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胥從青天白日直等到傍晚時分,，眼見日薄西山,，城下的士兵們開始挪動,、清理路障,，是關閉城門的跡象,，他等候的那個人依舊沒有出現(xiàn),。駿馬在高坡梅樹邊不安地長嘶了兩聲,，他負手而望的姿勢不變,，之前是腿腳酸麻,，此時已然沒了感覺,，仿佛灌了鉛，直愣愣如木樁扎在地上,。

　　“飛花”洋洋灑灑了大半日未曾停下,，俄而雪滿官道，將散碎的馬蹄印,、腳印盡數(shù)覆蓋,。

　　不會出現(xiàn)了吧。

　　當年,，他在凡間破開世象紛紜,，義無反顧地走到她身邊，是因為他沒丟失陰曹的記憶,，他認得她,，哪怕是在人山人海中，也能一眼定格到她的存在,。

　　然而,，現(xiàn)如今，他不能把這份寄望放在梅湄身上,。

　　是那個方法不允許梅湄在凡間經(jīng)歷這些事時留著記憶,，是他親自吩咐孟婆找機會抹去她所有的記憶。

　　不怪她,。

　　沉重的拖動聲里,，大門徐徐闔上。

　　“開門,！”

　　縫隙里闖出一句清亮,，點起沈子胥眼中的火種。

　　踢踏的馬蹄飛濺落雪水漬,，梅湄逐風雪而來,，在落日余暉里,，緊握一方令牌，她沒有著嫁衣的紅,，而是一身尋常布衣,，唯發(fā)間一支梅花金簪分外奪目，與渾身上下的樸素格格不入,。

　　馬蹄上了坡,，她倉促地下馬，不知為何踉蹌了幾步,，最終在沈子胥面前一二尺遠的地方停下,。

　　雙唇開開合合、勾勾沉沉,，梅湄望著似乎矗立守候良久,、大氅上鋪了一肩碎雪的沈子胥，忽然不曉得該說些什么,，是解釋自己為何在皇太女大婚夜趕出城門見他,，還是說她和母皇早有約定，一兩句說不清楚,，又或是,，從今往后，江湖悠遠,，大抵,，只能懇請他收留了……

　　“噗——”

　　一口鮮血溢上喉頭，飽而癢,，她不禁倉皇地前傾一撲，手肘一撐,，單膝跪下,，吐在潔白的雪上。

　　手掌陷進雪的寒涼,，雪水浸濕了大片褲腳,，冷冽一層層爬上體膚，撞上她燒得滾燙的肺腑,。

　　“梅湄,！”

　　沈子胥松開韁繩，沖過來,，沖到她面前,，蹲下。

　　大剌剌的暗紅和雪的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指尖揩去嘴角殘余的血,，梅湄撐起一個明媚的笑,，顫抖著摘下束發(fā)的金簪，青絲委落在肩頭,，披蓋住半張蒼白的臉頰,。

　　“那盒黃金，是我最后的身家,。我原想著,，拿它來做聘禮的，但又怕你提前跑了,，只好半句風聲也不透露,，徑直讓平英送給你?！?p>　　“等我找到你,，你便是接了我的聘禮，賴也賴不掉了,?！?p>　　她咳嗽了兩聲。

　　“沒成想你又送了這個來,，是用那黃金打造的嗎,？”

　　“如此，也算是互贈信物,，極好了,。”

　　沈子胥手指冰涼,，他顧著現(xiàn)在的身份,，顧著凡間的規(guī)矩，卻終究敵不過滿心牽掛,。蛇匕在腰間抖了抖,，他攏在大氅下的手也抖了抖，繼而,，輕輕地攬梅湄在懷,。

　　他叫她。

　　“小梅花——”

　　她跳出了司命設的局,，可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她到底是如何掙脫的這局？如果要她受而今這份罪,，他寧愿她破不開這局,，永遠在宮墻里、大殿上,，做她俯瞰萬里山河,、不問人間煙火的皇太女,、甚或是大齊女帝！

　　梅湄扶著硬雪的指尖一攥,。

　　這是……她認識的那個沈先生,？

　　他喊她什么？小梅花,？

　　梅湄不禁揚起唇角,。她慢慢抽出埋在雪里的手，試圖回擁上沈子胥的脊梁,，卻又怕浸了雪水的掌心太涼,，寒到他，于是只虛虛環(huán)抱著,，不碰觸他分毫,。

　　她笑著，像是日常問候,。

　　“子胥,，你什么時候給我取的綽號？”

　　“在驛館這大半月,，我看了不少奇書異冊,，有說天上梅仙的仙侶叫梅仙，就是‘小梅花’,?！彼惶崆岸朔N種，他就不問,，“你既姓梅,，我便化這名字一用?！?p>　　仙侶,？

　　他是在影射什么？

　　梅湄心頭一喜：“你是說,，你愿意接受我的聘禮嗎？”

　　“是,?！?p>　　梅湄正了正身子，隨手挽青絲于鬢角,。

　　“哪怕居無定所,，山川游蕩？”

　　“是,?！?p>　　“那我們就山水為證,，天地可見，于這棵梅樹下定立良緣,。從這一路趕到你家里應該要不了一個月,，屆時就我們在你家鄉(xiāng)成親，之后去游歷山河,，撰《江山志》,，給……”說到這，梅湄倏地蹙眉,，她掏出懷里的青瓷瓶,，倒出一顆藥丸咽下。

　　沈子胥盯著那藥瓶,，沒有發(fā)問,，他大概猜到了梅湄是怎樣破開的這局面。

　　——卸權(quán),、服藥,，永遠受制于人，或提前薨逝于這世間,。

　　帝王家的權(quán)力更迭,，總有流血犧牲，無外乎如是,。

　　“你不問嗎,？”梅湄見沈子胥一言不發(fā)，微微笑了笑,，“往?？偸俏覇柲愦穑热荒悴粏?，那我說與你聽就是,。”

　　“先起來,，地上涼,。”沈子胥扶著梅湄靠在梅樹邊,。

　　“我已經(jīng)不是什么皇太女了,。”

　　梅湄低聲道,，有一剎的落寞,。

　　“燕皇只是想把寶貝兒子嫁給皇太女，可沒說一定是我。如今他嫁給了六妹,，既完成了兩國的約定,，也沒如燕國的意——借我與六妹相爭，禍亂我大齊朝綱,。所以于大齊而言,，有利，無害,?！?p>　　“這是我在燕國境內(nèi)就和母皇商議好的，不然你以為,，以母皇的性子,，肯讓我娶一個燕國兒郎為夫嗎？肯讓我?guī)е鄧蔫F騎回家,，來謀她的江山嗎,？”

　　“為了今天，我演了這么久的戲,，終于,，能夠卸下大半責任，離開這戲臺了,?！?p>　　沈子胥皺眉：“于大齊有利，于你呢,？”

　　“我,？”

　　那些不甘，那些痛恨,，一點一點涌上來,，梅湄近乎覺得要將她吞沒，卻在抓住沈子胥的衣袖時,，如海潮般褪去,。

　　“我已經(jīng)將我們的設想告知了六妹，她同意登基后試試看,?！?p>　　“我不知道母皇說的是真是假，但在離宮前她向我解釋了,，她說,，她需要一個完美無缺的繼承人，我很好,，只是丟六年記憶的經(jīng)歷讓她如鯁在喉,，她生怕我接掌大齊國事后會再遇到類似的事?！?p>　　“屆時燕國皇子是君后,，燕國鐵騎在邊疆虎視眈眈，大齊賭不起,，她也賭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