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戎地,,秋,。刀耕火種的草原開始變得微黃,,河畔的樹木金黃,、橙紅,、黛綠,,頂著藍天,、白云,,瑰麗多姿,、風光旖旎,。
七年前,陵公率軍打退隴軍,,凱旋之后尚了公主,。大婚之后,陵公自請辭官,,戎主不允其辭,,駁之,,特旨駙馬可不履職、不理事,、不朝參,,一等將軍虛銜遙領。五年前,,陵公隨公主返其封地,,以寬厚為綱、以生息養(yǎng)民,,發(fā)展馬市,、鼓勵通商,不出一二年時間,,當?shù)匕傩瞻簿?,戎地已隱有太平盛世的氣象。
中午的公主府,,萬葉秋聲歲月靜好,明麗的陽光中一個纖細婀娜的身影緩緩行來,,在小院靜立片刻,,朝陽明顯感覺氣氛似比平日沉悶肅穆了一些。
內侍小步過來迎她,,苦著臉小聲解釋了番:“今個早上,,隴右使者來訪,似與駙馬起了爭執(zhí),,飯也未留,,末了摔門而去,駙馬至今仍在里頭呢,?!毖粤T,手指悄悄戳了戳書房,。
朝陽頷首,,命其依舊下去備飯,而后自己來至書房門前,,輕扣兩下推門而入,。
衛(wèi)昕端坐在書案之前,正皺著眉思付著什么,,抬眼看見朝陽,,寂靜中聲音低沉愉悅:“奴奴?!?p> 陽光映在朝陽臉上,,她微微瞇了眼,發(fā)現(xiàn)他做了這幾年將軍,眉目俊逸依舊如天上星月,,卻褪去了青澀意氣,,時至今日更顯威嚴英挺,她探出一個純凈無辜的笑容:“夫君餓不餓,,要不要用飯,?不用飯可要我?guī)湍銈湓???p> 衛(wèi)昕站起身,,走近了足比朝陽高出一個頭,他拉了她的手復坐下來,,盯著她,,儒雅笑容如滿園的陽光般和曦溫暖:“你乖乖的,等我忙完公務,,就去找你,。”
朝陽喃聲:“我很乖吖,,所以我就在這里陪著夫君,。”
衛(wèi)昕一愣:“那倒也不用……”
她露出笑:“賢惠的妻子都會在夫君煩惱的時候陪著夫君,,我是賢惠的妻子,。”
衛(wèi)昕垂目見她的翹長睫毛與姣好面容,,情不自禁在她發(fā)頂吻了一下,,喟嘆:“奴奴,今日隴使前來,,你已知曉了,?新帝欲召我返朝統(tǒng)領北境,允了恢復父親祖父的爵位,,還允了匡扶隴右衛(wèi)氏,。”
“那夫君應允了嗎,?”朝陽仰起臉,,露出婉婉笑容,嫻雅又干凈,。
他凝望著她,,喉頭輕輕滾一下,艱難道:“未曾,?!?p> 然而,,終究意難平。
她望著他僵硬的脖頸,,交握的手摸到他手掌忽然冰冷,,也感到他內心中的紛亂壓抑,明白豈是“未曾”二字能說清楚的,。她感到心中陣陣酸澀迷惑,,遂伸出手臂環(huán)繞住他,臉輕輕挨著他的臉,,輕道:“又為何生悶氣,?”
衛(wèi)昕心中一麻,轉而低頭,,閉眼低嘆:“奴奴,,我不是以前的我了,可我還是忘不了以前的我,?!?p> “我喜歡的一直是全部的你?!彼壑虚W爍的神色很是認真,,眨眼反問道:“若我不是公主,你還會娶我為妻嗎,?”
他失笑,忍不住在她鼻尖親了一口:“尚公主是卿此生之幸,,然卿的婚事又豈止于公主二字,?你想想,初識之時,,你哪有半分公主的模樣,?”
“……”朝陽震驚,語調是繾綣和由衷的歡喜,,“哪天我們誰也不是,,我們也是我們自己,仍是在一起,?!?p> 衛(wèi)昕聽了,沉默了一陣,,珍而重之得緩聲道:“你說的不錯,,竟是我想茬了。我一出世便承載了太多人的希望,,祖父望我修身,,母親教我齊家,,族人愿我振興家門。祖父亡故母親離家之后,,我一心出人頭地,,跌了幾趟跟頭方知天高地厚。而后遇見你,,方斗膽茍且偷生隨遇而安,,有了自己的家,也清楚了本心,,過了這幾年顧拂百姓的日子,,才道自己心里原沒有那改天換地、稱霸一方的念頭,。想我衛(wèi)氏滿門忠烈,,為隴右盡忠盡孝,幾百年來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到頭而來不過得了忠這一字,。新帝上任召喚效力,焉知后一刻不是又一次人倫離散,、家破人亡,?奴奴,是我太固執(zhí)了對嗎,?”
