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家,頭頂瓜皮的公子哥跪在錢家大院子里,在其后不遠處一個女人也跪著,,只不過這身上衣服臟兮兮的,堂堂一正房妻子,,眉眼低垂,確如乞丐一般,。
倆人跪?qū)Φ姆较?,是錢家用于供奉,,祈福的偏房,。
一個只穿著簡樸土黃袍的老人,跪在供奉有錢家上五代的靈牌前,,手里攥著念珠,,微聲細語,若是仔細聽,,倒似小乘梵文,,一節(jié)一叩首。
撫朝猶在之時,,常有菩提僧入還歸于李家王朝的西都說法,,一并有無數(shù)佛門典籍,若《金剛經(jīng)》《大般若經(jīng)》一類,,還有便是以腳力見長的苦行僧,,傳說有高僧一路向東苦行,面見當時的李家皇帝,。
李家向來以黃老后人自居,,講求的都是一指叩長生的理,什么因果輪回,,緣起性空的,,玄之又玄。所幸,,當時的李家皇帝極其包容,,與東行高僧以黃老之說討教,自言收獲頗豐,,并且下令西都護府不得阻攔西來僧人,,任其在西都生根發(fā)芽。
短短三年,,便有上千人名僧人入京說法,,帶來經(jīng)書萬冊,,后皇帝欽點高僧冊封達賴班禪,交由西都護府統(tǒng)轄,。
三十年,,佛家弟子遍地發(fā)芽,隱隱有奪道家大統(tǒng)之勢,,道庭老祖騎牛下萬象山,,去已蔚然成觀的四金門與數(shù)十名佛道高僧說法,老祖一人之力,,舌戰(zhàn)群僧,。
后來一個掃地僧童,一言長生復,,不復何求,,直接就把修道兩甲子的老祖給弄得無語凝噎。世人鮮知,,禿驢一詞是濫觴于此,,而且正出自這仙骨道人之口,后人戲說,,釋道釋道,,一句禿驢便釋道。
落寞而歸的道庭老祖在萬象山化形證道,,并把佛門堪細盡數(shù)收納,,自成小派入道,又是一甲子,,出關(guān)便再度西行,,舊年說法老僧早已化作舍利,新生僧人根本無力匹敵釋道合一的道庭老祖,,節(jié)節(jié)敗退,。
說法結(jié)果自然是道庭勝出,不過年至三甲子的老祖,,卻也被佛門金人安上了一個老不死的名號,,不喜不怒的老祖也不理會,上京便是新編年歷,,力主滅佛,。
說到底還是佛門后臺不比皇帝認祖宗的道庭硬,江南北地許多小寺院盡數(shù)毀去,,大寺院也不少都給改寺作觀,,不過滅佛終究難滅人心,貧瘠之地的西都百姓,很多也還是持念珠食齋飯,,天龍寺和四金門也得以至今屹立不倒,。
此刻跪在靈堂誦佛經(jīng)的現(xiàn)象,卻也見怪不怪了,,鄉(xiāng)野老百姓不求金身舍利,,只求緣好因,得好果,。
已經(jīng)持家三十年的錢家老爺,,錢佑道一生勤儉,為人也極其仁厚,,早年商賈得財,,買下了些許田地,租給佃農(nóng)農(nóng)作,,卻從不強收田稅,,若適逢年收不佳,還會自己掏米散糧,,名聲口碑是人人皆傳,。
可自己上輩子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生了這么一個不務正業(yè)的兒子,,天天吃喝嫖賭,游手好閑,。本以為是錢栩還小,,未成家,便和老王家商量了門親事,,讓他把那水靈閨女嫁給自己兒子,,是千般好處給盡才成的婚事。
成家后,,小倆口一開始還如膠似漆,,把老錢給高興的,可等到王家女有了身孕,,錢栩又開始不安分了,,不僅數(shù)次偷帶青樓女子入家門,統(tǒng)統(tǒng)都讓老錢持著棍子給嚇跑了,。
后來還重回賭場,,更是越賭越大,今天本想著讓懷子六月的鳳青去勸回錢栩,,不曾想這不知好歹的狗東西非但沒有動惻隱之心,,還腳踢懷有自己親身骨肉的鳳青,更甚的是,錢栩還偷拿自己的兩畝最好良田地契,,押給許家莊的人,。
這街市里人誰不知道許家莊老大許正舟和半邊天之稱的宋紹丘是結(jié)拜過的兄弟,那宋紹丘本就覬覦錢家的田地,,這敗家子把地契押給許家莊,,許正舟還真能讓你翻本不成?
