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事件讓孫亞飛和父親的關系降至了冰點。很長時間,，她都不敢回家,；僅靠著學校同學捐贈的衣物，就著母親腌的咸菜蘿卜干,，還有老師幫忙申請的扶貧助學金,，磕磕碰碰地考上了大學。

　　孫亞飛所在的村子,，大學生都少見,，更別提是女大學生了。村長提議把孫亞飛的名字列入族譜,，和男丁一樣可以進入祠堂,。這下子,，老孫家算是風光了，孫亞飛父女倆的關系才得到了緩和,。

　　“你這閨女爭氣啊,。比你兒子頂事兒！”

　　“是啊,。兒子高中沒畢業(yè)就不讀了,。女兒逃婚逃出個大學生來！”

　　“女孩子畢竟是別人家的人,，培養(yǎng)上大學啊,，以后給你養(yǎng)老不？”

　　“上大學得花多少錢哪,！”

　　“別聽他們瞎扯淡,！丫頭，以后出息了,，賺大錢了要記得給爹媽花呀,！”

　　……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好不熱鬧,。農(nóng)村就是這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事兒傳得快,。大家個個心直口快,，沒有什么惡意，但句句戳中要害,。孫家父女這剛剛培養(yǎng)出的那一點點溫情,，又被這熱情的唾沫星子澆滅了。

　　孫亞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她今天還打算跟父親談談學費的事情呢,。這下子估計要被攪黃了。

　　孫父黑著一張臉坐在小板凳上,，一言不發(fā),，煙一根接著一根。孫亞飛攥著衣角站在不遠處,，耷拉著腦袋,，無助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爸,，我要繳學費了?！贝劫e客散盡,，孫亞飛硬著頭皮,，用極小的聲音嚙咀著，目光投向?qū)O父那被劣質(zhì)煙草熏得黑黃的粗糙大手指骨上,。

　　孫父夾煙的手一頓,，沒有吭聲，緊接著又猛吸了兩口,，不知是不是被煙嗆到了,，一陣猛烈的咳嗽。

　　孫亞飛很想幫他拍一拍背,，卻始終害怕得不敢上前,。從她記事開始，父親就是這樣嚴肅又可怕,。所以,，每當看見別的孩子和父親撒嬌時，她便覺得很不可思議,，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孫父咳了好一陣子，終于緩了過來,。胡亂抹了一下眼角嗆出的淚水,，擤了擤鼻涕，又吐了口痰,，最后重重地喘了兩口氣,，這才恢復了平靜。孫亞飛不經(jīng)意地微微蹙眉,，重新低垂眼瞼,，靜靜地候在一旁，目光似乎盯著地上的某一處,，看得出神,。

　　尷尬的沉默在兩人的周圍縈繞。最后孫父“嘶”了一聲,，打破了沉寂,。他慌亂地扔掉了短得燒到手的煙蒂，用力地踩上兩腳：“我上輩子欠了你的是怎滴,！錢錢錢,！”說罷，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孫亞飛沒有改變姿勢,，就那樣低頭站著?？床怀霰?。有時候,，她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沒良心，要不然怎么隱隱覺得剛才那一幕,，還有點兒好笑呢,？是啊，她就知道錢錢錢,?？墒菦]有錢，她就沒有書念了啊,。沒書念,，她能去做什么呢？

　　距離開學越來越近,，孫亞飛的心就越來越沉重,。她在家編了兩個月的竹筐，攢下的那點兒錢,，頂多也只夠一個月的生活費,。而學費，始終是沒有著落……

　　這天晚上,，孫亞飛和母親在屋里編筐,，母女倆借著懸在頭頂上的一盞60瓦的鎢絲燈泡發(fā)出的昏黃光亮，默默勞作,，兩相無言,。周圍只有灶雞的吱吱聲，混雜著竹篾翻動時的細小聲響,，以及小微風電扇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嘰嘰喳喳的噪音,。

　　孫亞飛的哥哥高中輟學后就南下打工，去實現(xiàn)他闖蕩江湖的絢麗夢想去了,，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用孫亞飛的話來說，就是他們都在逃離,，用自己的方式,，逃離這貧瘠的故土，更逃離這壓抑得讓人無法呼吸的家,。

