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回來了,,你回來干什么,?”出來的先是佝僂著背,,杵著拐杖的周奶奶。
“你丫的怎么回來了,?”緊接著是后院渾厚的男人聲音,。
碩大的鋤頭碰到地面發(fā)出沉悶的轟隆,,男人的步子矯健有力,。
“我跟你說,,謝馥絨,你們娘倆不要又來找事??!”沒過幾秒,,食指夾著四濺的飛沫鋪天蓋地。
“飛飛,,走,,進屋去?!敝苣棠贪阎茱w護在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輕聲細語地囑咐,。
“哼!”謝馥絨內(nèi)心嗤之以鼻,。
幾年過去了,還真是秉持初心,、絲毫未變呢,!
“咋了,還怕我打你們家的心肝寶貝嗎,?”
“你在這陰陽誰呢,!誰丫的準你回來的,我們這個家不歡迎你,!走走走,。”說著,推著謝馥絨往外趕,,手上買的煙酒被拍打的散落一地,。
我竟然還給他們買東西!真是糟蹋錢,!
謝馥絨低頭蹲著,,將外殼沾了泥巴的禮物一個一個拾起,緊緊拽在手上,,指甲越過繩線刻在柔軟的掌心,,留下一道道淤青的印子。
“我回來不是和你們吵架的,?!敝x馥絨深吸一口氣,極力壓制怒火,。
“我是來和你們商量事情的,。”
“商量,,我們之間有什么好商量的,!我們之間沒得商量?!敝軤敔斠琅f聽不進道理,,固執(zhí)己見。
“要是關(guān)于周興的那筆賠償款呢,。”謝馥絨冷漠淡然,、不動聲色,。
周爺爺和周奶奶面面相覷,先前囂張跋扈的氣焰驟然間柔和了許多,。
躲在背后“光明正大”的謀劃,,最終,還是不情愿的讓女人進了屋,。
果然,,提到錢,這兩人的嘴臉就變了,。
2004年,,謝馥絨帶著周文離開了湖南邵陽,轉(zhuǎn)而朝周興所在的山西投靠,。
整個冬天,,謝馥絨以淚洗面,苦口婆心的勸說,只希望男人出去找份正經(jīng)工作,,切莫再游手好閑,。
周文遭遇的不公似乎激起了周興的最后一點良知,春節(jié)結(jié)束不久,,拖著認識的幾個朋友,,在山西的一個煤礦里干起了體力活。
可周興從小嬌生慣養(yǎng),、細皮嫩肉的,,怎么經(jīng)得起如此折騰,每日回家都抱怨呵斥,、以示不滿,。
謝馥絨覺著干累活著實需要好耐性,脾氣差的人偶爾的發(fā)泄也有助于排遣情緒,,況且也不愿意周興又回到以前那副好死耐活的樣子,,便每天逆來順受著,并不過多反駁,。
日子雖然不富裕,,但一切都在正軌上。
文文有了爸爸媽媽的陪伴和照顧,,身子骨漸漸好起來,,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周興每天都累死累活的在煤礦里干事,,再沒有精力和閑工夫去和以前的酒肉朋友吃喝玩樂,。
謝馥絨在附近的餐館找了一份洗碗端盤的工作,每日帶著周文前后忙活,。
這一年,,周文全程跟著父母,并未就地上學,。
一家三口總算齊全,。
可好日子過得并不長久。
2004年11月2日,。同煤礦的工友穿著并未來得及更換的工服,,滿臉污漬、風塵仆仆地趕到租賃的小屋,,用著嘶啞的聲音對著屋內(nèi)的女人喊叫,。
“嫂子!嫂子,!不好了,,不好了,!”
謝馥絨從窗邊探出腦袋,手上沾滿油漬和泡沫,,洗著準備吃飯的碗筷,。
叫人的是她認識的男人——小黑,謝馥絨曾在家招待過他幾次,。
“怎么了,?怎么了?慢點慢點,?!敝x馥絨急忙脫下手里的橡膠手套,穿著破敗的圍裙,,把門外氣喘吁吁的男人拉進了屋,,從鐵質(zhì)的大缸里舀出一杯冷水,匆忙遞了過去,。
男人拿起大杯,毫不猶豫灌了下去,。
喝完水后,,緩了少會兒,忽然整個人癱在椅子上,,嚎啕大哭起來,。
謝馥絨震驚了,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
“死了......死了.......周興哥死了!”小黑捂著臉痛哭流涕,,止不住的哀嚎,。
謝馥絨手腳麻痹,、動彈不得,,望向屋內(nèi)玩耍的女兒,,再看看眼前哭的一塌糊涂的男人,突然眼前一片黑,,全身發(fā)軟,,癱倒在地,,昏死了過去。
煤礦塌了,。一共砸死了三十六人,,尸骨仍被壓在厚重的黑炭之下,三十六條人命尸骨未寒,。
十萬塊,是上頭人封鎖消息的價格,,也是一條活生生人命賣出的最高價。
“你想說什么,?!敝軤敔攺亩Y盒里抽出一條香煙,,撕開包裝,,拿著附近的火柴,,點燃一根,,享受的抽起來,。
刺鼻的煙味嗆的謝馥絨直咳嗽,。
謝馥絨不喜歡煙味,,周爺爺知道,。但他不過是在宣示主權(quán),,表明他的氣場,。
謝馥絨卻并沒有被這虛張聲勢的做法嚇到,。
“你們惦記這筆錢很久了吧,!”鏗鏘有力,,完全不是一個疑問句。
“什么叫惦記,,這本來就是我們的錢,!”周爺爺不屑一顧,自顧地躺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霧,。
“兒子活著的時候就該孝敬老子,,現(xiàn)在死了,,這錢不用來孝敬養(yǎng)活他三十多年的爸媽,難道用來孝敬你這個殺人犯嗎,!”
