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jié)令人嫌棄的孤雛
王石頭的墳?zāi)?,就在螞蝗溝,。大家都說,他在這里丟了性命,。那就把他埋在這里吧,,也許,,這是老天早就做好的一種安排。
螞蝗溝的地貌,和整個黃溝菁差不了多少,。只長一點灌木叢,,看上去幾乎光禿禿的土山包,一個連接著一個,。在這些綿延不絕的土山包之間,,會隱藏著一條條乍一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的山溝。在蒼茫的天地間,,這些毫無特色的土山包,,呈現(xiàn)出一種枯寂、荒涼,,還有一種無邊的煩悶和冷冽的感傷,。
清明節(jié),這片山坡,,依然光禿禿的,,依然黃撲撲的,沒有半點生機,,沒有春天的點滴信息和絲絲春意,。
媽媽帶著王務(wù)行來給爸爸上墳。用根涼山竹細竹桿,,把上墳用的“清”(青云縣方言,,用長條狀的白色水紙制作的類似冥幣的東西,清明節(jié)時掛在墳頭用于祭奠亡靈)掛在王石頭小小的墳頭上,。
“石頭啊,,你倒走了。丟下我們孤兒寡母的,,我咋個整啊,。”媽媽給爸爸燒紙的時候,,喃喃自語,眼淚,,早已成珠連線地滾落下來,。
王務(wù)行點燃幾柱香,正在往墳前的土里插,。見媽媽落淚,,他也隨即哭了起來。爸爸臨死前叫他的那兩聲“狗兒”,,過去的這一年以來,,經(jīng)常會響在他的耳朵邊。爸爸那愁苦、凄慘,,絕望,、悲痛的神情,一直縈繞在他的眼前,。如今,,面對這似乎被冷風(fēng)吹得縮小了一圈的墳頭,爸爸的聲音和臉色,,變得異常清晰,。
王務(wù)行用一雙黑瘦的小手,去摸那冷冰冰的墳頭泥土,,回味著爸爸生前把他抱在懷里的那種溫暖感覺,。哭得幾乎連氣也喘不過來,。天上的流云,,四周山巒上的寒風(fēng),似乎都安靜了下來,??吹竭@哀痛的一幕,它們都寂然不動了,。
“石頭,,我對不住你了,我希望你原諒我,?!眿寢屢贿呍诎职謮炃盁垼贿吜髦鴾I大聲訴說著,?!袄陷吶苏f過,一棵草,,總有一滴露水珠養(yǎng)著,。我們的幺兒,我們的狗兒,,只能靠老天養(yǎng)著了,。石頭,沒有你,,我實在支撐不下去了,。”媽媽在爸爸墳前磕著頭,,哭得嘶聲裂氣,,哭得揪心揪肝,,哭得肝腸寸斷,哭得天愁地慘,。
“狗兒,,媽媽實在沒有辦法了。我快活不下去了,。狗兒,,狗兒啊,!”媽媽把王務(wù)行摟在懷里,,狠勁地在他黑瘦的小臉上親著。媽媽親得那么用勁,,親得王務(wù)行的小臉覺得疼痛起來,。媽媽摟得那么緊,摟得王務(wù)行覺得快要憋過氣去,,肋骨似乎都快要斷了,。媽媽哭得那么兇,好像把五臟六腑都哭碎了,。媽媽的眼淚,,和王務(wù)行的混雜在一起,還掉落好些在他的衣衫上面,。
第二天,,王務(wù)行醒過來后。小小的,、黑洞洞的家里,,空蕩蕩的,沒有半點聲音,。
媽媽不見了,!
堂屋里那張簡陋的小木桌上,放著一個小小的濯箕(青云縣當(dāng)?shù)卮迕袷褂玫囊环N用竹子編制的竹器,,可以盛放食品等物),。里面裝滿了煮熟的洋芋,幾個烙得黃生生的苦蕎芭,。另外,,還放著兩元錢,用洋芋壓著,。
錢!而且還是兩元,!以前,,王務(wù)行最多得過爸爸給的一毛錢,那是過年的時候,爸爸高高興興地說,,那是給他發(fā)的壓歲錢,。這兩塊錢,在王務(wù)行眼里,,無異于一筆巨款,,怎么會隨隨便便放在這濯箕里。
一種本能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的恐懼,,以令人驚駭?shù)乃俣群蛻B(tài)勢,泰山壓頂一般,,猛然向王務(wù)行重重碾壓過來,。
“媽!媽,!媽媽,!”他嘶叫著,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找了一遍,。不見媽媽的身影,。王務(wù)行嚎叫著,沖出門外,,在冷寂的家門口,,在抬眼所及的曠野和天地間,嘶聲喊叫著“媽,!媽,!媽媽!”沒有媽媽的身影,。
這個年僅七歲的孩子,,瘦小得像棵砂礫地上的荊棘條。懷著本能的恐懼和無邊的希冀,,在村子里的每一戶人家的房前屋后,,院子里堂屋里,嘶聲叫著“媽!媽,!媽媽,!”
