出軍帳，深深吸了口氣,，準(zhǔn)備派人去尋找茶民,，并囑人到各村莊路口去刷標(biāo)語，猛聽得一婦女聲嘶力竭的罵道：“天殺了你們,，挨千刀的……”邊罵邊朝這邊闖來，好幾個士兵拉都拉不住,，滾在了一起……壽四七攏來,，喝開了士兵，那婦女從地上爬起,，披頭散發(fā)朝他撞來,，士兵們又一蜂而上揪住婦女。壽四七又喝開士兵：“大姐不要急躁,，有話慢慢說,，天塌了我替你作主，大明王朝了,?！彼p手舉過頭頂，抱攏,，“再不是元魔撻子的黑統(tǒng)治了,！”
那婦女哪管這些，邊滾邊罵,，壽四七一面吩咐不要為難了她,，她這樣做定是有冤情的，一面叫人送來開水和食物……那婦女也罵累了，坐在地上不鬧了,，只是不住的嗚嗚的哭著……慢慢的,，見來人和善，到底開了口,，說是任是什么官都不是好東西,，只是見了壽四七壽大人才肯說。
——原來,，壽四七的隊伍一開來,，茶民們就躲了，擔(dān)心這支隊伍又同元魔撻子一樣刮他們,，這婦女也跟著其它茶民一樣藏在了草叢里頭,。天剛亮，被一個后生發(fā)現(xiàn)強害了,。
壽四七大怒：“我們是明君出世,，摧富益貧的軍隊，這雜種同元魔撻子兵有什么兩樣,？”遂安慰道：“大姐,，天王老子我也要替你伸冤！可曾認(rèn)得,？”婦女結(jié)結(jié)巴巴：“天暗,，認(rèn)不清白，只是,、只是在他肚子上頭抓,、抓了一把！”壽四七速令集合隊伍……
料峭春寒,，他怒沖沖來到了隊伍跟前,，大吼一聲：“夸了褲子！”大家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他又大吼一聲：“夸下褲子,！”——他挨個瞧去，猛的,，腦殼一嗡：“是他,，是苦娃？這個畜牲,！”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甩甩腦殼又瞅了瞅，沒錯,！他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一股強烈的責(zé)任感支撐著他沒有倒下——這青年是他的獨生子，兄弟七人留下的獨苗苗！——一幕幕往事在他眼前晃動起來了……
——孩子剛出生,，不光是他夫妻倆,，上致孩子的爺爺奶奶，下致孩子的六個叔叔歡天喜地,，我壽家又一層人了,！瞧，孩子天庭飽滿,，定能大貴大富,，再不會跟我們一樣受窮受欺了！
——孩子出世后不久,，其母得了產(chǎn)后病,，家里頭只剩下從門外頭灌進(jìn)來的一屋冷風(fēng)，哪里治得起,？只好捱著日子碰運氣……孩子的母親快掉氣時,，拉著他的手?jǐn)嗬m(xù)著：“他爹，把,、把孩子撫,、撫成了人，我,、我也就瞑,、瞑目了……”撒手西去……他含淚給孩子取名“苦娃”，在心里頭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把苦娃撫養(yǎng)成人,！
——元順帝孛兒只斤妥歡帖睦爾為了維護搖搖欲墜的殘酷統(tǒng)治，拼命搜刮民脂擴充軍隊,，增加了名目繁多的什么人頭稅,，狗頭稅,、豬頭稅,、特產(chǎn)稅、連坐稅……各地苦人風(fēng)云響應(yīng),，壽四七也順應(yīng)潮流順應(yīng)民心舉起義旗……義軍失敗,，壽四七逃進(jìn)了雞公山以圖再起。老四老七帶著苦娃未能逃進(jìn)山,，在武圣關(guān)附近打旋,，撻子兵為斬草除根，圍了攏來,，眼看他叔侄三人都將落入魔掌,，老四滴著淚囑老七：“兄弟，我把雜種們引開，你帶著苦娃莫要做聲,，拼著腦殼也要保住兄弟七人這根獨苗苗,！”老七滴著淚咬著牙使勁的點著腦殼……
撻子們捉住了老四，吊捆鐵烙灌開水辣椒湯……“說,，把苦娃藏哪里了,？不說，腦殼就長不住了,！”老四的腦殼被砍下來了,，他誓死也沒有說出苦娃！
老七一邊囑著餓了三天的苦娃莫要哭,，莫要做聲,。一面挖著草根摘著野果哄他……東躲西藏，東拐西轉(zhuǎn),，擔(dān)心見不著人,，又怕見著了人……到底遇到位好心人，送了碗菜粥他叔侄二人,，老七舍不得聞上一口……撻子兵來了,，老七向好心人跪下：“只剩了這根獨苗，日后若能找著我家老大,，更好,，找不著了留著你做兒子吧！我兄弟七人下輩子當(dāng)狗給你們看門,，當(dāng)牛給你們種地,！”好心人也使勁的點著腦殼……老七跳起，在苦娃臉上痛了又痛,，“啪”的一巴掌打在孩子的臉上,，又一掌推倒好心人。好心人還沒有明白怎么回事,，只聽老七罵道：“想我兄弟三人興起義軍,，也是為了‘摧富益貧’，哪防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強,，老的少的還擔(dān)心什么連坐法,，還怕收連坐稅，跟撻子兵一個樣,，我到別處躲去……”好心人省了,，把苦娃擰了一把，輕聲囑道：“快大聲哭,，叫我爹,！”撻子們被哄過去了,，只是去追老七……