殺人犯,!多么惡毒的稱謂!
自從周興死后,,他們夫家所有人都是這么稱呼自己的,!
“我受夠了,你們憑什么這樣叫我,!”謝馥絨有點惱怒,。
“憑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要不是你,,我兒子會跑到黑礦廠去?他從小沒受過這種苦??!結(jié)果還把命都丟在那里了!你說說,,你不是殺人犯是什么,!你配拿這個錢嗎!”周奶奶捶手頓足,,捂著胸口大哭起來,。
“我那可憐的兒啊,!”
“別哭了,,你哭有什么用,你哭瞎了,,這個狠毒的女人也不會同情你半分,!她還巴不得你瞎呢!”周爺爺撇著眼瞪了謝馥絨一眼,。
“從我嫁進來你們家后,,你們就一直把我當外人?!敝x馥絨死咬著嘴皮上的肉,。
“你們怎么對待我,怎么嫌棄我,,怎么罵我,我都可以不計較,,但這個'殺人犯',我就是死也不會承認,!”
“你們以為周興死了我就好過了嗎,?他是你們的兒子,卻也是我的丈夫,,是文文的爸爸,!文文沒了爸爸,我為什么還會開心,?”
“你們不認我沒關(guān)系,,那文文呢?她留的是周家人的血,!”
“誰知道她會不會是哪個人的野種,!”周爺爺哼哧一聲,小聲嘀咕著,。
這句話像無情的軋機,,把謝馥絨的鮮肉一刀一刀割碎、壓榨,;又像淋上了一盆冰冷的黑狗血,,震驚、難過又無助,。
“你們怎么能說得出這種話,!”謝馥絨憤恨又無力地盯著二人,,雙腿在朽木的長板凳上止不住打顫,。
“算了,,我今天來不是和你們吵架的,。你們不認周文沒關(guān)系,但她永遠是我謝馥絨的女兒,?!敝x馥絨盡力讓自已心平氣和下來,。
“你們把文文的戶口本給我,,她上學要用,。”語氣又恢復了冷靜,。
“這戶口是當初我們上的!憑什么你說給你就給你,!你拿錢買?。 敝軤敔斠桓又桓?,整個大堂煙霧繚繞,。
“十萬塊,就那十萬塊,,你買我就賣,。多一分我也不要,少一分也絕對不行,!”
“真是會做生意,。你們巴不得我們娘兩早點死啊,!”
“呵,,你像以前勾引興兒那樣再去勾引個男人養(yǎng)你們啊,!”周爺爺將腿架在前面的小坐凳上,,右手拿著煙頭朝著水泥地面撣灰。
在他們眼里,,謝馥絨是個不折不扣貪圖榮華富貴的婊子,,在她進他們旗下服裝廠干活的那一天起就已經(jīng)圖謀不軌,整日對著兒子拋眉弄眼,、暗送秋波,,試圖擺脫自己窮苦鄉(xiāng)下人的命運,飛上枝頭變鳳凰,。
可事實上,,卻是周興主動找上謝馥絨的。當初的她稚嫩單純,、年輕貌美且精明能干,,很難有男人不對她上心。
明明雙方自由戀愛,,卻遭受了兩家人的強烈反對,。
周家人嫌棄謝家人的出身,謝家人討厭周家人的傲慢。
一場自認為浪漫的愛戀,,讓三個家庭破敗不堪,。
“我在你們心中就是個這樣的人?!苯Y(jié)果十幾年來,謝馥絨未曾用過周家一分錢,。
謝馥絨不想再費口舌,,為不會改變的結(jié)果爭辯。
從這十萬塊打在卡上的那一天,,周家兩老就覬覦已久,為了守住希望,,扣留了周文的戶口,,一心將其作為討賬的砝碼。
如今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好,我答應你們,?!敝x馥絨從口袋里摸索出一張銀行卡,緊攥在手心,。
“我把卡給你們,,你們把文文的戶口拿給我。十萬塊錢,,我一分沒動,。”
“哼,,你早該這樣了,!”
......
“這是一場值得的交易,你說是吧,,興,。”
謝馥絨半蹲在土堆的墳墓邊,,燒著一把黃紙錢,。
“你啊,多幸運,,前半生就這么樂過去了,,死了,都還有人惦記著。一輩子沒受過什么累,,卻留下我和文文兩個人在這世上受苦,。”
“以后再沒人像螞蟥纏著你,、勸你,、罵你,你可別在地下高興壞了,,在地下好好干活,,別還像在人間一樣沒個正經(jīng)樣子?!?p> “多和閻王老爺打好關(guān)系,,反正你能說會道的,騙人騙鬼都不成問題,。到時候讓閻王在生死簿上給我留留情啊,,我還想看文文結(jié)婚生子,還等著抱重孫呢,?!?p> “你還要多保佑文文,別讓她有大災大難,,保佑她身體健康,,好好學習,到時候考個好大學,,還要小心,,別再要地下的那些祖宗隨便去摸文文了,看看就行了,,看看就行了,。”
“我和文文啊,,搬到廣州去了,,我弟給我找了住的地方。要不說,,還是娘家人好啊,。叫長安街,天河區(qū)長安街108號,,你以后可別找錯了門?。 ?p> 細雨啪嗒落在謝馥絨身上,,她拍拍手上仍有溫度的灰燼,,撐著膝蓋搖晃站起,。
“走啦!走了就不再來嘍,!”
紅泥地印上一道道腳痕,,踏出一處沒有歸程的單行道。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久家何處尋,牧童遙指“杏花村”,。
至此,,才是真正的“回家”。