她的雙眸剎那如星光般點亮,,柔聲道:“夫君,不是的,?!?p> 他搖了搖頭,眼眸瞬間紅了,,哽咽顫聲道:“當年祖父母親顧念我,,將我送來北地護我安危。明知母親心中不舍,,我不知天高地厚籌謀八年自請出征,。母親知道了,便是哭著也并沒有阻攔我,,她一心只盼我有始有卒,、早日歸家。我是母親唯一的希望,,可我卻從來不明白她的心,,也從來不肯多陪她一刻,假如我沒有枉顧她的心意,、丟下她出征……她也不必慘死,。她定是以為我也不在意她了,,以為我長大了,要拋下她了……可是不是這樣的,!”
眾人追逐的那無上的權力,、家族的容光究竟是什么呢?這給他帶來的沒有任何好處,,卻只有無盡的痛楚,,帶來的是家破人亡,他眼睜睜地送走了祖父,,然后又眼睜睜看著母親被卷入了政治之爭,,最后被皇權逼上了絕路。衛(wèi)昕從前對皇權有艷羨,、有仰慕,、又愛又恨,但現(xiàn)在已都沒有,。經歷了這些事情,,他已經將一切都看透了,他失去了所有,,不想失去朝陽和新的生活,。
朝陽仰頭扶出他的痛楚,道:“夫君,,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婆母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她允你出征,,她自始至終定是相信你?!?p> 看著她眼中寫滿了對自己的依賴、愛戀,、信任,,這般真誠,這般動容,。衛(wèi)昕驀然想起河谷里同袍手足們的尸體,,自己被朝陽于險境所救的模樣,那些受戎主,、蘇老指點的歲月,。他的心猛地一下抽搐,密密麻麻的痛遍布到四肢百骸,,原來心中愛著一個人,,才會這般的感同身受,,母親當年贈自己玉瓶便是這般愛著自己、相信自己,。他的手撫過朝陽如玉潔白的面頰,,輕柔而堅定得將她擁入懷中。心中雖起起伏伏,,卻已了然清明,。他將目光放軟,揉了揉她的發(fā)絲:“我因拒了來使之請,,甚覺心中慚愧,。卻忽略了你和我們的家,卿請夫人責罰,?!?p> 朝陽的反應呆萌呆萌的,她聽愣了:“那你陪我一起……吃飯,?”
衛(wèi)昕聽了啼笑皆非,,扭過臉輕咳了一聲,嚴肅地將主題還回去:“奴奴,,我本是一個命不由己,、身不由己、心不由己之人,,但從向你父王求娶的那一刻起,,我已下決心與你過一輩子。我們會吵架,、會不合,、也會修好、也會和睦,,我們會相伴一生,、也會老死相離。只要我活著一日,,便一日護你自在,,護這方天地的百姓自在?!?p> 朝陽靠在他懷中,,她眼中微微溫熱:“夫君你說的真好?!?p> 衛(wèi)昕嘆了口氣,,道:“這兩年我時常想起公孫令。他執(zhí)念太盛,,有時候我會想,,其實我跟他是很像的人,,他的執(zhí)念在權力,我的執(zhí)念在家族,。如若不是你選了我,,我早晚有一天也會走上他這條路,徹底陷進去,,釀成無可救藥的后果,。”
朝陽默了默,,忽然笑了一聲,,抱緊了他:“夫君,我知道你那時想幫他,,可也得他自己醒悟才是,。你的過往我無法參與,但我們相守之期乃方始矣,,往后的日子還會很長,。”
衛(wèi)昕看著朝陽,,眉眼平和得想,,自己昔年所做的一切,說是為了重振家族榮光,,其實歸根結底,,不過是重新希望回到父母環(huán)繞的日子。曾經他是有這個機會的,,在母親尚未去世之前,,而如今唯有面前的她帶給他的這段幸福的婚姻對他而言是無可替代的,像渡船亦或是像佛光,。忘卻一些榮華富貴,,才能忘卻一切仇恨執(zhí)念。忘卻自己,,才能看見他人,。他希望與她創(chuàng)造新的家庭,他們的孩兒不必再選最難,、最執(zhí)念的道路,,他們的孩兒不必體驗失去至親的痛苦,。將一切都想通了,,目下的他是全然的平和。誰富誰貴不重要了,,是隴是戎不重要了,,好好活著,,他的父親、他的祖父,、他的母親在天之靈都望他好好活著……面前的嬌人兒也望他好好活著,。他心中酸澀,又心間歡喜,,選擇留在戎地,,因為這里有他的親人、朋友,、愛人,,和清潤香氣的她。常言道,,天涯處處無家,,處處家。他既選擇了這條路,,就也會走這條路,,堅持走下去。
傳言說衛(wèi)昕和朝陽的后人后來繼承了戎地大統(tǒng),,統(tǒng)一了天下,;也有人說他們的后人東遷向海,形成了一個新的強大的帝國,,幾百年后這個國家不斷生息繁衍,。后世傳唱衛(wèi)昕的故事,皆道他“半生食隴祿,、半生食戎祿”,。他一生傳奇,年少時出身名門,、文武雙全,、翩翩公子世無雙,曾是長安多少少女的深閨夢里人,。他十三歲便是隴帝御筆欽點羽林郎,,二十歲拜騎都尉,二十一歲戎主授右校王,,二十二歲遷一等將軍,,尚戎國公主。這樣的命,,并不是每個人都有,,也并不是落到每個人頭上都能承受的。人欲無窮,甘心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