老七被吊在城墻上頭，“說,，苦娃哪去了,？不說，腦殼就要同那顆腦殼做伴了,！”一個撻子兵頭指著老四的腦殼說,。“殺撻子狗去了,！”老七吼道,。人被松下繩子，“嗵”的一聲摔在地下,，“殺撻子狗去了,！”又被吊起來，又“嗵”的摔下,，“殺撻子狗去了,！”……老七的腦殼也被砍下了，同老四的腦殼掛在了一起……
又過了幾年,，到底又遇著機會了,，壽四七又舉起了義旗，可他又被抓了,，撻子兵頭目吼道：“說,，苦娃哪去了？”他興兵時,，早就聽說老四老七已遇難了,，只是不曉兒子的下落，心里頭一直沒有底,，現(xiàn)在一聽撻子這話,，一塊石頭落地了，方喜：“哈哈……出明君了,，我兒子跟朱圣人‘摧富益貧’了……”直到第二年打下了信陽城,，打開了大牢，那位好心人才大膽送來了他的兒子……
現(xiàn)在,，他看了看苦娃,，心里頭苦極了：“打他一百軍棍,，活他一條命吧,，我兄弟七人只剩下這棵獨苗了……”他轉(zhuǎn)身看了看那位婦女，“不,、不,、不行,，要是別人的兒子這樣我會怎么辦？會給他留下性命嗎,？不會,！自己的兒子就該特殊嗎？這回把口子一松,，日后怎么帶兵,，還怎么為大明效力？為了大明,，連個兒子都舍不起嗎,？——他背轉(zhuǎn)身，眼一閉,，艱難的從牙縫里頭擠出了兩個字：“綁了,！”又轉(zhuǎn)過身來，右手一抬,，指著那位婦女,，“砍了腦殼，向那位苦姐妹謝罪,！”
那幫士兵一聽,，齊刷刷跪下：“千總老爺，念苦娃兄弟初犯,，又是酒后失禮,，目下是用人之際，饒了他吧,，讓他戴罪立功,！”
“起來吧，都起來,，我問你們,，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天下？”
“明君出世,！”大家又齊刷刷答道,。
“對！明君經(jīng)常教導(dǎo)我們的一句話是什么,？”他說著,，雙手高舉過頭頂，一攏,，朝南京方向一揖,！
“我們是魚，苦百姓是水,！”那幫兄弟又齊刷刷答道,。
“對,，魚是離不開水的！明君出世,，從弱小到壯大,，到得了天下，靠的就是水,，就是苦老百姓,！這畜牲害了苦百姓，罪當(dāng)斬,！”他強忍著淚,，朝信陽城方向跪下，嘴里頭喃喃著：“老四老七兄弟,，我……我沒能……沒能照看好這根獨苗苗,，我、我把他交……交給你們了……在,、在你們那邊,，你們好、好管教他,，讓他走,、走、走正路……”起身,，又從牙縫里頭擠出一個字：“酒,！”正當(dāng)他要去囑咐兒子，好好上路時,，忽一聲哭喊：“……刀下留人,！”那被害的婦女“撲通”一聲跪在了他面前：“大、大人,，饒了苦兄弟吧,，他還年輕，我不告了,，我知你們是‘摧富益貧’的好隊伍就,、就領(lǐng)情了……”
壽四七熱淚滾出來了：“是呀，多好的百姓啊,，你對他們好,，他們就擁戴你！現(xiàn)在是軍心民心俱被感化,，饒了這畜牲吧,，他是老四老七用腦殼保下來的獨苗苗了！這是留他的最佳時間,，也是最后的機會了,！再說，自己已年過半百,，日后總得有個歸宿呀——不行,，是明君的江山重還是自己的兒子重？為了我大明江山,，我連兒子都舍不得了,？”他彎腰扶起了婦女：“大姐，謝了,！我大明江山不是兒戲,，這畜牲犯了法，就得伏法,，是他罪有應(yīng)得……”——他捧著千斤樣重的酒壺,，拖著千斤樣重的兩腿，艱難的步到了兒子身邊,，兩眼直直瞅著兒子那痛苦和稚嫩的臉……酒漫出了酒杯,，滴在了地上和眼淚流在了一起……他一字一頓的吐出：“到——了——那——邊，——再——好——好——做——人……告——訴——你——媽——,，我——我——對——不——住——她,，你……——你——你——還——有——么——話——要——說……”
“爹爹，孩……孩兒聽說,，這茶葉被……被人走私賺錢,，統(tǒng)……統(tǒng)自個袷包了……還、還是皇宮里,、里頭的人走……走的私……”
“胡說,，我大明一貫以摧富益貧為神圣！”
“爹爹,，只怕又是‘亡,，百姓苦；興,，百姓苦’……”他頓了頓：“該享受時就該享受……”
壽四七心里頭一顫,，酒壺差點掉地下！是呀,，哪朝不是如此,？立即又搖著腦殼否定了：“不是，不是,！大明現(xiàn)在是明君出世,，明君出世……明君出世，摧富益貧……”
“爹爹,，孩兒死不足惜,，爹爹這樣的為統(tǒng)治者賣命舍子,，只怕在他們的眼里頭，爹爹未必值了他們一條看門狗……”一低腦殼含起酒杯,，又一仰頸子：“孩兒先去了……”
——山下,、山腰、山上,、石崖里,、樹叢中、村莊邊……人們紛紛走了出來——“這是支真正‘摧富益貧’的隊伍,！”“真正的明君出世了,！”人們是這樣的說著，這樣的傳講著……
——信陽毛尖很快收齊了,，又足秤又鮮又嫩……
要曉得信陽毛尖送沒送到河州,，請看下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