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梁氏
“子長吾兄……”陵安君在信中寫道,“武王伐商,征于牧野,?!赌潦摹酚性疲哄岩樱魍林?!,牧野之戰(zhàn),紂兵叛走不禁,,帝紂自焚于鹿臺之上。唯殷失德,,非始于帝紂,。祖庚之際,其跡已現(xiàn),。諸事之細靡,,俱記于商宮九鼎之上?!?p> “商宮八鼎,,失于秦亂。唯余一鼎藏于長樂宮天室閣,,又有金騰之書記其詳略,。兄欲網(wǎng)羅天下放矢之舊聞,著史以立令名于天下,,其文不可不讀,,讀之不可不思……”
司馬遷把這封信讀了四五遍,仔細在心中揣測陵安君言下之意,。
依著陵安君的意思,,商紂王亡國,根源卻要上溯八九代之遠,。
這話若是換了別人,,司馬遷自然不敢輕信。
但陵安君精通古史,,于上古及三代之事,,似乎所知頗多。
他學識如此淵博,,卻不愿與人分享,,也是一大憾事。
司馬遷思來想去,,心中好奇難耐,,只想著前去天室閣一睹商鼎的風采,。
但這長樂宮天室閣卻不是說去就能去的地方,若無皇帝恩準,,任何人都不得擅入此閣,。
陵安君這一席話,當真是要折磨死人了,。
他看著那滿天飄雪,,卻想著深宮禁地,恨不得長副翅膀飛了進去,。
寫此信時,,陵安君多少還是有些憂慮。
雖說司馬遷不過是個區(qū)區(qū)史官,,關心前朝史跡也是職責所在,,但若是貿然問鼎,君王責怪起來,,罪名可大可小,。
就陵安君所知,這宮里確實出了些不尋常的事,。
他前日收到的一封密報里,,便提到了李夫人之事。
陵安君心知,,這必是在那日他與漢帝劉徹密談之后的事了,。
他已經(jīng)寫信囑托那人,務必要將此事弄個水落石出,。
今冬比往年寒冷許多,,前幾天竟然下了一場小雪。
那細雪搖蕩,,竟勾起一段往事,,耳邊仿佛又聽到她清音余韻,繞梁不去,。
陵安君走到廊下,看那遠處山巒林木,,如水墨一般,,隱在薄霧之中。
不知那夢中之地,,是不是亦如此般清雅高遠,?
“夫君?!绷菏鲜峙跄景?,從回廊一邊轉了過來,,“藥已經(jīng)準備好了?!?p> “你辛苦了,。”陵安君接過藥碗,,“這些時日,,倒要你多費心了?!?p> 梁氏聽丈夫這么一說,,淺淺地笑了,但心目中憂愁,,卻不能因一笑抹去,。
自從北歸以來,陵安君日日均要服藥,,此事極不尋常,。
按說這藥一兩個月服用一次便可,但陵安君此次疾病發(fā)作,,卻比往日兇猛了許多,。
自從陵安君回家后,夫妻二人還未詳談,。
兩人趁著清晨無事,,便說起近日來家中諸事,問起兩個孩子的學業(yè),。
陵安君與梁氏育有兩子,,聰敏好學,先生常??洫劧尤蘸蟊爻纱笃?。
梁氏說到兒子,自然是笑顏如花,。
二人說了一會兒,,陵安君便邀妻子與他同去郊外散心,賞賞冬日蕭瑟之景,。
梁氏平日忙于家事,,極少隨丈夫外出,今日能與陵安君一起出去游玩,,心中極為樂意,。
兩人便帶了四名隨從,各人騎了匹馬,趁那薄霧未散,,向林澤而去,。
雖然空氣冷冽,但二人俱是錦衣貂裘,,也不覺得寒冷,。
冬木不如春木青翠、夏木繁茂,,但那清冷的氣息,,卻讓人神凝氣靜。
二人心情舒暢,,打馬揚鞭,,行了一會兒,便將四名隨從遠遠拋在身后,。
穿過一片平地,,前方豁然開朗,林澤如碧色的珍珠般鑲嵌在大山之前,。
陵安君跳下馬來,,欣賞那煙波霧氣。
梁氏見丈夫多日郁郁不歡,,今日心緒似乎已經(jīng)轉好,。
她心情舒暢,站在夫君身旁,,便覺人生如此,,再無他求。
“細嬿,,你嫁于我也有十年了吧,?”陵安君看了一會兒,突然問了一句,。
“是,。”梁氏答道,,丈夫平時多稱她為“夫人”,,這細嬿的名字卻是很少用的。
“這些年來,,我對你如何,?”陵安君問。
梁氏一怔,,丈夫如何問起這些事來?