　　孫亞飛的想法和哥哥不盡相同,。她也想要逃離，但她從小就喜歡讀書,，也向往安逸體面的生活,。她覺得通過讀書可以為自己搏一個好的未來。可以不用再為錢發(fā)愁,，不用再活得唯唯諾諾，不用再受人擺布,。她可以買自己喜歡的東西,，買自己想穿的衣服；不用再撿別人穿剩的不合身的衣裙,，也不用再忍受痛經(jīng)的時候,，一邊想象著自己正在吃一塊美味濃香的巧克力，而實際上卻只能猛灌白開水的那種無奈與痛苦……

　　想著想著,，編筐的手也不由得加快了幾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回到了原點：學費呢,？錢呢,？該怎么辦呢……

　　此時，院子里傳來了那條老黃狗隱忍的呻吟聲,，孫亞飛的神經(jīng)頓時緊繃起來,。每回父親喝醉酒回來，進門的時候就會拿狗出氣,，踹上兩腳,，弄個“雞飛狗跳”。每當這個時候,，他們兄妹倆都會盡量地降低存在感,，以免受到老黃狗那樣的待遇?？墒呛懿恍?，大多時候，她總是淪落為當炮灰的那一個,。

　　孫父搖搖晃晃地走進屋子,，進門時帶翻了門邊的椅子，弄出一陣聲響,，接著罵罵咧咧地補上兩腳,，像頭牛似的出著氣，怒視著四周,。孫亞飛屏住呼吸,，把頭垂得更低一些，希望能躲過一場“腥風血雨”,。然而,，當熏天的酒氣愈逼愈近時，孫亞飛知道,，自己注定是躲不過這一劫了,。停下手中的活兒,，抬頭迎上那猩紅而渾濁的雙眼，她竟然無比平靜,。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孫父看到自己一向怯懦的女兒,，此時那一臉“英勇就義”的神情,，暗暗吃了一驚。他這個女兒,，說不出哪兒不一樣,，但就是感覺不太一樣了。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要說什么,。孫父不停地翕動著鼻孔，一開一合,，猶如一頭大水牛,。

　　“喝點兒水吧?！辈恢螘r,，孫母端來一杯水往孫父跟前的桌子上一放，打破了詭異的沉默,。父女倆同時回了神,，別開了臉。

　　孫父將一個黑色塑料袋往桌上一甩,，震得杯中的水也跟著搖晃了幾下,，灑出來些許，濺在了斑駁凹凸的桌面上,?！叭Я賶K，你數(shù)一數(shù),?！睂O父啞著嗓子含糊不清道。

　　孫亞飛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各種情緒涌了上來，像嗆了水似的,，不太好受,。但更多的，還是興奮的感覺?！安?，不用數(shù)了。謝謝,?！彼龢O力地掩飾自己的雀躍和不安。伸著顫抖的手,，去夠那袋子,，卻被一只粗壯有力的手拽了一把,，又隨即甩開：“叫你數(shù)就數(shù),，怎么那么多廢話！”孫父粗著嗓子低吼,，仿佛他的家主尊嚴被人質(zhì)疑了一般,，惱羞成怒,。

　　孫亞飛定定地站在那兒,，沉寂了兩秒，隨即輕嘆了一聲,，默默打開了袋子,。她從里面捧出一沓紅色的百元大鈔,，無聲地數(shù)起來。

　　“大聲一點,，我聽不見,。”孫父粗魯?shù)卮驍嗨?p>　　“八,、九,、十……”孫亞飛感覺鼻梁一陣酸澀，眼睛跟著脹痛起來,。她倔強地把屈辱的淚水逼回眼眶,，不讓它們掉落。但她抑制不住自己顫抖的聲音,，機械地數(shù)著鈔票,。三千六百張大紅紙幣，就像三千六百把尖刀,，將她的自尊凌遲了三千六百次……

　　頭頂?shù)逆u絲燈隨風晃了晃,，孫亞飛感覺自己也跟著晃了兩下。在數(shù)完最后一張鈔票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趴在桌上嚶嚶低泣起來,。連日來的壓抑、委屈、焦慮,，連同剛才這一路的屈辱,，如同倒豆子般的一并決堤而出。孫母拍拍她的肩膀,，嘆了口氣,，走開了。孫父似乎對這個結(jié)果很是滿意——這一戰(zhàn),，顯然是他占了上風,；于是，他沒有再為難孫亞飛,，邁著蹣跚的勝利的步伐,，一臉傲嬌地離開了。周圍又恢復了平靜,，只剩下灶雞的鳴叫,，風扇的喋喋不休，還有孫亞飛偶爾抑制不住的抽噎聲……

　　章后語：每個人都想過體面的生活,。但大多時候,，人們不得不放下體面，才能過上普通人的生活,?；钪静灰?；無人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