王務(wù)行到處尋找。從清晨找到黃昏,。眼淚哭干了,,嗓子喊破了。小小的,、黑瘦的腳,,踩在破破爛爛的一雙千層底布鞋里,走起了血泡,。還是沒有找到媽媽。
住在村頭的大伯,,是王務(wù)行的爸爸王石頭的堂哥,。大伯把王務(wù)行送回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的家。只見小小的,、黑黑的,、空蕩蕩的屋子里,除了那些煮熟的洋芋,,烙好的苦蕎芭,以及一張用洋芋壓住的兩元的鈔票,。此外,火塘邊貼墻腳的地方,,還整整齊齊地碼上一摞至少夠燒半個月的海垡。
大伯明白,,這個狠心毒腸的女人,扔下他兄弟王石頭的遺孤,,扔下從這個女人身上掉下來的這團肉,扔下這個弱小無助,、懵懂無知的孩子,走了,!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去奔她自己的日子去了,。
大伯是個老實人,,家庭也困難,。遇到這種情況,他自己也一籌莫展,。有人給他出主意,,說,這種事,,得找村干部,得找鄉(xiāng)上那些領(lǐng)導(dǎo),,王務(wù)行的情況特殊,,國家不可能不管,。
鄉(xiāng)上的干部,,大伯哪里敢去找,,而且,他也不知道該去找誰,。村干部,,他雖然也畏懼,,但不得不面對,。
村干部了解到這種情況后,又反應(yīng)給黃溝菁鄉(xiāng)的鄉(xiāng)干部,。那時候,,農(nóng)村低保政策還沒有實施,。鄉(xiāng)村干部給大伯做工作,,要他暫時把這個孩子收養(yǎng)起來,。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政府有什么優(yōu)惠補貼政策,都首先把王務(wù)行列入第一批次來解決,。不管是哪個部門,,還是私人企業(yè),,個體老板,只要對黃溝菁鄉(xiāng)實施扶貧幫助,,捐獻來的物資,,也首先給予王務(wù)行以適當(dāng)補助。
王務(wù)行在學(xué)校讀書的相關(guān)費用,,也經(jīng)鄉(xiāng)干部協(xié)調(diào),,全部予以減免。
從此,,王務(wù)行便被寄養(yǎng)到了大伯家里。
大伯是個忠厚,、老實的人,對王務(wù)行這個沒爹沒娘的孩子,,總體上還不錯。和他們一家生活的幾年時間,,對王務(wù)行,,沒有打過,也沒有罵過,。大伯家有三個孩子。兩個堂哥和一個堂姐,,都比王務(wù)行大,,
但是,,大伯很懦弱,。大伯對他老婆很畏懼,。大伯在大伯娘面前,,就是一個悶葫蘆。老婆叫他朝東,,他不敢朝西;老婆叫他站著,,他不敢坐著。王務(wù)行的日子,便過得真是暗無天日了,。胖墩墩的大伯娘,,罵人時滿嘴全是根本叫人聽不下去,,也不好意思重復(fù)說出來的臟話、下流話,。
無論是家里的活,,還是地里的活,即使是比王務(wù)行還大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都干不了的,,無法承受的,,大伯娘卻總要支使王務(wù)行去干,,稍有差錯,這個兇狠惡毒的婦人,,便用帶刺的荊條,,狠狠抽打王務(wù)行,。
這個干瘦、膽怯的孩子,,全身常被抽打得真正的體無完膚,。村子里有人看不下去,相勸幾句,,大伯娘那張臭嘴,,開口便罵,,咒罵的,,全是那種“連糞瓢都舀不起來”的臟話,、下流話,,全村男女,,沒有哪一個人,,敢于接她的話。
和大伯一家人一起生活,,王務(wù)行也總吃不飽,。哥哥姐姐都還抬著碗,,王務(wù)行的碗便被大伯娘搶了過去:“吃吃吃!小雜種一天什么事也不會做,,只知道吃,像你這種窮吃餓吃,,老娘即使萬貫家財,,也要被你吃得水干山凈。你那個不要X臉的臭娘,,那個千人搗萬人聳的爛貨,,只知道奓起那個X把你生下來,,她媽的自己卻拍拍屁股走人,。你那賤娘活像她媽的一只綠頭蒼蠅,生下蛋蛋便飛走,,不管你的死活,,倒讓老娘來替她養(yǎng)著?!?p> 王務(wù)行常常在半夜餓醒,。有時候,,實在熬不住了,只得悄悄爬起床,,光著腳丫子,,輕手輕腳,,不敢弄出半點聲響,,在黑暗中,,摸來幾個生洋芋,,在破衣服上揩一揩,,泥灰尚未揩凈,,便急癆餓馇地直往嘴里塞,還得特別留心,,不要弄出半點聲響,。
以前,,王務(wù)行偷吃生洋芋時,,沒有經(jīng)驗,“嘎巴,、嘎巴”咬生洋芋的聲音,,讓大伯娘聽到了,,她劃亮一根火柴,點亮了煤油燈,。見驚恐萬狀的王務(wù)行,,正瞪著一雙黑亮的小眼睛,全身顫抖,,呆望著她。這個婦人怒火陡漲,,抬手便狠狠抽了王務(wù)行一大個耳刮子,把瘦弱的王務(wù)行打得圓地轉(zhuǎn)了幾圈,,嘴里含著的洋芋塊,,也被打得飛濺出去。
隨后,,細而硬扎的荊條,,便劈頭蓋臉地向王務(wù)行抽打過去,這婦人打得兇狠而細致,絕不會錯過,、漏過王務(wù)行身上的哪個部位,,王務(wù)行躲無可躲,,藏?zé)o可藏,疼得滿地亂滾,,瘦弱的身子骨扭來扭去,,像條瀕死的小蛇,。后來,還是被從酣睡中鬧醒的其中一位哥哥,,劈手奪過他娘手中的荊棘條,,狠狠摔到了火塘邊:“半夜三更的打人,你還讓不讓人睡覺,?”
王務(wù)行渾身火燒火燎地疼痛,這么小的一個孩子,,正是渴睡的年齡,,竟然通宵都沒能合上一眼,。這時,,他想到了爸爸臨死前的情形,想起爸爸叫他“狗兒,、狗兒啊”的那種凄慘的聲音,。淚水,,又一次溢出了他那早已哭得紅腫、瞇成一條細縫的眼睛,。
原來,,他所遭遇的一切,,爸爸臨死之前,,全都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