那種著兩畝良田的佃戶是掛著鼻涕和錢佑道哭訴,,自己這一家老小要養(yǎng)的,,入了宋紹丘的手,豈不是要餓死自己的妻兒和家中老人,,可錢佑道也沒辦法,,自己手上委實沒多的田來給他,只是差人從糧庫里調(diào)了一點糧食給他,,本以為就此別過,。
后來聽說佃戶家的兩個老人半夜都投了河,估計老人怕自己成了一家數(shù)口人的拖累,,誦念佛道功德的錢佑道又差人貼了些撫恤錢財給佃戶,。
錢佑道梵文誦盡,念珠一共三千轉(zhuǎn),,回頭看身后的不肖子,,是氣得直接捏碎手中念珠兩粒,他竟然趴在地上給睡著了,。
錢佑道看到再后邊兒認真跪著的鳳青,,想起那個涕零哀求的佃戶,夜半投河的兩個老人,,還有原本就對自己虎視眈眈的許正舟,,宋紹丘二人,起身欲疾步上前,,不料跪太久也吃了一個踉蹌,,一把扶住身前的臺桌。
這一扶,,桌臺所有的靈位,,如巨山顛覆般崩塌在錢佑道身上,噠噠的木頭跌落地面的聲音被無限放大,。
錢佑道去撿起那些散落一地的靈牌,,看著上面一個一個熟悉的名字,總?cè)滩蛔《鄵崦粫?,才把它恭恭敬敬地擺了上去,。
直到最后一塊,,根本不著墨跡的空靈牌入手,才成了壓垮錢佑道這個老人最后的稻草,。
手里捏著這一塊為自己裝備的空靈牌,,心中懷戀化為悲憤,這種懷戀累積已久,,這種悲憤也是如此,。
年老的錢佑道把手中還剩下的八十六顆念珠,帶著那空靈牌一并砸在這個不肖子孫的臉上,,自從錢栩娘親死去,,錢佑道是從未舍得打罵過這個逆子,之前種種的紈绔行為,,他都是讓錢栩跪在這偏房之外,,跪一晚就心軟了。
可這次并不一樣,,他原本自取滅亡也就罷了,,還禍及他人性命。
轉(zhuǎn)醒的錢栩只覺臉上一疼,,剛想任性罵娘,,老子二字剛剛脫口而出,便看到了地上的空靈牌,,還有散落滿地的念珠,,順著眼前那個幾乎占滿自己所有視野的鞋子向上看,那是一張年老卻也帶著怒火的臉,。
錢栩不禁咽了一咽口水,,似是要將剛剛的渾話咽回去一般,咧嘴叫了一聲爹,。
錢佑道是怒抽一氣,一腳踹在了這個錢栩的笑臉上,,“逆子,,早些年老夫不打你,不罵你,,是老夫覺得虧欠你,,是你娘在庇佑你,事到如今,,你私拿田產(chǎn),,硬是抵押給了那個許正舟,你是嫌棄老夫命太長了是吧,!??!逆子!”
“老夫今日定要給死去二老,,為你方才拳打腳踢的鳳青還有那個未出世的孩子,,討回公道?!卞X佑道是真氣上心頭,,兩鬢白髯飄飛,漲紅了臉,,可畢竟年事已高,,一陣拳打腳踢,卻不著力道,。
興許是被打煩了的錢栩,,也有了脾氣,一手撇開錢佑道上來的腿,,沒好氣道:“什么逆子,,逆子的,你這個老不死的,,還有臉提我娘,,我娘還不是因為你當初破了大財才死的,你知不知道當初我和我娘在家里有多害怕啊,,她讓我躲在暗室里面,,那幫畜生是怎么對她的,你心里還有數(shù)嗎,?”
什么老不死的,,到錢佑道耳朵里猶如炸雷,后面錢栩說的每一句話卻是事實,,字字誅心,,曾經(jīng)用老婆孩子,換自己東山再起是錢佑道早已成為一輩子無法抹去的污點,。
“你,!你!你,!逆子,!”錢佑道又是抬腿踢了上去。
錢栩很是靈巧地躲過了老父親憤怒,,甚至還順手推了一把,,站立不穩(wěn)的錢佑道后腳剛巧不巧地踩中一顆散落地上的念珠,仰天摔去,。
前半生一心光耀門楣,,手段無數(shù)的錢佑道,,后半生心中愧疚難當,樂善好施,,習慣在偏房靈堂誦經(jīng)的錢佑道,,還有此刻躺在地上如同小孩一般,哽咽慟哭的錢佑道,。
滿園皆風,,滿園皆哀,入冬后,,錢家大院角角落落的血紅扶桑早已開得艷麗,,此刻搖曳有落英。
錢栩撣了撣有些臟兮兮的錦緞,,不去理會蜷縮在院子里哭泣的錢佑道,,也沒有看那個一直跪在旁邊,畏畏縮縮的懷孕女子,,過院門,,穿門廊,就回房去了,。
王家女鳳青,,自然也聽到了自己夫君口中以前的那個錢老爺究竟是如何如何的人,可她心底就認一個理,,錢老爺一直救濟王家,,那便是有恩,自己是萬萬不能恩將仇報,,女子無才無能,,最后能給的不過自己還年輕的身體。
等到年老珠黃再無它用的那天,,差不多也就該結(jié)束了,。
鳳青護著小腹,想勸動躺在地上掩面哭泣的錢佑道,,可如何勸得動啊,。
錢佑道口中念念有詞,是抱怨也是責備自己,,后來是錢佑道教她離開,鳳青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的,,家中管事聽到了動靜,,卻也不敢觀望。
直到夜里吃飯,,鳳青端著些飯食來伺候錢佑道時,,可嚇得不行,,只看到紅色扶桑滿目,有的懸于空中,,有的在地上翻滾,。更有扶桑從院子中央蔓延開去,遇到磚縫便向下滲透,,而后繼續(xù)蔓延,。
鳳青不敢上前去瞧那個處身于鮮紅之中,一動不動的老爺,,全身倏忽的失了力氣,,眼前光彩漸遠,米飯,,湯水,,菜混在破碎聲中。
錢家外,,馬鈴在窄巷回蕩,,牽馬人伸手抹了抹已然開出錢家院墻的血紅扶桑,輕輕摘下,,放入了自己的嘴里,,細細咀嚼,徐步走著,。
巷深有鈴,,馬蹄噠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