梁氏少女之時,便對夫君十分仰慕,。
成婚以來,,陵安君雖然常因族中之事遠行,但對于她,,平素十分尊重,,二人相敬如賓,連臉都未曾紅過,。
但她也知道,,自己是氾林梁氏的女兒。
陵安君素與氾林不睦,,對于自己,,倒是敬重多于愛慕。
“夫君待細嬿很好,?!彼恢绾位卮鸩藕茫植荒懿淮?,只得潦草說了,。
陵安君聽了她的話,轉過身來,,低頭看她雙眼,。
看了一會兒,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瓶,,遞與梁氏,。
“你且看看這里面是些什么東西?!?p> 梁氏接過,,將瓶中細粉倒在手中。
她一看,,這東西再熟悉不過,,正是陵安君所服之藥。
她不解地看著陵安君,。
“你仔細聞一聞,。”陵安君命令道,。
梁氏將那粉末放在鼻前一聞,,大驚失色,跪在了地上,。
這粉末極像平日所服之藥,,但若是精通藥草之人細細察看,便知這藥中多了一味。
梁氏自幼研習草藥,,婚配之后,,陵安君所服之藥素來由她配制,這藥中多一味或少一味,,她一聞便知,。
只這一味與平常的藥不同,有一股幾乎不可察覺的腥味,。
她一聞之下,,便知出了大事。
“我北上前往長安,,一路上服用的都是此藥,。這些藥素來是你準備。我且問你,,你為何這么做,?”陵安君語聲有些緩和。
一聽陵安君的話,,梁氏頓時淚流滿面,,答道:“我為夫君配藥,此事不錯,。但那藥中多出的一味,,妾身確實毫不知情。夫君且仔細想想,,我有何緣由做這種惡毒之事,?我雖是氾林之后,但自從嫁入陵安府中,,再無他念,。只求與君白頭,此生足矣,?!绷菏险f畢,伏在陵安君腳旁,,泣不成聲,。
她想到這一味藥兇險無比,陵安君服了,,不知有多大的災禍等著二人,;再又想夫君既然問出此言,已經(jīng)不再信任自己,。
想及這二點,,她更是悲不可抑,。
陵安君默默看著妻子。
梁氏善良柔順,,對自己極為恩愛,。
他也不愿相信這事竟然是她所為。
但那藥已經(jīng)毀掉一切,,他其實已無退路。
“抬起頭來,!”陵安君說道,。
他直盯著眼前這個溫婉的女人,似要將她看透一般,。
林澤水畔,,清波無言,肅殺之氣漸起,。
梁氏抬起頭來,,看見二十余步遠處,四名侍從已經(jīng)趕了過來,,下馬侍立,。
他們乃是陵安君的近侍,都是些忠心效命的死士,。
陵安君語聲雖然柔和,,但他戎馬多年,做事堅毅果斷,,而且不留后患,。
自己此刻若說錯一句,便是性命不保,,再無法去見家中的孩子,。
霧氣開始散去,小君梁氏跪在丈夫身前,。
她將說的話,,便是決定她生死的一句話,但她淚水涔涔,,竟然一時語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